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南泠宸霜

1、天光

　　All that I am, that I have, that I hope and all my love have ever flowed towards thee in depth of secrecy. One final glance from thine eyes and my life will be ever thine own.
　　我的一切存在，一切所有，一切希望，和一切的爱，总在深深的秘密中间向你奔流。你的眼睛向我最后一盼，我的生命就永远是你的。
　　——" Gitanjiali "《吉檀迦利》
　　有些话，是永远也说不清的。
　　我一直这么认为，世界是一片的混沌。
　　我在混沌中，或浮，或沉。
　　是回忆，是展望，我永远也说不清。
　　然后，天光漏了下来。
　　我只记得，我是罗莎。

　　我不会忘记，那个无数次开在我身上的玩笑。
　　那个同样叫罗莎的美国黑人妇女，在美国黑人运动中，被无情的，抛向了剑锋。
　　先是愤恨，然后，是淡漠。
　　然后，依然是愤恨。
　　只是，不再是因为那个玩笑。只是，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而已。
　　我问自己，为什么，我竟然是那么的胆怯。

　　应该是在上高二的时候吧，我认识了李央。
　　忘了具体是怎样，好像是通过一个叫熊小杏的女孩子。
　　然后，我们被分在了一个班，在高三，那个紧张的年纪。
　　我却怎么也紧张不起来。
　　我和熊小杏分开了。
　　你可知道那种痛。你可知道，曾经，我们是那么形影不离的朋友。
　　李央，和我的境遇一样。
　　一个晚课，我们俩并坐在漆黑的钢琴旁，彼此倾诉和熊小杏，过去现在的种种。
　　于是，我们形影不离。

　　我承认，我是个敏感的孩子。
　　我总是哭，总是。
　　李央会将我的泪擦干，将我轻轻搂在怀里。
　　我在她的臂弯里渐渐平息了啜泣。
　　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告诉我，看着我的眼睛。
　　泪，会再一次漫漶。

　　李央十八岁的生日，我将自己最爱的中国结，送给了他。
　　有些旧了，但却是我亲手编的。她很开心，我也一样。
　　她说我是十七岁的小屁孩儿。她带着我偷偷去冰场滑冰。她缠着我在晚上陪她吃泡面，和她谈天说地……
　　我发现，我们是那么的相似。
　　一样的习惯，一样的脾气秉性，一样的，像个男孩子。
　　我生病在家，她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她想我了。
　　我也是。同样是客套话，心里却还是暖暖的，如三月的春风。
　　我说，我们一起把熊小杏忘记吧。她说，好。

　　那天，我跑到她的寝室，喝了一夜的啤酒。
　　苦涩的液体，在舌尖来回游荡。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泪，便又落下。
　　只是，这一次，没有让她看见。
　　第二天，我迟到了，习惯性的迟到。
　　缓步走进教室，没有人说什么。李央看了我一眼，又匆忙的去忙碌。
　　我静静坐下，摊开日记，拿起笔，在亚光的纸面上，随性写下些什么。
　　习惯性的，向李央的方向望去。
　　突然，目光交织。
　　尴尬，却彼此会心一笑。

　　我比李央高，比李央胖，虽然，李央也不怎么瘦，我却还是喜欢，蜷缩在她的怀中，静静的，依靠。
　　她说，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我说，我也快十八岁了，不是小屁孩儿了吧！
　　那你也比我小，她笑着说，像是戳穿了我的阴谋一样得意。
　　我盯着她的唇，渐渐的靠近，但是，我不能。
　　于是，我在十七岁的末尾留下了秘密，也是唯一一件，李央不知道的秘密。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秘密吧。没有人，敢直白的说出；没有人，有那种勇气。
　　可是，我却自己也无法接受。
　　谁，会听我的苦衷？
　　不会是李央，也不会有别人。

　　我把自己写的第一部小说借给李央看。她央求我，修改结局。
　　我没有同意。我总是悲剧性的孩子。
　　人们说，小说家笔下的作品，便是他们一生的写照。这会是记录，也会是预言。
　　那么，我将欣然接受。
　　反正，当一切暴露，这个社会，没有人可以接受我。
　　我深知。
　　因为我是罗莎。

