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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一章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九) ...


  •   我是终于想起来,母亲走之后,一直下雨的季节。
      稀稀落落的雨点,打在芭蕉上的声音,四下寂静里唯一的音符。清脆,干净,宛如千字文上作着标点的圆圈,墨笔一勾,我每每念道,便知道是要缓一段了。
      母亲离开后的日子,我便一直念着千字文,在我估摸着一辈子也识不全这本薄软的墨迹香的蓝皮针线订装的书籍的时候,母亲又回来了。
      人的一生,往往是这样的初衷,原以为是很漫长的需要一辈子去解决的事情,过一段时日之后,却又发现已经完成了不少了。起码,我那时是这样的思绪。
      冯妈诳我说,母亲明日会回来的。
      读千字文的时日冗长无边起来,一夜过去之后,我的等候里还有着无数个明日。
      ——1976年春于香港《大明报》连载的《子初语》

      再一次和王宝珠面对面,姚晟澜本以为会在许多年后了,相见的时间还是比预期的早。
      芝林馆的绣楼外,王宝珠一身棕红的狐裘盘着亮色的旗袍,举着竹伞,伫立在满是雨水湿哒哒的拍打的竹林篱笆外,翠绿色的新竹衬后院厚云铅色的犹如马良笔下的丹青,皮影灯一照,由黑白往彩绘的一点点挪动的栩栩如生。
      姚晟澜随意的家常装扮,月白衫子,束着腰带,似旧时的娴静婉约的女子。
      忽的抬眼,两人就这般相互的看着,一个好似瓷胚上刚刚画好的仕女,一个点亮了整一幅烟雨水墨图。姚晟澜本就是江南女子,骨子里的纤柔,楚楚动人。王宝珠是满族姑奶奶,爽利中的怒放的明丽,更比姚晟澜在气场上多一份。
      只是,王宝珠遗忘了来时的心意,未与多年前的好友接触之际,见她临门一站,心就咻地一颤。
      颐和园啊。王宝珠险险喊了出来。
      王宝珠还是王乐珊的时候,也在府中打扮着旧式的宽袖旗袍,后来嫌弃腰粗碍事,将腰一束,为此继母还挖苦道,是走江湖卖艺的架势。
      曾经落难之际,王宝珠发誓不再想起过去的事情,姚晟澜只一瞬就摧毁了她多年砌起的围墙。很久以前,王宝珠听过一个故事,故事里庄子里的人家,世世代代有一个习俗,女儿出生的时候必定要酿一蛊好酒,藏在家里的底下,藏得越深越好,待到女儿出嫁的那日,掘出凿开,酒香四溢,邀来乡里一同品尝。回忆就是那蛊子酒,香味和记忆一并打开后,再也不可能阖上了。
      姚晟澜出现时,王宝珠由衷的高兴,还几乎是欣喜若狂。因为,她以为晟澜回来了,表哥也会回来。这世上在乎她的人都会回来的,像从前一样,再一次回到了她的身边。
      姚晟澜在医院得了肺病,王宝珠撇下演出去探视。明星的本钱就是自己,唯有把自己抓得紧紧的,方可拥有一切。可她万万没想到,她会目睹了俞乐平会对姚晟澜求婚,而姚晟澜姚嫁的人,居然是汪鸿瑾。
      老天给她开了最大的玩笑,那时,王宝珠就觉得自己仿佛从天堂重重摔倒了地上,又从地上直接掉进了地狱里。
      世事无常,面目全非。王宝珠演绎着电影里的桑海沧田,不离不弃。自古以来,戏文上写的全部都是假的。她当然知道。她王宝珠坚持爬到了上海最风光无限的枝头上,宛如凤凰一般浴火重生,便再也不是披着那个格格的虚名,让人践踏欺辱的王乐珊。

      无论什么场合,什么时候,什么人,只要有客人来,母亲总会为来人沏一壶茶。
      即便是在日军侵华,上海沦陷后物资紧缺的那个动荡岁月,母亲也会将珍藏的茶叶取出来和客人分享。有一次,舒舅舅来访,并没有带什么礼物,当然他与母亲的交情并不在意那些人情世故的繁文缛节。只是一杯轻袅芬芳的碧螺春搁在桌前,舒舅舅入门时敛起的严肃眉宇,也会自然的舒展开,道,难为在你这里,还有一盏好茶。
      一盏茶,在碧绿的玉罩灯下散发着好闻的香气,配上华尔兹的催眠般靡迷的乐章,就是我在战时上海难得的安逸回忆。
      ——《子初语》选段。

