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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护花人之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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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娘炒了一点花生米端上榆木桌,灶膛里的火还没熄,于是她拿火钳把燃得正旺的木头夹了出来直接放在下头的灶灰里,打算节省些引火的木炭。豆似的灯光下是教书先生那张微醺的脸,原本无甚血色的脸此刻显出几分惹人生厌的枯黄,就像一块积年的木头,先不论上面岁月刻下的斑驳痕迹,光是颜色便足够披露其中陈腐无情的气息。他细细喝了一口酒,啧啧道:“早些年在黄花渡口吃的那些小菜,才叫好手艺,真真忘不了那滋味。”碧玉娘一生中走过最远的路也不过是和人结伴到前面寨子上赶市集,那次市集后她攒了几个钱,买了些丝线绣了一条帕子,到如今看到那帕子还有些隐约的得意,毕竟那帕子证明着她出过远门,好歹是见过世面的。“黄花渡口,那是什么地方?”碧玉娘心中暗叫,“下辈子才赶得上哩!”她噤声了,心里很为教书先生的见识骄傲着,甚至还有些无知的敬畏。
这个全靠自己婆娘和小柱在那几分薄田上卖力气的教书先生连锄头都不会把,在他看来,早上在家里草草吃过两个馍,晚上回来喝几口小酒,砸砸嘴巴说些闲话,这一天也就过去了。里屋传来碧玉的咳嗽声,她似乎竭力压抑着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教书先生看着桌上简陋的几个小菜并一碗粗糙的硬米饭,心情愈发的糟糕。
“这些年给丫头治病共花了多少钱?”教书先生问道。
在灶边忙活的碧玉娘很惊讶似地回答:“多着呢,前日才请了过路的大夫开了药,只叫好好调养着,调养了这么久也不见什么起色,钱倒填进去不少。隔壁李婶这几天见了我气色便不好,可要是手里有几个钱,我哪里愿意欠着她呢?”
“要不,咱不用治了。”教书先生猛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逃避着碧玉娘的目光,“丫头耽搁了这么久也难受,家里的光景也越来越烂包,这样折腾下去,谁都过不好。”
碧玉娘原先拿着一个瓢打算舀水,她骇然地叫了一声,手毫无意识地一松,瓢摔在地上碎成了四瓣,就像一张哭丧着的脸。碧玉娘在这片碎声尽头颤声问:“不治,你说不治,难道要眼睁睁瞧着她死吗?”
教书先生很烦躁地挠了一挠脑袋:“再治下去,我们都得出门讨饭去。这丫头这一世就是苦命,你早早放手让她去了,说不定还摊上个好人家投胎呢。”碧玉娘已经跌在地上哭开了:“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心头肉呀,四岁时候就懂得给我扯棉线,哪家的姑娘也没她这般规矩讨喜的。你说不治就不治,我,我苦命的孩子呀……”
教书先生很冷漠地笑了一声,他自认为自己筹划得很好,一天一天地供着一个病秧子对谁都没有好处。早在碧玉病还不重时他便打算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做丫环了,到时一病死了主家若好心还能赏些敛葬费呢。不过碧玉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是不肯,如今到了这种情况,纵把长城哭倒了他也不会退让,心性极硬的教书先生很愉悦地喝了一口酒,觉得自己的眼光长远甚能顾全大局。
从头到尾一直闷声吞饭的小柱把碗一放,眼睛紧盯着教书先生:“不成,要继续治。”
这是这么多年来教书先生第二次认真端详小柱,第一次是那个风雪漫天的冬夜,半夜被哭声惊醒的碧玉娘打开屋门,从外头抱进来一个男娃娃,教书先生就着捻亮的油灯认认真真地看了这捡来的娃娃许久:“面相大气,该是个有福的。”第二次便是今天晚上,小柱已经失去了童年时乖觉可喜的稚气,变得阴郁入骨,孤僻固执。倔强的眸光投在教书先生身上,直弄得他心中悸悸。
小柱推开椅子,也不管哭得声嘶力竭的碧玉娘,背上了药篮子,又去采草叶了。
夏虫的闲聊声里有碧玉家杂乱无章的愁事,有村北那个嫁了三次接连克死三任丈夫的寡妇的惆怅,有做了一辈子赌鬼的老汉迟来的悔恨。红尘中有千千万万的人在数算日子策划前程,万物都是看客,谁也不曾知道,那只多嘴的虫儿口中传述的是不是你昨日的故事。
歇在葡萄架下的一只天歌子舒舒服服地叹出一口气,两根长长的触须理得干干净净,此刻老老实实地垂在胸前(如果它有胸的话)。它旁边是一只胖胖的米虫,艰难地翻动身子凑过来搭讪:“老兄,你原来在哪里过活的?看着挺眼生。”
“哦,你该减肥了。”天歌子瞥它一眼,“真的该减肥了,你翻个身,我单单瞧着都得替你喘气。我原来在那家,可惜那家丫头得病了成日里不安生,我只好搬个地方了。”
“咦,怎么病的?”米虫喘了一口气。
“那丫头不是普通人,该是个下凡的仙人。出生时便有祥云护持,只是灵海让那便宜弟弟藏起来了,一病就病了这样久。”天歌子很俨然的样子。“只是奇怪那小柱一介凡人哪里来这样大的本事,原本有人邀我手打一篇悬疑小说的供虫界内部流传,拿他们当题材应该不错,可是估计得好几十万字我写不过来。”
米虫崇拜:“老兄,您知道的东西好多哇。”然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天歌子的八只手。
“这算什么,当年我的家可是在仙庭蟠桃树上,见过的趣事可比这多了去了。”天歌子得意洋洋地抚着自己与米虫不相上下的胖肚子(如果米虫和它都有肚子的话),“话说你真得减肥了。”
再旁边,是一片葡萄叶,颤悠悠地挂在藤上似乎风大一点就会掉下来,掩在碧绿青葱的叶与藤间,时不时闪过几丝淡淡的紫光,异常狡黠。
不远处的酒肆里依旧亮着灯,花晚在柜子后头翻翻找找,半天才捧出一个青玉瓶,瓶口极窄瓶颈又极长,半眯着眼往里头看去只黑乎乎的什么也望不见。
青玉做的瓶身向来精致苍冷,此时因在角落中置久蒙尘后便多几分古拙,瓶上只有一处未曾沾惹尘埃,花晚低头看去,正是镌在瓶上的三个字“忆前尘”。
依然熠熠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