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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之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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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朝现任官员考课依前朝旧例,武官外州卫所三年一阅,各卫所十月至十一月比试,挑拣通武艺习兵法的将官数名,次年二月入京,分到京营各卫当差,称为京卫当值,因许多武官皆因了这个宿卫天子御前的机会出人头地,故此这个差事也被人暗地里称为“风云卫当值”,意为一入京营便要风从虎云从龙地富贵加身了。
陈文礼虽然表面上虚张声势仿佛对五娘入京并不在意,但想到五娘竟无声无息地揽下这样一桩令人眼热的差事也有些心惊,又想到五娘小小年纪便是正五品的千户,比自己尚高两级,更是认定了有人在背后替她谋划,自廉氏处将苏府寿宴情形细细问了,写了书信令心腹家人悄悄送到武选司员外郎吴芳手上,第二日吴芳便送了五娘的履历并定州五卫的调令抄本来,又道:“军户十五以上为正丁,以下为余丁,旧例兵部只收存正丁履历抄本,此人既然是幼年从军,那之前的履历只有去定州卫指挥司查了。”
陈文礼将那履历细细看了,见五娘十五岁时不过是个统管十人小队的小旗,心道若非有人刻意提拔,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如何能升迁得如此之快,又见文书上记载每战军功斩获数目皆在十人以上,更觉蹊跷,便向吴芳道:“果然这履历有鬼——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家,如何能有这样的斩获?”
“历年纶才卫也有女子报战功上来的,当年徐老尚书便曾提过女子力弱,军功恐不实,欲请旨派专人查验,却被阳信公主殿下弹劾他妄言揣测,不顾惜将士爱国之心,陛下听信谗言,反而将徐老罚俸一年。”吴芳摇头叹息,“有这个成例,定州的军功便再无人敢轻谈查验,我等虽执掌武选之权,但定州军将赏罚报功,皆是定州卫自行做主,我们不过是高高供起的泥塑木胎罢了,哪里还敢多说什么!”
陈文礼见他如此说,心中暗喜,面上却叹息道:“如此说来,果然十分不妥——不瞒吴兄,我与此女当年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小女刚过七七,却有几个破衣烂衫的汉子带着这个丫头来寻上门来,言道救了我家小女一命,如今送回家来,定要我与他们每人百两银钱报恩。说来也是凑巧,那丫头相貌果与我家小女甚是相似,我与她谈了些旧事,她倒也有问有答,也着实唬住了几个人,只是我与贱内都觉得有些蹊跷,银子又不凑手,留那些汉子住了几日,方才察觉出破绽,原来是一帮专门打听大户家事趁乱下手的破落户,便将那些人送了官府,算来那女孩当年不过十岁,被发往纶才卫,如今也是十来年了。前几日贱内出门赴宴,偶然碰见,见她神情失措,也甚是怜惜,席间多次为她掩饰,只回府时才与我告知,按理说君子不扬人旧恶,但我想这样出身的女子,年少时骗过的大家子弟也未必在少数,倘若有人宣扬出来,岂不有失朝廷体面?到那时万人所指,陛下震怒,岂不要了她的性命,又岂是君子成人之美的本意?”
因镇国长公主初建纶才卫时将许多流人罪眷收入营中,每年定州衙门又将些罪轻的犯人发到纶才卫效力以军役抵罪,虽多半都是些粗重辛苦修墙铺路之类的苦役,与纶才卫军册上的正经军户并不相干,但传到不知情的外人里,便成了纶才卫里多半都是犯过事的谪遣之人。吴芳想起鲁王前些日还向兵部堂官们抱怨阳信公主在定州呆了多年,性情越发粗暴乖僻,将陈文礼的话便又信实了几分,向着陈文礼道:“按照陈兄此言,此女绝不可留在上直卫里。如今老侯爷与世子爷掌着京营,何不就便——”
“当年阿父对小女甚是钟爱,若非当初祸起仓促,又听说海州多有瘴气,与女童不利,便会将她如晔郎一般带在身边,”陈文礼苦笑道,“自他知晓我夫妻不慎得此惨祸,我与贱内失爱于他许久。如今老人家年事已高,我再提起那桩惨事,岂不是重又伤他的心?”
吴芳方才明白武阳侯对陈文礼嫡子陈晔十分看重,却对陈文礼甚是冷淡的缘由,心道陈文礼自回京后便不事进取,只以风雅自遣,与当初功名心热的模样大相径庭,原来是有这一段隐情,又想到武阳侯夫妇对陈文礼亡妻林氏十分喜爱,待林氏去世后将她一双儿女留在身边亲自教养,丧孙之痛比常人更甚几分也不奇怪,也不疑有他,沉吟半晌道:“既然如此,此事却有些棘手。京卫之间五品以上将校调动更换,历来是兵部与镇国卫指挥司会同商议,断没有不惊动老侯爷的道理。”他又想了半晌,突然眼前一亮道:“倒有一个缺,就在上直卫里,却再也到不了御前,也为人忌讳,明面上却极光鲜,又是个非女子不能任的差事,可不是正是为此女而设么?”
