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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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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天微微透出清明的时候,一夜的鬼哭终于全然寂静。仅剩的那些游魂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地上,红色人偶已经褪尽了它的血色,只剩下一个苍白的轮廓还未融化。
好像所有的血都已经流尽。
太阳出来的时候,脚下淹至裤腿的血河、身周弥漫不去的红雾,都渐渐退去。就好像是一个噩梦的醒来。
但草丛间仍是留下了烧焦般的漆黑印痕。
三人静静地坐等人偶化浆,已经等了很久。凤林公子的配剑上,甚至起了薄薄一层白霜。
卫夫人咳嗽了几声,一夜未睡的嗓子有些沙哑:“再等下去?还是直接强行把巫咒给破了?”等得不耐的她举起手里的金拂尘。
凤林公子制止她的动作:“再等等。”
他遗憾地摇摇银酒壶:“没酒了,早知道应该多沽点来,天亮之后得赶紧找个酒店。”
两女齐刷刷白了他一眼。
人偶的内芯化得很慢很慢,白色的陶土以渗水的方式融解着。凤林公子说,起码也要半天。
卫夫人有点犯困,她眯着眼睛朝天上的白日看去,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她眨了眨眼睛。
那黑色的点还在,而且慢慢变大,正朝他们飞来。
近了,三人看出,那是一只乌鸦。
凤林公子抬眼朝淡碧色的天空望了一眼,忽然懒懒地说:“我想睡一会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等两人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倒在焦黑的地上睡着了。呼吸绵长,态度安详。
卫夫人愣愣地提着金拂尘在他身边坐下,扶了扶自己的堕马髻。她的眼睛还一直盯着悦意,像是要交换彼此不知所措的表情。
那乌鸦在头顶盘旋飞翔,冷冷地叫着,黑色的翅膀挡住了太阳。悦意感到毛骨悚然,转身避开了乌鸦那赤红色眼珠的窥视。
卫夫人觉得全身疲惫,肌肉酸痛不已。她暗自留神那只诡异的乌鸦,一边却昏昏欲睡,越来越难控制住自己的神智。
简直就像是中了睡蛊一般,不一会儿,卫夫人也和凤林公子一样睡着了。
悦意觉得孤单,又有些害怕。她紧靠卫夫人,手放在自己腰间。那里,是她片刻不离身的赤月弧刀。
奇怪,一摸上赤月弧刀冰凉的刀鞘,悦意的心就安定了下来。
赤月弧刀……是哪里来的呢?
悦意一时想不起来。
赤月弧刀的鞘上金镂银刻,镶嵌着红宝石和猫儿眼。分明是把很名贵的刀子,那么是父亲赐给自己的了?
似乎不是。
悦意忽然恍惚起来。
刀鞘上宝光流转的蓝色猫儿眼,忽然化作一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睛。那眼睛狭长流光,蛊惑地笑着,对她轻声细语:“悦意,悦意,眼发如青莲,见我悦意否……”
随之而来的吻如蜻蜓点水,细碎而又密集地洒在她的脸颊、耳畔、颈脖。
从内心深处涌上对那人的深深挚爱,令悦意极力想要在一片混沌的记忆光影里看清他的脸,他那张无比熟悉但却被她遗忘的脸……
下一秒,乌鸦飞掠而下,变得无比巨大,它赤红色的眼珠闪闪发亮,它黄色的喙叼起了惊惶失措的胡人女子,刹那间直拔而起,消失在白昼的明亮光线中。
卫夫人在瞬间奋力将手上的金拂尘朝巨鸦掷出,拂尘变做一个硕大的敞口金罩从侧面追着乌鸦而去。千万条金丝化作栅栏,在日光下粲然生光。
金罩后发先至,正要兜转过来收紧掌控,笼住叼着胡人女子的巨鸦。
巨鸦却陡然加速,不顾自己猛烈撞击上金罩一侧的黑色翅膀,生生地从金罩的包围圈中脱身破空远走。
卫夫人使力太大,所以收发不能自如,金罩失去控制,从空中轰然坠地,一时泥尘四起,惊起飞鸟无数。
卫夫人疲累坐倒,再也不想站起来:“凤林,你为什么不出手?”
