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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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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仙记得是一个冬末的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在窗外的枯枝上居然发现了最早冒头的一点绿芽。
就在这样一个早晨里,宫外传来了远远的呼喊。像是许多人发出的声音,连深宫正中的玉清殿也听到了嘈杂的呼喊。
“城破了!——城破了!——”
从前有两个贴身的内侍伺候苏景白梳洗,但今天早晨已经都不见了踪影。遥遥传来的呼喊里,苏景白给本仙挑了一件新做的衣服,亲自替本仙扣好领口的盘扣,又推着本仙去铜镜前坐下:“清微,我来帮你束发。”
本仙从铜镜里看他:“你会吗?”他从狐狸变成人后就一直是被人服侍的王,什么时候给人束过发了。
苏景白拿着檀木梳,冲着镜子里的本仙笑笑:“你就让我试试。”
他在本仙头上试出了一个乱糟糟的发团来。
本仙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想叹口气。苏景白已经心虚了,呐呐挤出一个笑:“好像有些乱……”
“没事,挺好的。”本仙不动声色地从他手中接过发冠,趁着自己戴上的时候拢了拢乱发,好歹将自己收拾得有些正经人的模样。转身将他按在凳子上:“我来替你束。”
从前一千年里,本仙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束个发自然不在话下。替苏景白将盘龙金冠仔细地戴好,理了理鬓发,又替他把黑色镶金的礼服理得平顺。苏景白站起身,拉过本仙的手,笑着说:“清微,我们去后……”
一句话没说完,玉清殿的大门轰地一声被撞开了。
飞扬的尘土里,本仙忍不住眯了眼睛。为首有人冲进来,脚步凌乱:“昏君,今日我们便要取你首级!”
尘土渐渐散去,一队士兵列在门口,皆是禁卫军的服饰。
本仙笑着轻声道:“什么呀,我还以为是元归。”
苏景白朝前一步,挡在了本仙身前。他身着最正式的大典礼服,不怒而威。当年景白余威仍在,那一队叛变的禁卫军禁不住后退了半步,谁也不肯先上前出头。
苏景白又上前一步,一把抓过挂在墙上装饰用的宝剑。当地一声利剑出鞘,他斜着眼,微抬高了下巴,迎着清晨的朝阳,那神情一如本仙在战场上初见真正的景白时一样狠戾。
“你们谁先上来?!”
时间一瞬间仿佛很长,又很短。宫墙外的喧嚣声越来越近,那几个禁卫军互相看了一眼,为首那人又大喝一声:“兄弟们,杀了这昏君,提他脑袋去投诚!”几人像是下定了决心,齐齐大喝一声,一起冲了上来。
苏景白一步上前,侧身避开第一个人,剑锋隔开第二个人的攻击,转身一剑划破了另一人的胸口。然这当口他背后空门大开,先前那人转身一剑,便将他外袍割破,亏得他闪避快才没有伤到皮肉。
这狐狸只是空有一个唬人的架子罢了!
本仙一步上前,将墙上挂着的另一把剑也抄了下来。眼见一人便要砍上苏景白右臂,本仙蹭地拔剑隔开,反手一刺一拔,一行滚热的血便溅上了胸口的衣服。
右手边一人又提刀砍来。本仙将将等他逼近,忽然一矮身避开刀锋,挥剑而出。然郭禄喜这身体太不如意,一刀砍在那人胫骨上,竟不能再深,待要转换身形,又是一阵体乏无力,一晃神之间,左肋下便挨了一刀。
“清微!!!——”苏景白像被猎人刺中的野兽一般怒吼起来,一个大力竟将他面前的人生生砍飞出去,眼中血丝暴突。他一步冲到本仙身边,不要命一般地挥着宝剑,那种疯狂的气势,将剩余几人都骇得后退了一步。
“咳!……我没事!”本仙捂着嘴,“不能死在这里,快走!”
要死,也只能如司命卷轴上所写一样死在元归剑下,怎么能在这些蝼蚁的手上交待在这里?
经历了这么多这么久的苦痛,就只差最后一步了,怎么能倒在这里?!
