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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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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仓舟睁开眼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张红彤彤的大脸上,三道又长又粗的胡须垂下来,正瞅着他。
不怀好意,横眉怒目。不是个好兆头。
而赵怀安在一旁正架着篝火在烤野鸡,香得很。他故意弄出点响动,却又不出声,两个眸子在火光中又黑又亮。
“饿了?”赵怀安头也不抬,“那就自己爬过来吃。”
“做梦。”
赵怀安拎着一只野鸡腿扔到他身上:“你这想发火又没力气的样子还真有点像穷途末路的雨化田呢。”
“这是什么地方?”卜仓舟一抬胳膊就痛的慌,只有斯斯文文一点一点用手指撕着吃。
“看样子像是个荒废的关帝庙。”
卜仓舟抬头合掌道:“帝君保佑,咱们只是借宿一宿,马上就走。”
赵怀安瞧着他就乐了:“敢情你还信这个?”
“以前也不信,后来发生的事情多了,就不由得你不信。”
“你是亏心事做多了……我总觉得咱们这事儿有鬼。”
“废话!连西厂督主都敢暗算,说没鬼哪个信。”
赵怀安眼神一跳:“我说的是内鬼……你想想看,知道我们这个计划的,除了你我,就是皇上,这些刺客是哪里得的消息。”
卜仓舟眸光霍的一跳:“你怀疑是我走漏了风声?”
“本来我是有点怀疑,但是刚才……”赵怀安的脸突然莫名其妙地一红,看卜仓舟低着头,不知发现了没有,“你又打消了我的怀疑。你再好好想想,当日你跟皇上说起的时候,身边还有没有别的人?”
“明着的人没有,暗着的可不一定。”卜仓舟咬牙切齿道,“被我查出来,就要他们全家都跟着陪葬!”
赵怀安看着他的样子真心赞叹道:“你假冒他许久,还是发狠学得最像,改天你再练练斜着眼瞪人,就一点破绽也没有了。”
卜仓舟沉默一阵,突然道:“咱们麻烦大了,这次怕是内行厂的人。”
“内行厂?”赵怀安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这是个什么东西?”
卜仓舟冷笑道:“世人光知道东厂西厂,监察百官,却不知道皇上手里还有另外一个组织叫内行厂,专门负责监视东厂西厂和锦衣卫,就是我,见到他们也要礼让三分。”
赵怀安也知道这后面有重重迷雾,但他只是个江湖中人,至于宫闱之事,实是无能为力,卜仓舟一个人勉力支持,也是苦了他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拍了拍那人的肩:“等这次的事情一了,你就别做什么厂公了,回江湖来吧,这才是你该呆得地方。”
卜仓舟不置可否地一笑,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京城是万万不可回去了,咱们只有两个人,敌不过他们那么多爪牙。往北走!只有北边才有出路,等到了安全的地方,用你西厂督主的名头,向官府借点人应该不成问题。”
“成,依你。”
赵怀安又要拿剑敲他脑袋:“吩咐小太监似的,你以为你真是厂公啊?”
卜仓舟伸手捂头,才看见身上穿的是层从来没见过的白内衫,上面披件从关帝爷身上扒下来的绿罩子,勉强算是外衣,指着赵怀安直哆嗦:“这衣服是谁的?”
赵怀安一摊手:“这里还有其他人么,当然是我的。看你衣服都湿透了,暂时借你穿几天,还要还我的。”
卜仓舟浑身一抖,骂道:“谁稀罕你的臭衣服……你怎么不穿内衣!忒下流了!”
赵怀安难得有事能气到他,摇头晃脑地回应:“不穿内衣好,凉快又轻薄。”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拾掇拾掇就下了山,一路上卜仓舟都在不厌其烦的表示对自己的关帝装和赵怀安的中空行为很有压力,尤其是后者,简直就是市井流氓泼皮无赖的的动作,一点也不符合一代大侠的身份。
山脚下有个小镇,赵怀安先观察了一阵,道:“风紧得很,到处都是带兵器的人,我们先找个安全的落脚地。”
“我觉得我们还是先找件正常点的衣服……”卜仓舟依然很纠结,“话说,你没牛皮藓吧?”
“好像没有。”
卜仓舟又问:“那天花呢,麻风呢,鸡眼呢?”
“鸡眼不传染……”
“那湿疹、狐臭……”
“你要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你光着上街。”看卜仓舟呆立在原地,竟似痴傻了一般,赵怀安无奈道:“你以为我不想穿暖和点么,只是现在咱们的钱都掉水里了,身无分文,又被人追杀,到哪里去弄衣服?”说着,他就很应景地打了个喷嚏,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
“那咱俩换换?”
“你想光着上街么?”
