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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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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铜铸造的钟形铃铛,挂在伏申村辛家宗祠的偏厅里,微微泛出岁月的光泽,没有铃舌。
用绛褐色的丝绦系着,表面上凸出古朴的云纹,掩藏了朦胧的猴面。
每年阴九月的满月夜,宗祠的这个偏厅里会举行一场特殊仪式,以这个铃铛预示来年凶吉。
仪式的执行者,是家族里被授予“神子”称谓的人。
传说中,洪水泛滥的年代,辛家的一位祖先,登上最高的山峰,以自己为祭品向上天祈求祝福。
天神听见了他的祈祷,有感于他的诚心和自我牺牲,退去了洪水,并赐予他紫铜铃铛和预见的能力。
从此以后,辛家每一代里都会出现一位继承了神赋能力的人,能听见没有铃舌的铃铛发出的声音。
“神子”是唯一的,哪怕是双生子,也只有一个被神眷顾。
贵文一如既往的在他的咖啡店里煮咖啡。
鲜磨的咖啡豆,醇厚的香味弥漫不大的空间。
早上十点,客人不多,贵文正在研究新品种。
他的店和城里最繁华的商业中心相隔一条街,顾客多数是逛街走倦了的女人,以及微笑下隐着不耐烦的男朋友或者丈夫。
女人喜欢卡布其诺,一边搅着泡沫状的奶油一边唠叨。
男人就着拿铁或蓝山,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
贵文藏身在氤氲的咖啡雾气后面,看着每天上演的活剧。
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
也许,只是想要一份处在尘世中的感觉。
今天,这个时候,店里坐着两个少年,一眼望去便知是学生,还穿着学校的酱蓝制服。
贵文想,是否要假意做回有良心的店主,劝导迷途的羔羊,逃学是不好的。
然而,咖啡续了三杯,除了“慢用”,多余的字他一个也没说出口。
人生经历总是多尝多益,还是让他们好好体验吧。
“下学期就走吗?”
“嗯,父亲要我早一点开始接受专门教育。”
“诶,商业管理,听起来真威风。”
“枯燥死了!都是这么厚的一本本书。”苦脸的少年比划了一下,“全部要背熟,还不包括相关法律什么的。”
“想想你以后就是大企业领导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在街边小店聊天。”
“如果不是因为独生子,我才不要去继承家族企业,像我爸那样,每天累得要死,休息日还要出去应酬。”
“但是,可以见到好多美女哦,我看电视上,漂亮的女明星都喜欢傍企业家。”
“切,你就知道女人,小南同意跟你交往可真是有胆量。”
“嘿嘿,她可是看出了我的潜力无穷。”
“傻乐吧你,我笃定用不了多久她一定甩了你。”
“笑话!就凭我潇洒英俊的外表,温柔体贴的内心,她敢甩我,还有一打跟在后面要和我好呢。”
“少得意了,去年是谁的情书被撕成碎片从楼顶上撒开?!”
“都是你的错,明知道她暗恋你,还一个劲儿的鼓动我去追求她!”
“我以为这样做她就会不再纠缠我了嘛——不过,以后可能不会有这些事了吧。”
少年流露出怅然的神情,另一个连忙生涩的安慰。
“我会常常去找你的,阿兴他们几个也说了,要天天电话骚扰你,哈,你就等着烦吧。”
年纪青少真是好,连烦恼都是那么的琐碎和短暂。
这样的事,每天都存在,在世界各个角落,不论贵贱贫富。
两个少年结帐的时候,贵文特意少收了一半的钱。
是要补偿什么,还是要宽慰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晴明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看那俩少年随手写在杯垫上的凌乱文字。
“真冷清啊,还没有停业的打算?”
“刚刚才出去了一拨人,你没看见?”
“我只看见某人在濒临倒闭的悬崖边儿上还少收人家的钱。”
“给,你的白水。”
“就这么招待朋友,太寒碜了。”
“有水喝就不错了。”
“小气。”
清水在白瓷杯里冒着腾腾热气,看起来和一般的纯净水没有两样。
但是常喝的晴明却知道,里面有淡淡的甜。
是甘草的味道。
“家里来了电话,要我回去。”贵文埋头整理柜台上摆得规规矩矩的咖啡罐子,随意的说。
晴明啜口甘草水,随口应着:“又到那个时候了。”
“嗯。你要来吗?”
“等我把手上的事做完才能决定。”
“你那个同屋,要是有兴趣可以一起来。”
“昨天他跟我抱怨,最近有个老太婆每天都纠缠他,店长说她是街道会的委员不能得罪。”
晴明突然虎着脸,沉声道:“她要是再敢摸我,我就一拳打过去,然后辞职!”
