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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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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腊月,山中大雪。
鬼谷子念及失却五粮液之痛,不愿呆在鬼谷这个伤心地,遂甩下两个逆徒号称外出访友了。不过即使少了师父,鬼谷里的日常用度一切照旧,反正只要师哥一人便能持家。
天天练剑吃饭休息练剑,即使有“天下至尊”这个大前提吸引着,卫庄少年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聊。后山已经没有他猎不到的活物了,于是彻底失去了挑战性。而贵族中流行的奢侈淫乐之事,师哥一样不懂,也不能体会他这种烦躁的心情。卫庄感叹要是没有把小玄虎放生就好了,至少身边有个供欺负蹂躏的东西。
什么你说还有师哥?连被欺负都无法理解的人,欺负了又有什么意思?(那一定是你欺负的方式不对!)
也许是老天感受到了卫庄的怨气;这一年的年关,鬼谷出了一件大事。
秦国长信侯于新王政行冠礼之际突然起兵反叛;兵败后,长信侯死,余党于各国间仓狂逃窜,一部分躲进了云梦山区。而这些人中不知是谁提起了鬼谷的传说,竟然临时起意要请鬼谷子出山辅佐,重新举事。但毕竟听闻外界传说把鬼谷子描述的超凡入圣,又害怕那石碑后面黄沙漫天的地方摆了什么妖异的阵法,于是缩头缩脑的不敢擅入;只好在外围使出内力拼命大喊,要请鬼谷子出山一见,否则就放火烧山。
“有趣。”卫庄挥剑一斩,墙角下排着队搬家的虫子便排着队裂成了两半。
“小庄,你也听到了?”
“啊,听到了。”师弟懒懒地伸展了一下腰肢。“不过那些人可真是蠢。鬼谷周围连根毛都不长,就算他们放火,又烧得到谁?”
“但是,山火蔓延,会很危险。”盖聂思索了一下道,“且不说林中的万千生灵;这山脚下方圆数十里,还分布着好些个大小村落。”
“师哥是想做济世救民的大侠,去霖雨苍生么?”卫庄的嘴角不例外地挑成一个挖苦的弧线。
“这难道不是我们学剑的目的?”这个时候的少年盖聂还是不能区别微笑与嘲笑,竟然也回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何况,师父不在,我们便是鬼谷的主人;又怎能容忍别人在鬼谷派门前乱来?”
“鬼谷的主人?”卫庄眼中精光一闪,突然咧嘴笑得开心,“很好,很好,我喜欢这个称呼。师哥,这一次我帮你;不过,你要照我说的做。”
那一伙亡命之徒约有百人,在鬼谷山门前守了一天一夜,叫唤得口干舌燥,心情低落;于是开始怀疑传说的鬼谷子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最后决定还是先放火再说——若是能够从火焰中毫发无伤地窜出来,那么确信就是鬼谷子无疑了。
忽然间,林中罡风暴起,百兽逃逸。一种来者不善的气息迅速笼罩了周围。
“有什么东西……来了!”
流寇们无一例外的内心忐忑,脊背拔凉拔凉的。又一阵阴风倏忽而至;紧接着,一个充满了方外高人特色的高贵清越之音出现在他们头顶。
“鬼谷的规矩,你们是看不懂么?”
众人定睛一看,一个相貌高贵、身着黑衣的少年,正站在“擅入者死”的石碑之巅俯视着他们,眼神中充斥着对泯泯众生的不屑与悲悯。
“就算不识字,也该认识字下面的东西吧?”
这群人其实白日里已经被碑下的白骨震慑过,此时却有个异常胆大的,提出了自己困惑已久的问题,“这个是……是猪的骨头吧?”
“鬼谷派对天下苍生一视同仁,擅闯者,就算是一条狗,”少年剑指前下方,正对着发话之人的鼻子,“一头猪,也绝不会放过。”
“你是什么人?!”
