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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七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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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筱纯处回到家,妈妈打开门,小声说:“有位阿姨来找你。”我顺势望过去——轻盈的继母。见我进来,她立刻起身将我妈奉给她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尴尬地对我笑了笑。而我对于她的到来,完全不知所措。
“丁小姐,我有事找你谈谈。”她的语气出乎意料的恳切。
“楼上书房吧。”我用冷淡的语气来掩饰内心的恐慌。
她上楼的时候,眼神复杂地望了眼已经被我妈搂在怀里的安静,我的恐慌加剧,为人母是要有多强大又有多脆弱,我竟然胡思乱想怕她夺走安静。
上楼后把书房门关上,随便说一句你请坐,她并没有坐,而是迫不及待地解释:“我只是来看看轻盈的孩子过得好不好。”
我强压不满,冷笑:“当初她死的时候你连一个花篮都没送来,时隔两年,却千里迢迢跑来关心她的孩子,说得过去么?”
此话让她有点尴尬,但是她还是故作诚恳地解释:“丁小姐,希望你不要误会我的来意,只是看看,如果打扰了你们平静的生活,我表示抱歉。”
我没有说话,望着她,很怀疑地望着她,难道你不知道你的来到,已经扰乱了么?如果孩子现在已经大了,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你不明白么?!她见我没说话,顿了顿,悲哀的语气:“我知道,以前……我确实愧对于轻盈,她出国学习也好回国嫁人也好,我都没有尽过一个长辈的责任。可我从来没料到、我也不想她死……我当时不敢用她的死惊动她瘫痪的父亲……”
我听到这些话突然很烦躁,死死死,人都死了说这些做什么。我的不耐烦表露无疑:“人都走了两年了,不该提的不要再提。请你长话短说,这次来到底所谓何事?我想,不会仅仅是对我解释为什么两年前对她的死讯无动于衷吧。”
她黯然地低下头:“轻盈她爸爸……上个月去世了。” 我只觉眩晕,准备继续发泄的不耐烦全部沉了下去,木然的脑子里反复回荡她刚才的话。我想起了韩伯伯充满希望的眼神,我想起我答应说不出话的他我一定会帮他带轻盈回去……那么现在,父女终于团聚了吗?突然抑制不住久远的悲凉感。
“他死的最后那一刻我都没有告诉他轻盈的事,他捧着轻盈的照片,眼睛都没闭上就走了。”
把老公继女全当成敌人,一步步算计,到头来物是人非,她的假想敌一个个弃她而去,她也应对自己的大半辈子唏嘘不已。
她叹气,接着说:“如今韩家父女都不在了,这个孩子就是唯一的血脉,我想将一些股份转到她的名下。你看合适吗?”
刚涌起的对她的同情,在这句话说再次消失,我义正言辞:“对不起,我不想因为什么股份家世而影响她的成长,孩子的爸爸临终前我应承过他,永远不告诉孩子真相。”
“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不是吗?”她激动。
“如果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又怎么会知道。”我也激动。旋即冷静,一字一句,“有些秘密可有可无,知道与否都不重要,既不重要,又何必让人知道去感怀?”
安静知道了也不打紧,但我不希望增加她成长过程中自怜自伤的风险。一个从小沐浴在幸福家庭里的孩子,她会更快乐。
“你们真的永不打算让她知道?”她怀疑。
“你是在害怕吗?你害怕她长大了还是会去夺走你一辈子得到的东西?所以你干脆先把她应有的股份分一点给她?”
她沉默,我讥诮一笑:“你放心,韩太太,我的女儿陶安静,怎么会和你们家扯上关系?就算你想,我也未必愿意。”
“我猜到你会拒绝股份,所以……”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递过来,“公司最近面临改革,这个家自老头子死后也愈发不景气,我也不知道能撑多久,这是我唯一的几十万现金,你代孩子收下吧。”
我肯定不会接她的钱,往后一缩。
她见我没有接的意思,进一步,有点心焦地说:“请你务必收下丁小姐,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这本也该是轻盈的。我成天辗转反侧,梦里全是他们父女。”
我在内心嘲笑这个世界,有人居然能用钱来买安心。为什么人总是要世事变迁的面目全非了才来忏悔?这些钱对于轻盈还有小安静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她突然跪下来,哭着:“求你了,帮孩子收下吧,要不然,我这颗心,要去求谁的原谅呢?”
