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图》凤殊

1、绿珠坠楼

　　【序】
　　玉衣坊
　　帝都西市的一间画坊，坊中不卖字画，只在每日清晨挂出一张惟妙惟肖的美人图，由坊主坐在门口给众人讲一个画中的故事。
　　玉衣坊的坊主名叫月竹，生得是英俊潇洒风流倜谠，却有一个让男人感慨女人痛哭的诡异身份——
　　和尚。
　　一个俊美到天怒人怨，却剃了个光头，身穿破旧袈裟举着个小木鱼的和尚。
　　据说他来自一个叫登封少林的神奇的地方，为少林主持的第三十八代俗家弟子，现被批准入世历劫，必须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集齐八十一张美人图，方可羽化登仙重返少林，从此青灯古佛，挂着自己的皈依证把蒲团坐穿。
　　若问为何是集齐八十一张美人图，月竹会淡然的回答：
　　因为他犯了色戒。
　　这日，一名十五岁左右的少女来到画坊，适逢月竹将一副美人图挂起，但见那画中女子言笑晏晏，一袭翠绿的裙子如软烟罗云，纤纤素手握着一管竹笛——
　　却是含笑从高耸的楼顶回廊上跳下。
　　月竹看到少女，突然微微一笑，指着那画中的女子轻声道：她的名字，叫绿珠。

　　【1】
　　广西博白县双凤镇有一个绿罗村，村里有个传说中的美人叫绿珠。因为姓绿，所以她总爱穿一身绿色的衣裳，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绿叶中生出的精灵，裙摆摇曳间便带出一股万物复苏的萌动。村里人声称，不管多贫困的日子，不管多寒凛的冬日，只要看到绿珠，便觉春风拂面暖光散开，对未来的前景更是充满了希望，绿珠的存在，实乃整个绿罗村村民居家出门防寒励志的必备良品。
　　由此可见，绿珠之美，实属人间不能寻求之美，而绿罗村能得此村花，实乃人品爆棚，为双凤镇众村不能超越之村。
　　那时候的美人流行一种运动，就是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到林子里去采集露水，据说喝多了能美容养颜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所以，只要是个女人，都会打着美容的旗号早早起床，去采集那所谓的天生水。
　　绿珠身为绿罗村最美丽的村姑的称号，自然要保住自己的荣誉宝座，便也坚持每日早起去采露水喝露水，却没想到，竟给她喝出了一个空前绝后的伟大志向来。
　　彼时的绿珠正昏昏欲睡，拎着竹筒坐在林子的入口支着头打盹。她容貌极美，长长的睫毛像是两排小扇子，低垂下来便给脸上遮下了两排阴影，红扑扑的小脸在昏暗中像是莹白的玉石，那殷红的小嘴因为困倦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衬着她稍稍凌乱的长发更显得我见犹怜，这样一个美人出现在林子里，活脱脱就是一幅夺天地造化的绿荷春睡图。
　　天快亮的时候，一辆奢华的马车驶进了密林，马车上的主人见天空已泛白，便掀开了帘子朝车外看去。顿时，一袭嫩绿在晨风中晃花了他的眼睛，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沉睡中的少女，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一顿，套在他手上的螭纹血玉雕花戒指便反射出一缕璀璨的红光，绿珠只觉得眼前一闪，迷迷糊糊的睁开了双眼，马车的主人顿时心神巨震，呆呆地望入那一双笼着一江烟翠的翦瞳水眸中。
　　绿珠不适的眨了眨眼睛，而后便看到了面前晃过的马车，跟着，她双眸大睁，一脸痴迷的望着那马车离去的方向，马上中人顿时心头一跳，对绿珠勾唇一笑放下车帘，心中立刻有了计较，却没看到，身后的绿珠一脸失望，沮丧的低垂着脑袋掰着小手，感叹：
　　那么漂亮的红宝石戒指，如果是她的就好了……