      姚晟澜沏了一盏茶,将茶盖轻巧的搭在了茶杯上,发出“嗒”的一声瓷器清楚触碰的声音。王宝珠涂好的丹蔻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瞧着漆色的大理石家私,苏式的家私透着和江南的精致秀气,指甲尖滑过大理石桌面,吱吱的略为粗糙的声响。
      姚晟澜睨看一眼王宝珠,并没有什么表情,不吃惊也不得意,仿佛洞察了所有的来龙去脉。这点让人王宝珠吃味,她宁可她刻薄寡情,也好过这般沉静,像是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谋划之中。
      女人的心思,有意无意,都在和人比较一番,明争暗斗,女人的一辈子,似乎就系在了男人身上了,父亲,丈夫,孩子,三个身份把前世今生都囊括其中了。
      “乐平,知道你的住址,可不敢来看你。”王宝珠道。
      “有你来就够了。”姚晟澜轻轻的说。
      这话越发显得王宝珠之前的担忧微不足道,可她并未悟出什么人情,道,“你说得让人心里暖和,比这天气好多了。”
      “梅雨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姚晟澜轻吟道。
      宛如两人回到了年少,轻狂而洒脱,班上姚晟澜的国文最好,王乐珊的洋文最佳,两人取长补短,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友人。她们常在校园中穿梭,银铃般的笑声总是如阳光在树梢上枝叶里漾起。
      安仁月认识了姚晟澜,编排出了新雅乐。也是在贝满女中盛大的汇演之后,教洋文的嬷嬷偶尔也会感慨王乐珊,她曾领着唱诗班在百人凝聚的大教堂里作领唱,英文纯正而流利,歌喉如黎明婉转的夜莺。如若她不是逃婚了,那现在会是这样的光景。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王宝珠接完这句,四下皆是沉默,唯有淅沥沥的雨点印着此情此景。

      半响之后,王宝珠怅然若失的道,“阿玛对我说,我天生就和别人家的小姐不一样,我姓完颜,出生在天潢贵胄的满洲贵族。我是格格,荣华富贵生来就应该享有,不必像穷人一样受尽疾苦,为生存苦苦挣扎。”
      姚晟澜垂眸凝听,并未动容,如玉的雕像。
      “其实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大清倒了,阿玛仍旧做着梦,何苦要卖了我。人,总是自私的,我的身生父母又如何。我对自己说,除了活下去,我做人就要做拔尖上的人。”
      见姚晟澜怜惜的眼神,王宝珠睨住她,“呵”的一声笑,“可真的得到了又怎么样,我得到得越多就越觉得害怕。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睁着眼睛死死的瞅着天花板,就这样慢慢的等到天亮。有时候,我会埋怨夜怎么这样长,长得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最后,我只好去表哥哪儿,可是他不再像以前一样了……是什么不一样了……但凡有我的应酬,他都会去的。”
      王宝珠痴笑着望着一处,眸里有憧憬光彩,笑容如少女般的羞涩,“那么多人,那么多盏灯,只要我在人群里看到他,我的心就是满的。可……为什么啊……”她的声线一变,眸光一烈,“为什么……我再也在他眼里找不到我自己了。他说他要娶你的那一刻,我还不相信,如果他爱上了你……”
      王宝珠猛地回头,逼近了姚晟澜的面前。姚晟澜一怔,险险的躲过她,呼吸一滞,无奈让她抓住了搁在胸前的双手。
      “……那么我这些年的苦等都是为了什么,他说过他一生只爱的人是我,表哥他说过他是爱我的。”王宝珠眼眶打转的泪水决了堤,哭诉也显得歇斯底里。“这次,我是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回过头来爱我了。”
      姚晟澜颤抖着退后,听闻这句,连忙认真的看住王宝珠。
      王宝珠的眼里恣意的淌着,苍白的神情写满了绝望,“他不是不敢来找你,是我把他困住了,可他宁可从楼上跳下来,也永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了。”
      姚晟澜脱口而出,“乐平怎么了?”