我们常说好人没好报揪心,坏人脱胎换骨为时已晚,也不得不为之揪心。
“你这是干什么……”我一把扶起她,答应,“是轻盈的,我拿着就是了。”我伸手接过那张支票,随手放在桌上。然而她,真的站起来抹着眼泪轻松地叹息,想必今晚不会辗转。
我再次开口:“我收下,仅代表我对你的同情,不代表轻盈对你的原谅。我丁蒙洁永远不会以孩子的名义来索取任何东西,也请你,再也不要因为自己内心的不安来对孩子做任何补偿之事,我们是两个不同的家庭,我要我的孩子无忧无虑。”
她答应我,然后我送她下楼,她一路絮叨“总算了了我个心愿了丁小姐,总算是了了”。
楼下客厅里,我妈正在喂安静的米糊。韩太太的脚步放慢,一直盯着一无所知、开心笑着的安静,我有点于心不忍,艰难地开口:“你……去抱抱她吧,你也算她……外婆。”
她惊喜地望我一眼,小心翼翼地抱过安静,安静不哭,任她抱着,然后继续乖乖嚼着嘴里的东西。我发现,韩太太的眼角微湿,感叹地说:“当年我第一次看见轻盈的时候,她也是那么小,我抱她,她也不哭……”
囡囡,她那么小心翼翼地抱过你,她的怀抱也同样抱过你的亲生妈妈,所以,很温暖,对吗?像能感受到轻盈妈妈,对吗?瞬间,便是永恒。以后的日子,妈妈抱着你走过,我和爸爸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疼爱你的人,你要相信。而妈妈也相信,在另一个世界,有两个人,他们也是最最疼爱你的人,会看着你长大,永远……
我在深圳一住就是两个月,陶冶一般周天会过来,晚上就走,从不留宿在我家。我们之于彼此的家庭,还很尴尬陌生。之于李主任那边,自我婚后,从未打过交道。怀孕之事,他们也似乎从不过问。
两个月来我流鼻血的频率在降低,但是行动渐渐无法自如,看着镜中挺着腰走路的自己,哭笑不得。女人怀孕怎么那么辛苦,女人为什么那么辛苦的同时还要微笑着,女人真是蠢。
“妈,我以前也会在肚子里踢你吗?”在经受了小家伙的一阵闹腾后,我好奇发问。
“当然了,你比涛涛还好动。”听她这么说,我越发笑,结果她一句话我就不笑了,“对了囡囡,你爸爸……说想见见你。”
一个人总有些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为人父母了,我也懂得他的爱护,但是……
妈妈劝说:“妈明白。阿聪和彤彤也说想见见你,你,总要见一方吧……”
“那我去见彤彤吧。”我沉吟后回答。
蒙歆执刑后,紧接着颜蕾阿姨就病逝,彤彤遭受那一连串的打击,不比我少。她是我妹妹,我可怜的妹妹。或者,我只是想考验我自己,当我面对与蒙歆一模一样的脸时,我能否走出那个心理障碍,这障碍,已经折磨了我两年。
天色,中午好像傍晚似的阴沉,台风前兆。我看看天,再看看面前这间茶居,推门进去,眼睛找寻着我要见的人,内心澎湃,我要如何面对那张和蒙歆一模一样的脸?我要怎样克制自己磨灭轻盈的惨死?我要怎样区分她们眼睛里善良与伪善良的区别?
出乎意料,我只看到唯聪。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我走过去,坐到他对面,他看着我,笑一下,我也笑笑,用手捧住我面前那小杯刚倒出来的热茶,深深吸一口,才抬头勉强问:“彤彤呢?”
“她律师行突然有事,就没来。”他很轻松,也抿一口茶。我知道,彤彤也怕见我,我们因为蒙歆的事变得尴尬,最重要的,她知道我面对她的压力。我很惭愧,我确实因为她的缺席而感到精神不再那么紧绷。
“没胖啊,身材还不错。”对面这个还算了解我的男人转移了我的思维。
我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我不会信:一是命运二是男人。如今,后者我没的选了,但是前者我还是不信,不过有时还是觉得命运很会开玩笑,否则我怎么能和一个跟我谈过恋爱、现在是我妹妹未婚夫的男人坐在一起喝茶,而且我已经是个大肚婆。
“还预想我胖?我都营养不良了,天天豆腐青菜。”朋友终归有朋友的感觉。
聊了会儿,天公开始下雨。
雷电交加中,唐唯聪接到彤彤的求救电话,她下班被困在了一家便利店门口。
唐唯聪语调着急:“那你别到处跑,我马上来接你……是,蒙洁可以先在这边等我……你确定?不用我接?……那……我就先送蒙洁了……”
“你送我,顺便去接她,我到家了你们再一起回去,免得跑两趟。”我说着拎起背包。
唐唯聪为难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神态自若,他心一横嘱咐:“我和蒙洁一起过来接你,就这样,你别乱跑。”
台风虽不是正面袭击却也霸道,雨势过大,车开了半个小时才到那家便利店门口,唐唯聪下车朝彤彤挥手喊,后者急匆匆地跑过来,进到车里看见我,缓和说:“姐……呵,雨真大。”我承认,在我看到那张被雨水淋湿的脸时,我心里一震,更在听到那声“姐”时,同时涌起对蒙歆的记忆让我不知所措。我眨一下眼,想忽视掉那种幻觉,随手递给她纸巾让她擦水,她犹豫地接过,我转过脸去,不再凝视她。
不可避免的尴尬,我承认绝对是我的问题。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转眼到家,我头一次转头:“进去坐坐吗?”
“不了姐,帮我向凝姨和哥哥问好,进去吧,雨好大。”她温暖地笑笑,那种温婉刺到我内心深处。我点头,那好,再见。
我到家了,这是内心的一种逃亡,可我逃不了。
进门,妈抬头问:“吃饭吗?”我说不吃了,然后用我能达到的最快速度上了楼。
又要经过蒙歆的房间,又打开了门,我企图努力看着她的照片,对自己说:彤彤只是和她长的一样而已,蒙歆已经不在了。所有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该在的或是不该在的都不在了,两年后的今天,已经不需要再心神不宁……然而我做不到,我敏感的神经做不到。
我望着她的照片,蒙歆,我不是不可理喻,也不是,想让大家为难所以才不原谅你。爱与仇恨谁没有过?我与陶冶,爱的极端恨的糊涂欺骗的惨淡都好,那是我与他的解决方式。而你呢蒙歆,你给了我和许正最直接的方式吗?你牵扯了最无辜的人,将她带进了永远也没有回头的路上,你偿了命,可她,也再也回不来。
所谓时间冲刷掉一切痕迹,也不过是自我安慰。
我看都不想再看蒙歆一眼,她相框里的清纯与记忆里法庭上的狰狞形成强烈的反差,我一时内心像有蚂蚁在爬那样恶心,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挥手一掀,“哐啷”一声,然后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