　　【2】
　　天已大亮，绿珠失魂落魄的回到了村中，绿老娘笑眯眯的迎上来，还没来得及问绿珠今日采集天生水的收获如何，就见绿珠小拳头一握，一脸坚决的对她宣告：“我要嫁人！”
　　短短四个字吓得绿老娘肝胆俱碎，以为天生水是假药起了什么副作用让女儿喝成了失心疯，顿时敲锣打鼓哭天抢地的要村民来看，而绿珠就顶着她老娘一脸的风中凌乱，笑眯眯的对她重复，“娘，我要嫁人，嫁晋朝最有钱的人。”
　　绿罗村很穷，因为位置偏僻交通不便，村民们也没有发展旅游业拉动经济的思想觉悟，所以就过着勉强温饱的贫苦日子。好在山里人本性淳朴，一直都保持着知足常乐的心态，倒也算得上与世无争和和睦睦。此时听闻自家的村花要嫁人，还要嫁本朝最有钱的人，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叽叽喳喳的将绿珠围起来打听。
　　若问本朝最有钱的人是谁，当仁不让的便是金谷二十四友中的石崇。
　　石崇其人，姓石，名崇，字季伦，为当朝的城阳太守，因伐吴有功被封为安阳乡侯，其父生前曾官至大司马，可谓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但石崇又不同于一般继承祖业的二世祖。
　　石老爹共有六个儿子，却很不厚道的在分发遗产的时候无视了小儿子石崇，石崇他娘愤恨的找石老爹理论，却被快死的石老头以一句“此儿虽小，后自能得”给挡了回去。幸而石六少颇为争气，白手起家真的混成了晋朝首富，成为晋朝姑娘们心目中翘首以盼的钻石王老五。
　　石崇很有钱，而且他很舍得花钱，这种舍得直接表现在石家大院的厕所里。据说，石崇有一次宴请宾客，一名书生喝多了内急，下人便领着他到茅房出恭，结果那书生进了一座宫殿，就见四周香炉环绕轻纱飘摇，里面放着绛纱大床，上面铺着华丽的毯子，两名手捧着香囊的婢女守在旁边，直把书生吓得掉头就跑，满脸通红的对石崇说：“对不起，我错进了您的卧室。”
　　然而石崇一听却满脸疑惑，告诉那书生，“那是我的厕所。”
　　书生此时方知那的确是石家大院的厕所，那两个婢女是伺候他出恭的守厕婢。书生战战兢兢的又一次进去，却成功的被华丽的厕所震撼到便秘，最后灰溜溜的提着裤子跑了。
　　忆起民间这个传言，更坚定了绿珠要嫁给石崇的决心，村里人劝她不要异想天开，绿珠却甜甜一笑，告诉大家，石崇作为交趾采访使来了博白县，必然会从绿罗村口经过，只要在他路过的时候给他一个惊艳的邂逅，石崇定会娶她！
　　众人面面相觑，终始决定尊重村花的意愿，况且，村花要是真的嫁了晋朝首富，那他们绿罗村还会穷么？于是全村出动，按照村花的计划，在村口的那个林子里，一起给石崇排了一场精彩的大戏——
　　英雄救美。