陈文礼大喜道:“是什么职位?怎会这样蹊跷?”
“皇上忌讳,老人们不提,新人多半都忘了。若不是我这次京察查了档,也不记得了。”吴芳笑道,“若说来历,实在话长,我只提一句——陈兄忘了为何人人都将女科选吏称为鸾仪科了么?”
“鸾仪”二字入耳,陈文礼恍然大悟,想了想却道:“不瞒陈兄,我姑姑昔年也在鸾仪司里任过职,如今鸾仪骑不是一向由阴老夫人照管么?”
吴芳道:“老夫人早就犯了风疾,管不得事了。剩下那些个老人,老的老,落魄的落魄,也没个能主事的。陛下如今念旧,也道要自京营里寻个年轻能担事的照料着,可一来男女有别,二来都是热心功名前程的年轻子弟,谁肯去做那件忌讳事?如此就耽搁下来,前些日陛下还在御前提起,老尚书正为此事犯愁,如今有了人选,可不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陈文礼又想了想,心道自己姑姑早出了宫不理世事,也不与旧日老人来往,倒也难与五娘相见,鸾仪骑虽名义上归上直卫统管,一干人却长年在城西旧镇抚司里,因天子忌讳,算是个人见人躲的倒霉晦气衙门,正是极恰当的一个职位,便道:“如此,便烦劳吴兄了。”
“有什么烦劳的?”吴芳笑道,“如今了了老尚书一桩心事,我还要谢你呢。陈兄若是实在过意不去,下次去明月楼里再做一次东也使得的。”两人相顾一笑,各自又说了些闲话,彼此相别。
吴芳隔日入衙,见了兵部尚书徐宏与奉旨监管兵部的鲁王,并不多言陈家旧事,只将五娘的履历呈上,禀道:“臣这几日检校京卫当值的履历,只觉此女甚是匪夷所思——寻常十五六岁的女子,便是再勇武有力,何能沙场之上胜出男子如此之多?若说她天赋异禀,如今这些人入京已满一月,殿下与大人可曾听过上直卫里多了个女力士?”
陈宏将五娘履历看了,见是阳信公主掌管的纶才卫里出来的,心中便先有了五分不喜,向着鲁王道:“老臣前些年便道定州边功有冒滥之嫌,阳信殿下将臣斥责一番,臣甚是惭愧,如今看来,这边功确有些惹人闲话。算来那女子为正丁不过五年,却自小旗升到千户,如此超迁,岂不是异数?倘若名不符实,她一人当罪还不算什么,牵连到京卫当值的大局,就伤了朝廷选士的体面了。”
近些年来诸王相争甚烈,鲁王虽有友爱东宫宽仁待下的名声,也少不得在兵部做些手脚,趁着京卫当值的当口,更悄悄在京营里布下许多棋子,也担心被有心人搅了局,便道:“此女不宜多在人前,徐大人可有高见?”
徐宏道:“如今武阳侯对京营调动甚是着紧,陛下又对他十分看重,就算是臣,也难以多置言辞。”
“如此说来,”鲁王皱了皱眉,“难道还要用那一招?”
“去年腊月那一回,便有人暗自盯上了,东宫也不似往日那般散漫,想要再祸水东引并不容易。”徐宏知道鲁王又起了杀机,心道阳信公主如今虽不管事,以往却最是护短,且是极喜替这般低贱军户出头,又是个不管不顾肆意妄为的性子,倘若闹大了却不好收场,便劝道,“殿下嫉恶如仇,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样的一个女子,虽然白费些朝廷俸禄,想来于大局也无碍。”
“小臣倒有一个主意,”吴芳道,“她既然是个女子,就让她掌管鸾仪骑又何妨?”
“鸾仪”二字入耳,鲁王便皱眉道:“那样要紧的地方,不该给不相干的人。”
吴芳一怔,暗道那么个冷僻晦气衙门怎地要紧起来,却听徐宏道:“臣看此女履历,也不似与当年旧人有什么牵连,如今老人多已故去,残存的几个也都不问世事,她初来乍到不知根底,想来是无妨的。”
“话虽如此,”鲁王犹豫道,“但她终究是阳信的人——”
“便是如今郑司礼尚在,也未必查得出当年的事,何况她到定州第二年便死于胡人之手?”徐宏低声劝道,“阳信殿下虽然聪颖,但离京多年,又失爱于帝后,又能有几分作为?如今要紧的,是这个差事不能落到其他有心人手里,不然——”
“先生说的是。”鲁王轻轻吐出一口气,向着吴芳道,“我记得京卫当值的人里,只有她一个女子,如今就将她调入鸾仪骑,也无人能有什么话说。待我入宫禀明了父皇,明日便下调令罢。”
果如鲁王所言,众人对五娘调入鸾仪骑并不惊诧,送调令的主事与五娘等人相处得甚好,将调令送了来,又向众人叹道:“倘若定州多送个女子来,那差使便落不到林千户头上了。可惜你这样好的骑射,又这样的相貌口才,日后却不得在御前露脸,只能在京里白白坐冷板凳了。”
五娘见众人皆为自己惋惜,只做出一番不知情的模样,将钱袋解下来扔在桌上,笑道:“雷霆雨露无非天恩,有什么好叹气的?我来京里见识一遭这三年便值了,难道还指望着封侯拜相不成?好歹算是升了官,今日我便在太白楼做东宴请诸位,连许主事在内,有一位不到,就都是看我失了势就不理会的势利小人!”