“哼,你还不配知道。”演得十分入戏的卫庄觉得,这个能区别不同的骨头的家伙一定不能做个好观众,便果断发了一道剑气劈翻了他。
杂兵们立即被这压倒一切的实力吓到,连话都说不完整。“难……难道说,你是……”
“吾乃纵横门下,鬼谷传人。”
“不可能!”又一个不怕死的家伙叫了出来,“你怎么可能是鬼谷子?”
“哦?”少年不怒反笑,更加显得姿容秀丽,气质出尘,“我为什么不能是鬼谷子?”
“鬼谷先生成名已有数十载,怎会如此年轻?”
“你没听说过高人得道,便能练成驻颜返生之术么?”
“世上怎么可能真的有返老还童之术?!”
“你又不是高人,又怎会知道世上没有返老还童之术?”
此时众人被如此拉风的“鬼谷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而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的人堆外围,许多手持火把的同伴已经无声无息地倒下了。直到一个人手中火把掉下来的时候没能及时熄灭,烧到了前面一人的衣服,流寇们才觉醒过来。
“有刺客!!”
“师哥,你太慢了。”
卫庄终于舍得跳下石头,立刻被又惊又惧的众人举着剑戟戈矛围在中心。他带着好笑的表情,眼刀从手握凶器的人脸上一一划过。“看来是老天爷看我最近太闲了,赐给我一个活动筋骨的机会,可不能就这么白白放过了呢。”
盖聂作为配角,只是任劳任怨的收割着杂兵;至今还一句台词没说。
随即的混战让卫庄很是受益。平日里他常做的是和师父或者师哥的单人对决;而战场上的局势则大为不同,虽然单个人的战斗力远不如他们鬼谷派,可是多人的包围、车轮战术也十分令人头疼,需要兼备面面俱到的防御和应变能力,以及异常充沛的体力跟精神。而在这种场合,横剑似乎又比纵剑好发挥得多;这里可不常见什么一击毙命的远程攻击,而更需要剑剑伤人,招招见血,快速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在他上下翻飞的剑势之下,包围圈内的敌人像被镰刀砍过的庄稼那样倒了一片。
不过这些秦兵毕竟是战场上下来的,经验丰富配合默契;片刻的震惊之后,一个领头之人马上大喊“后退,布阵!”
卫庄心中冷笑,这群匪寇懂得布什么阵?鱼鳞鹤翼,钩行玄襄,谁又敢在鬼谷弟子面前卖弄?
结果他很快就悲愤交集地明白了,他们说的是——
箭阵!
秦弩果然名不虚传。那些撤到外围的家伙占据了有利地势,四方齐射,箭雨如黑云流蝗,锐不可当。每一箭的箭簇都是精铁所铸,力道强悍。卫庄连续磕飞了百余支箭,便觉得虎口震痛,几欲流血。
“小庄小心。”
卫庄翻了个白眼;如此千钧一发、生死决绝的时刻,被师哥这么平淡如水地一叫唤,反而失去了几分紧张感。不过实际上他还是感谢盖聂的。本来盖聂已经寻机跃上了一棵高树,利用树冠的遮挡使放箭的人找不到目标;可为了替他解围又不得不跳了下来,正好落在包围圈的中心。这下两人背向而立,箭雨的压力便小了很多。
渐渐的,放箭的频率明显开始和缓下来;两人料到许多人身上带的箭枝已经用光,信心倍增。卫庄于是笑道,“师哥,你能不能替我顶上一阵?”