　　【3】
　　自从在林子里见到那绿衣少女，石崇心底便存了那道惊艳的影子。
　　世人皆知，石六少性喜奢华，连自家的厕所都要布置的富丽堂皇，其生活起居衣食住行更是讲究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石崇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更喜欢收藏美丽的东西。他的宅邸共收藏了上百名姬妾，个个都是国色天香娇艳无比，但他此刻却觉得，那上百个姬妾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清晨在林中的惊鸿一瞥，那一抹夺天地造化的绿影就这么印在了他的心底。
　　看完瀑布，石崇坐着他那豪华的宝马香车回驿馆别院，却一直掀着帘子注视着窗外，寻思着打听一下那绿衣少女住在哪里，随后，他又经过了那个来时看到的林子，而后，他果然又看到了那抹念念不忘的绿影，但是——
　　他心中挂念的少女却一身狼狈，羊脂白玉般的小脸上挂满了泪水，旁边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挡在她面前，指着一群山民打扮的汉子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挨千刀的，休想打我女儿的主意！今日老娘就是跟你们拼了，也绝对不会让你们占我女儿的便宜！”
　　一名汉子猥琐的笑笑，色迷迷的眼神在绿珠身上扫视，“小娘子，随了我们山大王回去，总好过在这穷乡僻壤吃苦受罪。我们山大王爱慕绿珠已久，这十里八乡也只有她这最美丽的村姑才配得上我们大王。”
　　绿珠闻言拂袖一甩，拭去了脸上的泪痕瞪向那开口的山民，那一瞬间的凛然散发出万丈华光，炫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她微微闭了闭眼睛，嘴角牵出一抹冷笑，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朝心口捅去，边捅边对那群山民说道：“你们这群贼子休要妄想，绿珠今日宁死不屈！”
　　当然，那根簪子是不可能捅进绿珠的身体的。看到这一幕的石崇适时的从马车上跳下，适时的出现在绿珠身后，适时的对那一群山民呵斥道：“住手。”
　　那嗓音温柔低沉，又带着一丝富家少爷特有的慵懒，山民们见一白衣男子出现，手握一把鎏金折扇，腰间的金镶玉绶带闪瞎了他们的钛合金狗眼，顿时异口同声的倒抽一口凉气，感叹：
　　有钱人啊！
　　再回头看看绿珠：
　　有福气啊！
　　石崇长袖一甩，指着那群山民张口欲骂，不料，原本气势汹汹的山民们哗啦一声便集体撤离，还煞有其事的丢下几句：
　　“风紧，扯呼！”
　　“小子招子忒亮，兄弟们快退。”
　　“狂妄小儿，你给大爷们等着！”
　　然后……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石崇看了看孤零零的自己，再回头看了看目瞪口呆的车夫，又看了看人群消失时扬起的滚滚灰尘，一时间没有感觉到英雄救美的喜悦，反而不淡定的纠结了。
　　他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尼玛！他晋朝第一钻石王老五，英俊潇洒风流多情的石六少什么时候比索魂的钟馗还威武霸气了！
　　这群刁民他娘的是在侮辱他的气质风度长相节操啊啊啊啊！
　　石六少怒极攻心就要扭头走人，但绿珠今日是铁了心的要嫁晋朝首富，怎会让石崇在她眼皮底下溜走？当下便一个箭步窜到了石崇的面前，梨花带雨的对石崇一跪，掩着面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绿珠愿意以身相许，公子便收了绿珠罢。”
　　石崇这才想起还有一个绿珠，一双漆黑的凤目看着她闪烁了一下，然后伸手扶起她叹道：“不好这般唐突佳人。”
　　随后，他便从车上取出了十斛珍珠交给了绿大娘，满脸笑意的说：“但以此珠为聘礼纳令爱为妾，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绿大娘的意见……绿大娘的意见就是没有意见。
　　她已经被那闪亮亮的珍珠给乐傻了。
　　于是，绿珠就这样跟着石崇上了那奢华的马车，跟着他一起踏入一个她未知的世界。石崇看了看那见到绿珠的树林，又看了看绿大娘消失的方向，凝视着绿珠倾国倾城的小脸，突然淡淡的问了一句：“珠儿，你看上的是我的人呐，还是我的钱呐。”
　　绿珠抬头对石崇扬起了一抹清纯的笑容，用甜美的嗓音道：“妾身对公子一见钟情，愿随侍左右报答公子。”
　　那笑容完美精致，寻不出半点的虚假，但她那双让石崇初次见到便失了魂的眼睛，却是落在了马车中奢华的摆设上。

　　【4】
　　石六少纳了一个妾。
　　整个河南都在盛传，石六少去了一趟双凤镇，他的金谷园里便多了一个叫绿珠的绝世美女，而石崇将她接回来后，立刻张灯结彩，广发请帖，欲要宴请宾客对众人宣告——
　　他又要纳妾了。
　　纳妾本不是什么大事，本来只需一顶轿子从后门抬进去，象征性的点两根红烛便完事了，且这也并非石崇第一次纳妾，虽然石崇一向铺张浪费惯了，但硬是把纳妾搞出娶妻的排场倒还真是第一回。
　　众人都在猜想，这个叫绿珠的美女究竟是美到了什么程度，竟然让石六少如此的喜爱，于是个个都心痒难耐，想见一见这个传说中的极品美女。
　　石崇本就生性不羁放荡风流，且还有一个让人唾弃的臭毛病——他爱得瑟。
　　他有钱，他就跟王爷斗富用玉石垒厕所，一定要向全国人民得瑟他是如此的有钱。他有美女，他就摆酒设宴令美女歌舞，一定要向广大群众得瑟他家美女是如此的美中极品。
　　于是，晋朝上下上至晋武帝下至乞丐无一不知他爱得瑟，无一不痛恨他的得瑟，但也无一不羡慕他的得瑟，因为，他实在是太有钱了。
　　此时，他设宴摆酒，要纳绿珠为妾，众人寻思按他那讨人厌的臭毛病，怎么也得将绿珠唤出来得瑟一番，于是个个翘首以盼，起哄着要新嫁娘出来见客。
　　但，石崇此番却出乎众人意料，只向大家得瑟了排场，却没有得瑟他的美女。他一身艳色长袍，身上带着价值不菲的坠饰，一脸慵懒的坐在席间，淡淡的对那群狐朋狗友说：“贱妾脸嫩，且今日才进门，不适宜见客。”
　　众人大惊，随后心底便涌现出一个念头：金屋藏娇！
　　于是这心里的痒意就更加按捺不住了，喧闹着非要见见绿珠。一向好脾气的石崇眉间轻拧，刚要说些什么，却听见一阵环佩轻响，接着便看到一袭红影出现，施施然的走入大堂，对在场众人盈盈一笑道：“贱妾何德何能让众位大人垂青，怎敢坏了大人们的兴致，这边出来向诸位请安了。”
　　那一笑，如瞬间燃起的流萤花火，徐徐升起的万丈华光，霎时间倾覆了干山流水，凝固了沧海桑田。
　　众人皆呆呆的看着那个立在大厅中的女子，失去了所有的言语，而石崇，握着扇子的手却缓缓地收紧，眼底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凝聚，但最后，仍是慵懒的往后一靠，淡然的对绿珠吩咐：
　　“给众位爷跳个舞吧。”