上直卫里多是自父兄承荫下来的世勋子弟,最好浮夸喜事,因五娘行事豪爽大方,甚得人缘,见她说得爽利,便都哄然应和,与五娘道了恼,待下值便齐至太白楼,尽欢而散。
五娘喝得半醉,待席终将众人送出,只作不胜酒力,在太白楼要了间客房歇下,不过一刻,陈知事便领了小伙计送了醒酒汤来,一见面便笑道:“我说陈大人并不敢令旁人知晓,只敢使些见不得人的法子遮掩,如何?当年他回了京,听说武阳侯因他出言不逊,令他在祠堂罚跪三天三夜,京里人都说是老侯爷教子太严,如今想来,武阳侯何等精明,想必是也觉察了些蛛丝马迹才罚了陈大人。”
“这一回是我赌输了。”五娘将个匣子丢给陈知事,笑道,“人人都以为我前途无望,倒给了我许多好东西,就烦劳你挑一两件做赌资,剩下的给先生送去,让她留着赏人罢。”
陈知事大喜,自匣里检了一对玉佩揣起,喜道:“五娘子果然大方,这样一掷千金的气概,便是常人难比,难怪京营里子弟们都夸赞惋惜五娘子不似寻常女子,是巾帼豪雄呢。”
“什么常人难比,巾帼豪雄?”五娘大笑,“这些个酒囊饭袋,只要舍得了银子,说得了大话,喝酒赌钱行令唱曲有一两样比得过他们,便就各个皆与你知己似地,倒比以往那些去咱们定州打秋风的官儿还好哄些,只是不知道用得上的时候如何。”她突然收了笑,目光中再没有半分酒意,看着陈知事道,“赵长史自定州千里迢迢调了我入京,又这样千方百计让我不经公主府里人的手入鸾仪骑,想必是有要紧事相托。我这些时日在京里闲逛,也听了些没要紧的闲话,倒是仿佛听说‘鸾仪’这两个字与我师傅还有些关碍,只是府里的人都闭口不言,不知陈知事能否与我解惑?”
“小人怎会知晓?”陈知事下意识地推搪,见五娘笑容愈深,目光愈加锋利,却又一时期艾起来,只是打恭作揖地求饶。
“少公主虽然禁了口,但对当年的事未必就忘怀了,不然赵长史怎敢不奉令就查下去?”五娘懒懒道,“我这个人最是不计较银钱,也不怕什么权势,只是最受不得被人算计隐瞒。与我无关便罢了,既然要我进鸾仪骑去办事,便把该说的都说了与我听。我知道陈知事怕少公主责罚,我只应承你不露分毫便是。倘若你说的清楚,这一匣子东西便都与你,倘若你觉得我这里好推搪,”她皱了皱眉,突然扬眉一笑,“我拼着师傅责罚,在这里了结了你,少公主也未必会要了我的性命,总还是赚的。”
陈知事听她说得杀气四溢,背上冷汗浸透了衣衫,只讷讷不语,五娘猛地一拍桌案,喝道:“既然你知道我是那狼心狗肺之人的女儿,便该知道我若狠毒无耻也未必比不过他。如今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说,还是不说?”又冷笑道,“慢慢想,想清楚些再答,莫让我手上染了自家人的血。”
陈知事左右为难,因想到阳信公主只为赵琰和自己选了五娘做棋子便大发雷霆,心道爱屋及乌,阳信公主恐怕当真不会责罚五娘,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件事我虽大略听闻,却也一样不知就里,且有些要紧人物如今还提不得,还望五娘不要与我为难。”
“我只要知道我师傅的事,旁人不管。”五娘笑盈盈道,“陈知事坐下慢慢说话。”说着起身又与陈知事递了盏茶。
陈知事将茶盏接在手里,就如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心道郑氏那样温柔和善,怎地教出这样一个狠辣大胆的难缠徒弟,又觉得五娘这样喜怒无常的变脸与阳信公主倒有几分相似,暗地里腹诽了一句物以类聚,苦笑道:“既然如此,五娘子且听我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