盖聂默默点头,而周身的气势却是暴涨,一挥剑而退三方;再加上身形迅速轻灵地来回移动,堪堪照拂到了所有方位。卫庄趁着这一空隙低头捡了一把地上对方射过来的箭矢,然后从背后掏出师哥手制的弩机,间不容发地装上、发射——刚才的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便第一个遭了殃,然后又是数个位置靠前的倒霉鬼。而卫庄所发的弩箭又与秦兵不同,每一箭都有极强的真气缠绕,极为霸道,往往射中第一人后还能继续穿透第二、三人。顿时敌阵之中惨叫连连。
这种跋扈血腥的游戏顿时对了某人的胃口。卫庄舔了舔下唇,又拾起了第二把、第三把箭,不断增强附在箭身上的真气,考验自己最多能“串”中多少个敌人。他玩的兴起,完全不顾盖聂能不能支持来自八个方向的压力。
不过最终,地上只剩了横七竖八的一堆尸体。少量侥幸逃生的人也肝胆俱裂地跑得没影。
卫庄带着一副“我还没玩够”的表情起身,信步踱到一具死人边上,满意地踢了一脚。“师哥,我们把这些东西都堆在鬼谷的石碑下面,看谁以后还能看到什么猪骨牛骨!”
盖聂没有答复。等卫庄回头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右臂不知何时插了一支羽箭,已经染得半臂鲜红。
而他竟然一声不吭。
卫庄一惊,心中不知多少纷纷乱乱的情绪涌上,到了嘴边却吐不出半个字。
他几乎是麻木地跟着盖聂回了鬼谷,冷眼看着他用利刃挖出臂内的箭头,又将匕首在灯火上烤红,然后猛压到流血不止的伤口上。
顿时,屋内弥漫着一阵焦糊的肉香。
“师哥,”卫庄觉得脑袋乱得很,平时伶牙俐齿的他,现在却只能拼凑出这样一句话来,“你的右手,该不会是废了吧?”
“不会。”盖聂语气还是没有起伏。然而他额头上满是虚汗,嘴唇颤抖发白。
卫庄此时却走神得越来越厉害。他想到师哥平时练剑时的情形,想到那“贯日”一式的气势凌然,如流云奔壑;“龙渊”一式的矫健磅礴,若惊鸿初现。
如果师哥的右手就此不能用剑,那该怎么办?三年之期到时,自己要跟谁一决胜负?师父会不会再收一个,修习纵剑的徒弟?想到这里,便仿佛一阵侵肌裂骨的寒意自下而上,将他整个人吞噬没顶。
他绝不允许。
他不信,这九州之内,还能找到比师哥更适合施展纵剑术的人。也只有师哥,才配做自己的对手!
等卫庄回过神来,盖聂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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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卫庄把师哥扛回了床榻。然后花了大半夜盯着他的睡相出神。
盖聂的脸色苍白,眉心紧蹙,应该是失血所致。但他睡的非常安静、淡泊,连呼吸都是轻的。
客观点说,少年时代的盖聂不是那种一眼望去端丽冠绝的美人;不过他常年习武,肌理均匀,外加五官清秀,高鼻薄唇,也算的上身姿绰约的俊逸少年。他有着狭长的眉眼,分明的轮廓,本应和卫庄一样属于较为犀利的长相;然而当他睁开眼睛看你时,又感觉那双眸子仿佛月下的潭水,一般的温和深邃,皎无纤尘。
卫庄发现自己一年来虽然不断思索这个人的点点滴滴,包括出手的喜好,对招式的琢磨,却从没有仔细想过,盖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天资聪颖的人。无论学剑,学道,学兵,学阵,都能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想来若是没有这样的资质,鬼谷子也不会收他为徒。
他又是个有些愚昧不堪的人。他连师弟最简易、最单纯的小把戏都猜不透,常常被耍而不自知。
总体来说,他是个容易说话的人,平日里不辞劳苦地承担了鬼谷上下的出入衣食,毫无怨言。
但是,他同时也是个顽固不化,一条路走到黑的人。若是在大道上意见相左,便会连最仰慕的师父的话也听不进去。他有自己的坚持,虽然少年时代的卫庄一直参详不透。
所谓余心所善,九死不悔。
他是最强劲冷毅,最难对付的对手。
可是,他也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人。就像初入鬼谷时,他亲手递给自己的那一捧最清澈干净的水。
卫庄不会想到,未来的自己,却不得不花费余生的许多年去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