　　【5】
　　绿珠进门之后，石崇变了。
　　他虽然依旧性喜奢华浪荡不羁，但他表现的对象却不再是金谷园内的上百名姬妾，而是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绿珠一个人身上。
　　芙蓉帐暖，夜夜春宵。石崇虽不是君王不用早朝，但他晨起的时间明显的……呃，比常日里要迟了那么许多。
　　金谷园里一干姬妾们暗自饮恨，却又自惭形秽无可奈何，因为，绿珠真的很美。她虽然出身乡野，却得尽了上苍的宠爱，那种夺天地造化的自然之美让人惊艳，让人觉得她根本不似凡人，就如同下一刻便要飞走一般……
　　石崇很喜欢打扮绿珠，他将所有的奇珍异宝都送到了绿珠面前，将所有的奇珍异宝都折腾到了绿珠的身上。什么南海珍珠、血玉凤镯、螭纹玲珑佩……但凡是绿珠提到的东西，石崇皆会想方设法给她弄来。只因，绿珠在看到那些奇珍异宝，将它们握在手中时，那双刻入他心底的秋水明眸，皆会流泻出炫目的光芒，让他不自觉的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然那笑容褪去，慵懒的俊颜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淡然，石崇又总会在缠绵过后，亲密的抱着她吻着她的眼睛，一脸漫不经心的问：
　　“珠儿，你爱的到底是本公子的人，还是本公子的钱。”
　　然后，他就会看到绿珠扬起他熟悉的笑脸，听到她千篇一律的回答：
　　“自然是公子，珠儿对公子的心意，矢志不渝。”

　　【6】
　　不久之后，石崇在金谷园内修建了一栋阁楼，取名叫崇绮楼。
　　崇绮楼楼高百丈，北面靠水，正左右三方全铺上了玉石地板，通往阁楼的小路以鲜花簇拥，房檐上镶嵌了一圈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楼中各处装饰着珍珠，玛瑙，琥珀，犀角和象牙等珍品，可谓是穷奢极丽。
　　小楼完工后，石崇照惯例又找了一群朋友来观赏得瑟，而这次，他大方的带上了被他金屋藏娇的绿珠。众人就见他懒洋洋的坐在主位上，怀里抱着花枝招展的少女，显摆着他的金钱美人，在一众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淡然的对绿珠说：“这崇绮楼，就送给你吧。”
　　绿珠脸上一瞬间艳光四射，那甜美的笑容瞬间晃花了在场宾客的眼睛，唯有石崇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环着绿珠的手臂却紧了又紧。
　　但凡那一日来金谷园的宾客，皆被绿珠这一笑迷得神魂颠倒，尤其是一名叫孙秀的食客。他目光一直贼溜溜的盯着绿珠，就差没口水横流滚过去拽绿珠的裙角，但忌惮石崇有权有势，也只能在心中意淫一下，可他又不甘心就此了事，就涎着脸皮蹭上前对石崇说道：“早闻这金谷园内的美人们都才貌双全，可否请这位绿美人给我们展示一番，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小妾的身份本就不高，而石崇素来也是跟朋友们胡闹惯了的。他经常令她的姬妾笙歌艳舞，甚至让姬妾们亲侍酒菜给宾客助兴，所以，孙秀这提议甚得人心，立即起哄着让绿珠表演，言辞之间还颇为孟浪。
　　谁料，石崇在听言后脸色竟变了。他缓缓地坐直了身子，抱紧绿珠面无表情的看着众人，眼中的冷意令喧闹的崇绮楼瞬间静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的看向石崇。而石崇则冷脸看着那孙秀，张口欲言，然绿珠却在此时转身，笑盈盈的对石崇说：“绿珠从未给公子献过舞，今日就在这里为公子舞上一曲可好？”
　　她嫁入金谷园，名分早定，可一直都喜欢唤石崇为公子，而石崇从不在意繁文缛节，便由着她随心所欲。他与绿珠不过是一面之缘，便纳其为妾，带回了洛阳，但他一直不知，绿珠竟是能歌善舞的。此时听到绿珠说要表演，脸色竟然更加阴沉，但面对着那张倾城绝艳的笑脸，最后仍是答应了。
　　绿珠跳的是一曲《明珠》，崇绮楼内，绿影婆娑，长袖舞动间，众人神魂颠倒，仿佛真的看到了当年昭君出塞的盛景，又在曲子里听出了那思乡的凄婉。石崇一直凝视着绿珠，却想起了第一次在树林里的相遇，那时候的绿珠素颜朝天，未像此时般艳光四射，却让他觉得，那一袭绿影比什么都清澈纯净。
　　当晚，石崇在床榻间极其疯狂，而绿珠则含笑配合承受，被翻红浪，极尽妖娆，直到日过中天，石崇才平静下来抱着她道：“崇绮楼楼高百丈，可极目南天，你若思乡，便多去那里看看吧。”
　　绿珠并不答话，只是那笑容越加甜美，石崇轻叹口气，突然忍不住说道：“若是有一天我散尽家财，无权无势，你便回绿罗村吧。”
　　绿珠微微一愣，而后又望着他笑开，答：“好。”