“哈哈哈,被老太婆非礼,他真够衰的。”
“衰的是那家超市,自从博雅开始郁闷以后,那里的蔬菜和鲜花的品相随之下降,店长应该也收到顾客的埋怨了吧。”
“它们要是能活动,可能早就把那女人淹没了——他还是一点也没想起来?”
晴明摇摇头。
“打他一棍说不定有效。”
“我试过了,让阿一把他推倒,后脑撞上桌子。”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竟然真做。”
“他昏迷了一个小时,醒来却不记得。”
“是选择性失忆吗,对自己有伤害的回忆,统统过滤。”
“大概是的——住在宫山的人对我说,他知道某户人家有类似的人。”
“要去查吗?”
“唔,等你回来以后。”
“你在怕什么?”
贵文给快喝空的杯里续满甘草饮料。
“不知道。”晴明叼着烟,摆弄着桌上的滤纸。
“给‘人’一个机会,或许不像你想象中的糟糕。”
“但愿——”
祖屋仍然保持着旧貌。
青砖红墙琉璃瓦,镶嵌银钉的沉重大门,百年老桂树金花簇簇浮动暗香。
“祖母,父亲,母亲。”
贵文恭顺的向一位位长辈问安、寒暄,然后回到自己房间。
尽管有几个月没回来,但陈设丝毫未改,不落半粒尘埃。
红檀木的圆桌上,新沏的绿茶在紫砂壶里散发着袅袅醇香。
贵文倒了一杯喝下,齿颊间便回荡熟悉的清芬。
嗅觉和味觉上的记忆总是更能长久,即便疏远了距离,只微微一点引诱,就昭然尘上。
“贵文,不要打扰你哥哥。”
“为什么哥哥还在睡?”
“他感冒刚刚好,当然要多休息。”
“哎,我在那棵桂树上摸到一个鸟蛋,本来想给他看的。”
“你又跑去爬树了!说过多少次,很危险,摔下来怎么办?!”
贵文吐了吐舌头,暗斥自己说溜了嘴。
这个时候,床上和他一般模样的小小少年睁开眼,琥珀似的眸子折射出澄明的光。
“啊,哥哥醒了。”贵文欢快的道,伸出手掌,把一枚灰底黑斑的鸟蛋现给兄长,满脸得意,“看,我摸到的。”
少年没有立即应声,他看看那枚蛋,看看双生弟弟,白皙的面容渐渐绽放温和的笑。
“也是一个生命,快放回去吧。”
得意凝固在脸上,贵文猛地收手:“给你看了我自然会还过去。”
闷闷的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跑出房间。
没有回到桂树下,贵文把鸟蛋丢进了后院水塘里。
“咚”的一声响,蛋就沉下去,惊了几条红鲤,荡了几圈涟漪。
其实他是故意的,想要集长辈呵护于一身的哥哥嫉妒。
虽然他不是那个“神子”,但他拥有健康,拥有正常少年的快活和自由。
他想从哥哥的脸上看见羡慕和向往,如同新年族人把最好的礼物都送给哥哥时的自己。
如同在特殊的那天,只能站在祠堂外,等着里面的人传出凶或吉的自己。
只是因为出生时,对铃声的反应慢了半拍。
他曾经说过,自己也能听见紫铜铃铛的声音,然而坚信神子唯一的长辈的眼中,只有继承先祖神赋血脉的兄长。
族人也只对哥哥怀有尊敬。
起初,贵文刻苦的学习,比哥哥更熟练的背诵祖先手稿,努力要得到家族的认可。
然而没有人相信他的能力。
于是,他憎恶哥哥的存在。
当长辈们为了“神子”一次一次的抱病而发愁的时候,贵文在祠堂里面偷偷祈祷命运的转变。
他故意在哥哥的药里加入苦连,故意把茶水洒在哥哥的锦被上,故意在他面前大声的笑大声的说话。
他成为令长辈头痛的顽皮孩子,与文静温柔的兄长南辕北辙。
那一年遭遇了罕见的旱灾。
由于紫铃的预见,村子里提前做了准备,灾情并不严重。
而贵文的双生哥哥,却在重阳节的晚上受了寒气,单薄的身体没有拖过三天。
九月十五,祠堂的偏厅里,仪式照旧举行,只是“神子”已经换了人。
贵文没有对任何人说,那一晚是他开了哥哥房里的窗。
众人的目光终于汇集在他的身上。
从此,他就是唯一的那个人,能传递神音的人。