      姚晟澜走了,这次她迎着梅雨时节的恣意调雨离开了杭州,慌张匆忙得不仅没有带上子初,连舒浩启和红玉的婚礼也错过了。
      婚礼那天,舒浩启的三哥带着嫂子来到了杭州,沈悠龄很是记挂着姚三小姐。冯太太也甚是抱歉的对她说,“三小姐走了,前几天回了上海。”
      沈悠龄无不遗憾,“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她牵的红线,不是非比寻常的大事,我想她是不会错过婚礼的。”
      舒浩启过来打圆场,“大家来了就好了,晟澜她自然有着她的事情,我的事情远比不上她的严重。”
      沈悠龄还想问,这话怎么。
      两个花童已经就位了,女孩是沈悠龄的女儿,男孩是子初。花童手捧鲜花,穿着模仿欧式的婚礼,小西装和小公主裙很快博得了大人们的注意。
      相比起婚礼上的热闹,彼时的上海却是另一番情景。

      王宝珠再见到姚晟澜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俞乐平深爱上的姚晟澜,有着和自己是王乐珊时似曾相识的影子。与其说,俞乐平爱的是姚晟澜,不如说俞乐平爱的是在这世上荡然无存的王乐珊。
      她真的回不去了。
      可王宝珠并不是寻常的女子,回程的路上,她仍旧问姚晟澜,“你还会嫁给他么?”
      即便姚晟澜眼底有她憎恨的可怜,她还是需要答案,她有勇气让俞乐平恨她一辈子。
      而姚晟澜的回答是,“婚姻是爱,不是同情。宝珠,我不曾想与你争夺过。”
      说罢,姚晟澜便回了车厢。

      多年之后,姚晟澜在他人为她撰写的回忆录细诉过她与俞乐平之间错综复杂朦胧纠葛的感情,书中写道,“这段感情是兼于友情和爱情之间的,我觉得有亲情还深的羁绊,它其实并有外人说的那样,那么多的猜忌。我之所以不能傥荡的说我不爱他,因为我知道那不是爱情,可我会害怕失去。王宝珠和俞乐平先后离开了,所以人们才会有那么多的疑惑,如果他们还健在,我想我们会如老朋友一样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我独自一个人面对这些问题。”
      文章中除了微微的戏谑和嗔怪之余,更多是一个老人晚年的遗憾与寂寥。
      无数的读者像谈论张爱玲和胡兰成、张学良和赵四小姐、徐志摩和林徽因一样,谈论着姚晟澜与律师才子俞乐平、上海明星王宝珠的爱情故事。历史给情感蒙上了一层纱,姚晟澜永远侠义傥荡,如同古代的侠客,独来独往之间永存在了读者想像的空白。
      有资深的读者说过有意思的话,“俞乐平是姚晟澜人生最不洒脱的感情,不是与神秘的区鉴于那般生死不复相见,也不是与大家公子舒浩启般相忘于江湖,更不是和军阀汪鸿瑾的不离不弃。就是捉摸不透,所以扑朔迷离。”
      姚晟澜的养子姚子初听闻这句话时,回应了一句有趣的话,“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1936年的夏天,姚晟澜便下嫁给了一方枭雄汪鸿瑾。
      消息一出,震惊了这个文艺圈和政治圈,政治圈的人纷纷猜测汪鸿瑾的名门太太是谁,而文艺圈的人纷纷质疑姚晟澜如何会下嫁给汪鸿瑾。
      这故事华丽丰富如一段圆舞,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牢记着圆舞的规律,姚晟澜几个优雅的转身之后,便又旋转回到了同一个舞伴身边。其实,真正参与其中的不过是两个人。

      母亲回来之后,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进出家里的人变多了,我并不了解那些人的身份。只觉得那些人身上都有一种庄重严谨的气质,和卓尔身上的相似。那时年纪还小,我与卓尔在冬天开始,就是很好的朋友了。
      意外发生在夏天,一个学期过去,我和卓尔由朋友却变成了兄弟。我们被带到一个漂亮的房间里,换了一套漂亮的衣服,又去了一个和舒舅舅的婚礼布置一样漂亮的礼堂,之后就住在了同一栋房子里。搬进新家的那一天,我与卓尔面面相觑。
      可笑的是,我和卓尔此后便很少再交朋友,因为我们担心,太过相好的朋友会迅速的变成了家人。稍大的一些,方觉得自己的想法滑稽幼稚。
      ——《子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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