　　【7】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去，金谷园里的姬妾们都盼望着石崇对绿珠失去兴趣，一个个精心打扮渴望能重拾昔日的眷宠。可惜，石崇的眼里似乎只有绿珠，各种宴席都带着绿珠，但他心情好时，也愿意让绿珠献舞陪酒，于是这金谷园的拜访者便越来越多。
　　然而好景不长，石崇的顶头上司贾谧倒台了……当时赵王司马伦专权，而石崇的外甥好死不死的得罪过赵王，而石崇又是抱着贾谧的大腿，如今贾谧被诛，石崇便跟着被罢官了。
　　但石崇很平静，平静的接受了被罢官的事实，虽然没有了官职，但他还有银子，他还是晋朝第一首富，他依旧可以过着他奢华的日子抱着他香艳的美人，但他罢官之后，却对绿珠道：“如今我无权无势，你便回绿罗村吧。”
　　此言一出，众美女欢腾，绿珠想起很久前石崇说过的那句话，对他盈盈一笑，“绿珠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怎么能就这样回去呢。”
　　说罢，绿珠拂袖而去，石崇望着她的背影，眼底沉郁，而后便掉头爬上了其他姬妾的床榻。
　　从此之后，绿珠失宠了。
　　石崇再未去见过绿珠，而绿珠也再没走出过崇绮楼。
　　几日之后，石崇又和朋友们一起厮混，拥着他的美人喝着他的美酒，突然，一名身穿官服的男子被下人带过来，竟是要对石崇索取美人。
　　石崇看着那个男子，想起很久前金谷园的一名食客，一名叫孙秀的食客。
　　因他在崇绮楼开口要绿珠表演，使得绿珠当众献舞，石崇在众人前虽没有发作，但事后却狠狠的教训了孙秀一番，孙秀恼羞成怒，便投靠了他的死对头司马伦……
　　听说，现在的孙秀做了大官，跟石崇相比可谓是风水轮流转，而眼前这个男子，正是孙秀派来的使者。
　　石崇淡然一笑，大手一挥，命令下人带上来了十几个姬妾，个个都穿着绚丽的锦绣，身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可谓是国色天香，艳光四射。
　　那男子吞了吞口水，贼眼在一众美人身上扫视了一圈，而后笑眯眯的道：“这些美人个个都艳绝无双，但小人受命索取绿珠，不知道哪一个是？”
　　石崇性子淡然，从来都不得罪任何人，然此时却勃然大怒，他唰的一下拂袖站起，对那使者道：“绿珠是我所爱，办不到！”
　　使者一愣，而后劝道：“君侯还请三思啊。”
　　而石崇则冷冷一笑，回了使者一个字：“滚。”