凤林公子微笑。看着天边流云,远处黑点。
卫夫人皱眉转头,紧紧盯着风姿飘逸的年轻公子:“凤林!你心里到底打什么主意?还鼓动悦意……你明知道她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她蹙紧眉头:“那个箭道师的术法力量很强,好像不是中原一路的。何况,就算你打在箭道师身上的伤害等于直接加诸悦意,那么她呢?她难道就可以直接对付箭道师然后全身而退?这不可能吧!”
“阿亭。不用多问,一切有我。”凤林公子神秘地说。
巨鸦把胡人女子咬得极紧,悦意仿佛听见自己骨骼寸寸碎裂的声音。它的喙直接叼住悦意柔软的腰肢,几乎将她折成两段。
刮面而来的猎猎风声击打在她的耳膜上,身处难以想象的高度和速度之中,悦意一阵阵眩晕,本能地甩打圆弧形的刀鞘,希冀能让这只怪鸟停下翅膀,放自己下去。
巨鸦毫不理睬。不知过了多久,悦意发觉飞翔的速度开始放低,她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朝一座光秃秃的山头直逼而去。
眼看就要撞上那尖顶,悦意尖叫起来。但巨鸦右翼一偏,稳稳地降落在山峰最高处,扔下悦意,收拢翅膀,睥睨众山。
早已全身冰冷的胡人女子挣扎着起身,却看到这尖顶实在地方太小,自己只要稍有躲闪,都会掉下崖去,而下面云雾缭绕,层峦叠嶂,一眼看不到底谷,显然是高到了极处。
她喃喃道:“你把我掳来做什么?”
黑色巨鸦正在梳理羽毛,突然痛得紧缩。原来刚才的金罩毕竟还是伤了它,左边翅膀犹如火烧一般。它发出一声暴怒的鸣叫,用巨大的翅膀不住拍击山顶,羽毛四散,赤红色的眼珠死死瞪着悦意,好像要把她一口吃下肚去。
悦意也觉得左臂莫名疼痛,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才一动,碰落脚后跟一粒小石子,那石子便悄无声息地直坠下山去,连细微回响也没听见。
悦意害怕到了极点,拼命压制住自己的颤抖,拔出弧刀双手对准了巨鸦:“我,我不怕你。”
巨鸦发出一种人类的轻蔑笑声,在爆起的青烟里蓦然变小为一个黑色的形体。
烟散后,胡人女子看见那是一身玄黑的箭道师。
他这次没有穿戴箭道的衣裳,就连弓也没带。只在腰间别了那枝破魂箭。
他恶毒地笑着说:“怎么,你的公子没有来救你吗?”