他真正得意的笑。
族人送来的礼物堆满了房间,他一件一件的把玩,冷不防出现几页诅咒的符纸。
贵文只是浅淡的嗤之以鼻,随手丢进垃圾桶。
这只是作为“神子”的负担之一。
为了保持心神宁静,他被剥夺一切自由的权利,吃饭外出睡觉自有一套严格的安排,学业更加艰涩。
以前的顽皮恍如隔世。
即便不是在特殊日子里,村民也要来听从“神子”的意见。
是否搬家,是否修水塘,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收获。
刚开始,出于新鲜,他认真的提议。
渐渐的,开始不耐烦。
随口应付几句,村东的小姑娘错过了治疗时机,村西的大伯被河水淹了房屋。
暗地里的质疑扩展开来。
恐惧也随之产生。
贵文常常在睡梦里惊醒,看见哥哥握着被沉进水塘里的鸟蛋,喃喃道,也是一条生命。
幻听幻觉,扑面而来。
他坦陈了危害哥哥的事,气煞一干长辈。
在祠堂里跪了两天,紫铜铃铛一如既往的显示神谕,贵文听出来,他这一辈子都要为曾经的过错赎罪。
迈出去的脚步,再不能收回。
有一天,村里来了个奇怪的青年,他只想看看传说中的紫铃。
贵文带他去祠堂偏厅,青年摸了摸凹凸的花纹,感喟,当真是神器。
然后,他转眼看着贵文。
“做神子的滋味好吗?”
第一次有人这样问,贵文回答不出来。
哥哥还在时,他千企万求要得到这个名谓,如愿以偿之后,反而没有了自己。
“也许,你可以试着放几天假,庙里的僧人也有休息日的,出去走走,换个身份轻松一下。”
说话的时候,他嘴上一直叼着没有点燃的香烟。
第二年夏,贵文到了城市,近乎狂热的爱上咖啡的味道。
苦涩中带着酸甜,仿佛时间沉积下的记忆。
从来没有“神子”离开过村子,但贵文显而易见的情绪转变让家族里的长辈做出了让步。
于是,热闹的商业中心隔壁,开了一家咖啡店。
初春的一个下午,温和的阳光从落地窗照射进来,店门打开,似曾相识的青年出现在柜台前,嘴上仍旧叼着永远不燃的烟。
“老板,一杯白水。”
贵文看着他,笑了笑,纯净的白水递出去,不意外的看见他一口喝下去诧异的表情。
“本店特制的甘草饮料,只招待特殊客人。”
“诶——真是荣幸。”
净身更衣,贵文站在祠堂最顶端的台阶上向前一晚赶到的客人微笑。
博雅半天合不拢嘴。
“就像是,换了个人。”他感叹道。
晴明把手揣在外衣兜里,模糊的应声。
“这才是‘神子’的真正模样。”
贵文走进深广的祠堂,深褐的木门在他身后徐徐关闭。
月上天中的时间,皎洁沉静的光芒像水一样撒下来,又像雾一样充斥在空气里。
青瓦泛着冷冽,雕花屋檐给它增添了半分柔和。
堂外一只石猴面目庄严,左手上托着倒钟形的铃。
桂树墨绿的叶片投影浓重,遮掩了如金珠似银盏的花朵,只放肆的挥霍芬芳。
甜腻的味道弥漫在月光中,仿佛情侣间的耳鬓私磨呢哝浅语。
等候在外面的人,一脸肃穆和忐忑,即便交谈也刻意压低了声音,惟恐惊扰偏殿里那位的心神。
博雅坐在台阶上,仰头望天。
那些虔诚村民的表情让他有些心慌。
晴明递给他一杯桂花茶。
“大概还有半刻钟就结束了。”
“你以前经常来吗?”
“如果有空的话。尚留于世的‘神器’不多,聚集了强大灵气的更少。”
“像这种东西,究竟是好是坏呢?你这样的人,过得快乐吗?”
晴明取下嘴里的烟,捏在手指间弹弄。
“自然界不会允许一无是处的存在,我只要能活着就很满足。”
“有时候,活着也不是容易的事。”
“的确,所以要忘记痛苦。”
薄云撩月,光华减淡。
祠堂的门打开,贵文捧着一个锦盒走出来。
等待的人屏气凝神,直到大家看清盒子里是一把灿灿的黍,松弛后的欢欣霎时间扩散开。
“看来,是个好兆头。”
晴明喃喃自语,无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