　　【8】
　　第二日清晨，金谷园便被一众官兵围堵了。
　　自不久前和绿珠不欢而散后，这是石崇第一次踏入崇绮楼，第一次看见绿珠，而绿珠就立在崇绮楼的最高点，一身华丽的盛装，却是面无表情的望着南方的双凤镇。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绿珠缓缓地回头，笑着对石崇道：“公子妄言了，这里，根本就看不到双凤镇，更加看不到绿罗村。”
　　此时，崇绮楼周围全是孙秀派来的兵马，将崇绮楼团团围住，冰冷的长枪对着大门，而那个孙秀，就站在楼下，色迷迷的看着顶层盛装打扮的绿珠，那眼中闪着志在必得的决心。
　　石崇和绿珠并肩而立，慵懒的靠着栏杆轻笑，“我让你离开，你却不走，过了今日，你便是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绿珠笑而不答，侧头看着石崇，眼底竟闪烁着石崇从未发现的柔情，石崇突然心底一怒，淡然的转头说道：“你可知，我有今日，都是为了你。”
　　绿珠微微垂首，后退了两步，说：“公子，临去之前，让绿珠再为你跳一支舞吧。”
　　临去吗？
　　石崇冷冷一笑，却并没有拒绝，于是，那一抹绿影在崇绮楼中翩然而立，迎着和煦的朝阳翩翩起舞，舞的还是崇绮楼建成那一天，石崇第一次所见的《明珠》。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清脆的歌声一如他午夜梦回时的思念，一如他刻骨铭心的留恋，他眼中的绿珠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在绿罗村树林中那惊鸿一瞥，恍如仙子，却是要……乘风归去……
　　石崇心底狠狠一抽，一种惊惶的感觉涌向心头，他回神一看，绿珠不知何时竟已立在了他的面前，笑盈盈的对他说：“愿效死于君前。”
　　“绿珠！”
　　石崇瞳孔一缩，伸手便朝绿珠抓去，然而，柔软的轻纱从他指尖滑过，便见那一袭让他魂牵梦萦的绿影轻盈的跃过栏杆，自崇绮楼的百丈楼顶——
　　一跃而下。
　　炫目的红色在玉石地板上氲开，如同绿珠进门那日火红的嫁衣，却找不到那暖心的火热，只剩下了刻入骨髓的冰冷。
　　石崇保持着伸手抓握的姿势，呆呆的看着那远去的绿影，突然便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对话——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绿珠愿以身相许……”
　　……
　　“若是有一日我散尽家财，无权无势，你便回绿罗村吧。”
　　“好。”
　　……
　　“珠儿……你爱的是我的人呢……还是我的钱呢……”
　　……

　　【终】
　　月竹看着那挂起的画卷，淡然的为少女讲述着那画中人的故事。
　　少女学着他的摸样望着头顶的画卷，轻声问道：“绿珠爱的，真的是石六少的钱吗……”
　　月竹低头看了少女一眼，轻轻一笑，“谁知道呢……”
　　画卷之中，绿衣女子翩然跃下，但晶莹的眼底，却盛着如水般的温柔，还有谁都看不明白的深沉……
　　那一年，绿罗村外，惊鸿一瞥，君子如玉，一见倾心。
　　那一日，金谷园内，洞房花烛，嫁衣如血，言笑晏晏。
　　那一刻，崇绮楼上，绿影婆娑，妾诉真情，生死永隔。
　　他不知，她自小听闻他的名声，倾慕他白手起家的才华魄力，暗下决心，要成为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盈盈立在他身边。
　　他不知，她机关算尽，不惜背井离乡孤身上路，为的不是那十斛珍珠，而是那奢华之下洗尽铅华的淡然。
　　他不知，她涂上脂粉，用一身金银掩去他最爱的清纯，只为助他人脉广博，用她的美色帮他在朝堂站稳脚跟。
　　然她却不知，世俗扭曲了人心，金钱锁缚了真情，她的美，成了他的劫，也成了她的魇，只有在她跃下崇绮楼的那一刻，才有机会对他说一句：
　　愿效死于君前。
　　……
　　月竹看着身旁一脸疑惑的少女，抬手拿下门前的画卷，提笔在画上写到：

　　绿萦缭绕碧清潭，
　　珠莹叶翠白露寒。
　　坠坠欲语无声木，
　　楼锁秋深美人心。

　　画卷名为：绿珠坠楼。

　　“和尚，你为什么要收集美人图？”
　　“因为我犯了色戒。”
　　“……”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苏上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