　　自习课，默默的将自己隐藏在教室的角落，默默的看着李央在桌旁忙碌。
　　有时我在想，为什么，李央和我，是那么要好的。
　　记得，从原来班级走出的时候，他们告诉我，Rosa，在那样一个高手如云的班级，是没有朋友的。
　　那么，李央和我呢？为什么，彼此选择？
　　还是，这一切，本不是什么选择？

　　我细数倒计时板上的日子，计算着，我们是还剩下多少天的朋友。
　　我小心的呵护着每一个分秒，审判的驿站，却越发的清晰。
　　她说，她想去北京。
　　我于是改了目标，也准备考一所北京的大学。
　　因为我离不开她。
　　我们在一起时，像是鱼和水一样沈静从容。
　　我贪恋着这种依赖，因为那时的我，计算不出，分开的后果。

　　高考，审判的驿站。
　　我缓步走入，缓步走出。一如从前我晨早迟到，却固执不愿意奔跑的步履。
　　所有人都说我伤痕累累，包括李央。
　　她看到我可怖的伤痕，觉得自己也是一样的。
　　她问我，是不是很疼。
　　我说，是。
　　我说了谎。我一点也不疼，我知道，李央很疼。
　　可分明，她的身上，并无伤痕。

　　她如愿去了北京，我却只身来到了这座南方的城。
　　她依旧在学她热爱的英语，我则走进了电影的幻境。
　　记得分别时，那个十字路口，车流如注。
　　我拥抱了她，我没有哭。
　　我依然敏感，但是，我学会了，如何不哭泣。
　　一路顺风，淡淡的一句，之后，千里相隔。
　　在网络上，依旧保持着联系，可话，越来越少。
　　她说，我们写信吧。我说，好。
　　不知何时，面对斑斓的信纸，拿着笔，久久，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

　　大学四年，我变了好多。
　　我瘦了，变漂亮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假小子了。我的脾气变好了，不再爱哭，不再固执。
　　我有了很多好朋友，大家一起玩闹，不再有忧伤。
　　她们渐渐的，有了男朋友。留下我，依旧孤单一人。
　　她们都劝我，Rosa，去找一个男朋友吧。
　　我笑而不语。
　　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愿。
　　可是我早已忘记，我为什么不愿。

　　偶然发现，高三的旧日记。
　　亚光的纸面，早已泛黄。缭乱的笔迹，依旧熟悉。
　　我一页一页的读，泪一滴一滴的落。
　　李央，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有些陌生。
　　原来，我们在一起过。
　　我决定，给她写一封信。我写了很久，修改了，很久。只剩下一张斑斓的信纸，一句话。
　　我很想你。
　　我将字迹凉干，慢慢装进信封。
　　我的夹着笔的手停住了，微微一笑，将信撕碎，丢进桌旁的纸篓。
　　李央，对不起，我早已不知道，你的地址。

　　我结婚了。一切，都是欢天喜地的。
　　我嫁了一个深爱我的男子，我嫁了一个我深爱的男子。
　　我不会忘记，教堂里，他给我戴上戒指时，修长温暖的手。我不会忘记，教堂里，我望着他帅气俊朗的脸，笃定的说出，我愿意。
　　他低头，吻我的唇。我闭上眼睛。
　　我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依偎进他的怀抱。
　　我看到了父母的欢笑和泪水，无论他们是不多么放心我嫁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但他们依旧是开心的。我看到了同事们的笑脸，无论平时彼此间有多少竞争，但此刻他们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我看到了朋友们的泪水，无论相距多么遥远，但此时他们赶到了我的婚礼。
　　一切，都是那么幸福的。

　　目光轻轻扫过每一个人，然后用我幸福的笑靥，小心的遮掩住漫漶的失落。
　　李央，没有来。
　　虽然，我已经知道了。
　　我写了一份请柬给她，小心的装在信封里，封好。没有地址。
　　我将它夹在了高三的旧日记里。
　　然后，天光从窗子漏进来。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