苏景白一下明白过来,也低声道:“……去后殿!”便不再恋战,急速向后退去。他本是拉着本仙,被本仙用了巧劲,一下挣脱:“你先去!”
“清微!”一瞬间,苏景白与本仙心意相通,目眦尽裂,“你想都别想!”
他索性直接一横手臂,硬生生用后背接下了迎面的一刀,另一手一把死死拽住本仙的手便往后拖:“你又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眼前吗!”
本仙一怔忪,便被他拖着直往后跑去。
记不得是怎么逃进正元殿的,最后一幕是苏景白费力地关上沉重的大门,在追兵们狠狠踢上铁门之前落下了锁。
门外暴力的撞击持续了很久,终于渐渐平息。大概那一小队禁卫军发现要闯进来耗费的时间太久,终于在叛军攻进宫里之前放弃,转而逃生去了。
也幸亏正元殿的殿门无比坚固,不愧是许多年来,每一任帝王的正殿。
本仙倚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终于平息下来,才感觉到身上无处不是伤口,无处不在叫嚣着疼痛。衣服上沾着的血,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刚才砍杀了的别人的。
苏景白握着剑慢慢走过来,也倚着本仙坐下。他身上也满是血,黑底金龙的礼服被割得狼狈不堪,因为染了血颜色更深。本仙偏过头看他,笑了笑:“啧,可惜早晨费了那么大力气帮你收拾的仪容。”
他定定地看着本仙,笑了笑:“是可惜了。”但笑意却没办法透到眼睛里。本仙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没有哪一刻觉得他的眸子这么黝黑深沉,像要把本仙整个地装到他眼睛里。
他轻轻拉起本仙的手放在他自己手里,两双交叠在一起的手上都满是鲜血:“清微,对不起……我原本不想让你沾上血的。”
本仙反手握住他的手:“你又犯傻。”
他笑了笑,眸子里定定的全是本仙的身影。然后,他慢慢地倾过身来。
眼前的光亮一点一点被挡住,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夹杂着血腥的味道。黝黑的眸子到了极近的地方才闭上,长长的睫毛覆在下眼睑上,轻轻地颤着。温热的唇慢慢地蜻蜓点水一般停留在本仙嘴角。
本仙闭上眼,与他的唇静静相接。
时间像停滞了一般,又像是已经地老天荒。久未有王居住的宫殿里,无数细小的轻尘在阳光里无声无息地飞舞,又落在地上还未凝固的斑驳血迹上。
周围的喧嚣声仿佛都已经消失了。在静谧中,只有整齐的脚步声隔着厚重的殿门隐约传来。
那脚步声训练有素,像是只有一个人发出来的一般。在殿外停下之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本仙睁开眼,忽而一把推开苏景白,转头呸地一口吐在地上。一个红色的药丸滴溜溜地打着转,一直滚到了远处的角落里。
苏景白一把握紧了本仙的手,嘴唇开合两次,终于发出声音,犹自不死心解释:“那个,你听我说,我都安排好了……床下的密道就通往城外,他们现在主力在宫里,城外守卫必定要松懈一点,只要你出了城,走得远远的……我,我是怕你不同意才喂你迷药……”
他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本仙用食指抵在他唇上,叹了一口气:“你也要让我再眼睁睁看着你死在眼前吗。”
苏景白深深地看着本仙。长久的沉寂之后,终于释然一笑。
他用剑撑着地面起身,然后微弯了腰将本仙也从地上拉起来。交握的手一直不曾放开。
他拉着本仙,慢慢一步一步地往殿门走去。打开沉重的铜锁,将门闩推到一边,又后退一步,缓缓拉开沉重的大门。
早晨的阳光一瞬间倾泻进来,洒满了整个大殿。殿外的台阶下,整齐划一的队伍静默无声,写着“元”字的大旗在晨风中飘拂。
在最高的那阶平台上,殿门外,站着一个戎装英挺的人,熟悉的面容不带一丝表情,逆光的眼睛黑得如同万年的深渊。
苏景白与本仙并肩站着,微微一笑:“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