碧空如洗,淡淡流云在身畔悠闲浮游而过,远处传来飞鸟啼鸣,划破长空。悦意感到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去,但勇气却自她也不了解的所在源源涌出,愤怒的热血温暖了她自己。
她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杀了明月奴,你该死。”她举起了弧刀,不再想到别的。只听到自己耳边鼓荡不已。不知是风声,还是自己的血液奔涌。
看着柔弱的胡人女子竟敢对他举刀,箭道师有点意外,但随之而来是压倒感官的莫名痛苦,不是因为左臂的伤,也不是由于巫术被破后自己魂体受到的震荡,仿佛是面前这个女子单纯的存在,便引起了他极大的不安。
从灵魂深处,早已忘却的记忆角落里,有什么在叫嚣奋涌,而又有什么早他的意识一步将那种越来越深的羁绊感压制了下去。
这个异邦女子……这个深目高鼻的胡人女子是如此熟悉,深刻到就像是自己血脉骨髓中天生与之俱来的存在,令他……贪恋痴迷,不顾一切想要飞蛾扑火地沉溺其中。可是却又有相反的一种力量在拉扯撕裂他的神魂,让他烦躁愤怒,升腾起无名的漫天恨意,非要扼杀她的生命、打碎她的魂魄、灭绝她的一切,才能熄灭他的愤怒憎恶,让他彻底平静,不再从整日的杀戮饮血中获得解脱。
杀了她,然后就能安宁。
他低吼一声,眸子顿时变做血红,右手五指戟张,扼住了悦意脆弱的脖颈。
曾经在梦里发生过的一幕重演,悦意在窒息的痛苦中努力挥舞弧刀,然而箭道师竟将她高高离地举起,用掐紧的手指把她禁锢在自己的掌心。
她的弧刀完全不到接触他的身体,一挥之间就被他夺下,而他甚至左手还受着重伤,她知道他胸口的伤也在作痛。因为她的在痛。
他们是如此血脉相连,呼吸与共。
可是一切挣扎都是枉然,他终将毫不容情地结束她的生命,尽管他和她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悦意在最后的苦痛里,睁大眼睛想看清对方的表情。为什么,那是那么的熟悉,尽管她不认得这张脸,可是这同样如身处深渊般绝望的神情,同样在嗜血中带着挣扎不舍的双眸,却是那么的熟悉……
她就要死去了。她想。然而她在最后一刻内心深处却并不仇恨,反而带着令她自己意外的强烈怜惜。
她想要抚上他虽仍俊秀却饱经风雪沧桑的面容,抚上他久已孤寂伤痛的心,告诉他:悦意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呼出胸中最后一口热气。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弧刀锵一声掉在地上。“玉庭……”
胡人女子在晚霞中悠悠醒转。喉部的剧痛令她每次呼吸都好像空气被烧灼了一般。
没死?
当她吃惊的目光转过来时,箭道师只是冷冷地笑了笑。
他抱膝坐在一旁,似乎正等待着她的醒来。他的姿势孤傲,头向着遥遥苍穹,好像渴望着那无边无垠的自由翱翔。山风酷烈,吹起他的襟摆。他的脸,竟似乎凭添了几道深深刻痕。
胡人女子满腹疑虑:为什么他又停手没有杀她?
箭道师突然厉声喝道:“那个术师在你身上施了什么法术?为什么我对你下手,自己反而痛不欲生?”
悦意吓了一跳,张口结舌:“我,我不知道啊。”
箭道师恶狠狠地打量她周身上下,抚上自己喉头:“我就不信我杀不了你!等我射死那个术师,什么法术都破了,杀你还不容易?”
仿佛是借着这个说辞说服自己似的,他一边加重语气高声说着,一边愤愤地转过头去。
劫后余生的胡人女子不知怎地,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在自己察觉时震惊不已。
仿佛是什么力气都用尽了,她就这么软弱地斜躺在地上,低低地说:“玉庭……是你的名字?为什么我会知道呢?”
半晌,箭道师茫然地转过头来,悦意心头一惊,那双迷惑的眼睛里,此刻破天荒地不带任何杀气,然而却是那么令人怜惜地空白无助,仿佛被抽去了魂魄的躯体。
他同样低低地道:“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但是,就在最后一刻,胡人女子咒语般念出这个名字时,满腔的怨毒痛恨却消失无影,剩下的竟然是无比的眷恋和伤心。心痛麻痹了他的全身,右手无论如何,再也无法加力。
他厌恶这种虚弱的情绪,然而却怎么都压制不了。痛苦潮水般涌上他自己的脖颈,像是术法反噬一般,她的苦痛也同样加诸在了他的身上。手劲不知不觉地松去,手指间的胡人女子水一样倾泻于地。
暴戾阴鹜的箭道师青白着面色,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反应。唯有将之归咎于一种自己所不了解的奇怪术法,由此却燃起了对凤林公子的仇恨。
他低沉着嗓子问:“他原本准备去哪儿?”
悦意怔了怔,还是说道:“我们要去青海湖。”她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我的故乡。”
箭道师阴冷的目光射过来:“我知道那个地方。好,我就在那儿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