两人正推搡着,街对面忽然传来一阵乐声,起伏跌宕,煞是热闹,那卜仓舟听着听着,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一拽赵怀安的袖子:“来,我有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既隐藏身份,还能顺便赚他两件衣裳。”
他们小心避过街上的耳目,专拣没人的巷子走,离乐声越来越近,约摸还有三五丈,就看见红红绿绿的衣服挂在旗杆上,随风飘扬,像春日里的风筝,有一种飞翔的乐趣。赵怀安一看他们的招牌,愣了愣神:“怎么,是戏班子?”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卜仓舟已经拉着他迈步进门,和颜悦色地问个正在踢腿的孩子:“你们班主呢,我找他有点事儿。”
“我就是。”旁边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汉子道,他把两人上下一打量,一个长得正人君子模样,但破衣烂衫,一脸茫然,另一个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只可惜穿了一身奇装异服,那绿袍子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了,皱巴巴裹成一团。
“两位,咱们今天可不唱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请回吧。”
“哟,真把我们当要饭的了?”卜仓舟笑容不改,只是里面带刺,扎得老板心窝一凉,“那你们唱什么呀?”
“雏凤记……”班主已经瞥见赵怀安腰上的宝剑,心想这可了不得,怕不是要打劫吧。
“雏凤记……没听过,讲什么的?”
一提起戏班主就来劲了:“新戏,才写出来的。讲当年东厂厂公雨化田,千里追杀于谦老大人的一双儿女,被大侠赵怀安所救……”
“等等等等……”卜仓舟连声喊停,“雨化田明明是西厂督主,怎么就和东厂扯上关系了?还有,追杀他们的明明是曹化淳,你们可不要冤枉好人。”
“好人?”班主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俗语有云,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太监豺狼性,东厂西厂还不都是一路货色,要写就写正当红的,现在大伙都只知道雨化田,谁知道曹化淳是哪个?”
卜仓舟看赵怀安,赵怀安摇头,明确表示他没有听过这个俗语,只是问:“然后呢?”
“十年之后,于家后人长大,姐姐练得一身好武功,成了江湖有名的侠女,弟弟饱读诗书,考中状元,一同扳倒了雨化田,为父报仇。”
“我还以为有什么特异之处,也不过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一套。”卜仓舟颇为不屑,“你以为雨化田真那么好对付?班主,你这里缺不缺人手?”
“敢情你们是来找活路的?缺倒是缺,不过就怕你们干不了。”
卜仓舟大马金刀地一站:“说来听听。”
班主道:“扮雨化田的家里出了点事,今天这出戏怕是演不成了。”
卜仓舟哈哈一笑:“不瞒你说,我从小学戏,今天是专程来救你这个场的。怎么,不信?你们看好了!”说罢,卜仓舟随手抖开一盒朱彩,也不多作描摹,蘸在手指上往眉心用力一捺,勾出一道红痕,就着那件绿袍子,三步两步跨到台上,连出将入相的帷幕都挡不住他,站定了,轻轻一掀——
赵怀安几乎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差错,几日间朝夕相处的那个风里刀,就像这两扇破布帘子,两手就这么一推,抛在身后,或是躲进了某个他不知道的隐秘角落,遍寻不着。他走路的姿态、看人的神情,一样样拆开,都无比熟悉,但合在一起就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台上那人收敛眉目,拢起双袖,微微侧着脸向他望过来。赵怀安顿时就觉得雨化田其实根本没有死,或者是死而复生,还一直站在那片苍黄的沙漠里,看着他。
光看着还嫌不够,只听那雨化田缓缓念道:“赵怀安,你虽不知好歹,却还算个英雄,只可惜偏要和我作对……”他一句话,就将蛰伏在地上的沙尘都吹得飞扬起来,像是另一场呼之欲出的黑沙暴。赵怀安的理智不断提醒自己,雨化田已经死了,化成白骨、细沙、尘埃,投胎到不知哪户人家,再去做他的黄金梦,但双眼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雨化田不但活着,还故意精神抖擞地站在面前对他说:“想杀我,就凭你?”
一句话就能杀人。
赵怀安倏然拔剑,向那雨化田的脖子抹去,雨化田竟然不躲,一双眼里,满满当当,全是倨傲。剑锋切进皮肉,赵怀安脊椎上突然一凉,急忙收住力道,两人面对面望着,僵持在台上。不知过了多久,赵怀安道:“你怎么不闪开?”
那张脸上的神情这时才来得及扭曲、脱落、崩塌,一点点缓慢地从面目上消失,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掩盖住他本来应有的模样。又过了一会,他才听见卜仓舟捂着脖子叫道:“你的剑那么快,我怎么闪得开!”他的声气还是那么油不溜手,怎么都抓不牢。
赵怀安讪讪收了剑:“对不住,我真把你当成雨化田了。”
卜仓舟不急着同他计较,只是问班主:“怎样,够不够资格救你们的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