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星》村上呆猫

9、第 9 章

　　等艾成到了荆州，京城的消息终于传来了。辅国将军彻底与中书令及太傅撕破了脸，准备发兵攻打京城，并发檄文给各州刺史，号召一同起兵。
　　统辖他们的荆州刺史迟迟没有回复。
　　起初，艾成他们恐怕自己屁股还没坐热就要再度开拔，可是拖了十几天全无动静，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明府给辅国将军的回信起草了三四次，却一直没有发出去。这时候吴郡却已举兵响应了。王泰父亲掌管的吴郡。为了震慑部众、剪除异己，听说还杀了不少人。
　　艾成觉得心给揪紧了。
　　他不怕打仗。从小到大，他见得多了，也经历得多了。但以前那是为了活着，跟现在是两回事。
　　他并不喜欢中书令。然而为了除掉他就去兴兵征讨朝廷，这怎么看都是把所谓坏人当作了借口，真正要实现的不过是他们自己的野心。
　　卷入这样的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
　　蓦然间他想起了王泰说的话。
　　“这里大举招募兵士，我看衮衮诸公，多为自图。收复中原，只怕是遥遥无期呢。”
　　果然招募我们，其实是为了内斗啊。
　　“吃与被吃，在哪里不都是一样吗，将军？”
　　王泰这样说过。那时候他们俩站在巨幅地图前，王泰望着自己，渐渐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那时候王泰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吗？他一直清楚一些我当时看不清的事吗？
　　眼下，他又在做什么呢？兴许正在跟随父亲……那是自然的吧。可是，他能行军？能打仗？能杀人？他做得到吗？那个迷迷糊糊花前月下烂醉如泥的影子……
　　艾成长叹一声。
　　此时他除了等待，没有其他的事好做。可是心就像是在巨石下萌发的种子，硬要钻出一朵小小的希望。在压力下开出的面目全非的细小花朵，自己都认不清。
　　跟打仗很费钱同样靠谱的另一个常识，就是打仗会死人。如果明府想通了前一条，那么自己就得正视后一条。
　　如果一定要死于内斗的话——
　　“如果要死，那就让我死得和……和什么人都……没有瓜葛吧。”
　　他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因为素来不信奉任何神灵，这话听起来很像是一句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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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泰一直对自诩高明的父亲不以为然，然而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家尊真是个善于树敌的奇才。起兵也不过百余天，新招募的三吴兵还没有开拔，辕门上倒已经换了几批示众的人头了。
　　每一次他都克制着想吐的冲动，强迫自己细细端详那些头颅。那曾经是些反对父亲举事的人。有些面孔五官歪扭，显得有些狰狞。大部分则流露出一副这个世界已经事不关已的淡漠神气。再过几天它们就给摘了下来，有的给随便埋掉了，有的则被粗野的军士踢来踢去，皮肉糊烂，最后大多让野狗叼了走。王泰喝止过几回，后来这种事太多，管不过来了。
　　王泰开口下令也只对原本的旧部有效用。新招募的那些人只会表面顺服，接下来还是各行其是。父亲大人对此却毫无觉察，依旧委任长子为军队的总帅。或许这不是信任他的能力，只因为他是长子而已。这一点，父亲和他都没法选择。
　　他们可选择的盟友也屈指可数。荆州刺史始终举棋不定，辅国将军和父亲都去信催了几番，他还是按兵不动。父亲为之大动肝火，王泰却觉得庆幸。艾成若能避开眼下这场祸乱，那是最好不过。
　　倒不是说那个人缺乏应对能力。相反，他还是个乱世中求存的模范哩。
　　此际他大约正在荆州待命。他，应该运气不坏吧。
　　至于自己……
　　自己已经是无处可去。已经无君，不能无父。

　　一日，王泰早早闻说辅国将军的信使到了。他等着父亲叫自己去一同议事。孰料等了一会儿还未见动静，他便自行前去候着。刚到大营门前，就见到一颗滴血的人头挂上了高杆。
　　王泰脚下一绊，只觉得事情不妙。他强自镇定地去见父亲。王长史脸色铁青、暴跳如雷，见儿子来了，略略缓过一口气，嗓音有些嘶哑：
　　“你来得好。我正要唤你。”
　　“参见大人。门外被斩首的那人是？”
　　父亲闻听此言，高声怒骂起辅国将军来。王泰不敢再问，垂首退在一旁。等父亲骂声少歇，方有幕僚见机跟他低声解释内情。原来朝中太傅迫于压力，斩杀了中书令，也灭除了辅国将军起兵的理由。将军决意罢兵，并向吴郡派来信使告知此事。王长史闻听后暴怒不已，表示绝不罢手，还斩杀了对方的信使。门外新鲜挂上的人头，就是那个倒霉的来使了。
　　王泰嘴唇一动，想要说什么，终于沉默下来。起初他脸色发青，渐渐像是镇定了许多，握紧的双手缓缓松开，举目望着兀自发怒的父亲。在他平静的容色中辨认不出多少感情迹象，反而带着点置身事外一般的淡漠。
　　“王泰听令！”王长史厉声说道，“命你即日点五千军马出征，讨伐那个出尔反尔的不义之人！”
　　王泰略略扬起脸来，答道：“谨遵成命。”
　　王长史见儿子并无怯意，赞许地点点头，停了一息，又唤人拿纸笔来：“我要亲自修书给当朝太傅，历数那厮的罪行，伸张大义于天下！”
　　王泰接过送上的笔，安置在父亲的几案上。父亲这时起身，在屋子中快步疾走了几圈，像是腹稿已就，坐下就要提笔。一抬头看到王泰还站在一旁，挥手道：“你先下去准备出征吧，有事我自会叫你。”
　　王泰答应了一声。父亲又道：“我琅琊王家兴衰成败，在此一战。你要仔细了。”
　　王泰等着父亲吩咐。王长史却并无下文，低头奋笔疾书。那笔系着家族命运的好字，龙飞凤舞地写了两行。

　　王泰告退后，第一件事不是调兵遣将，而是找来了弟弟阿典，一并请来一位相知颇深的沙门，要他二人秘密筹备行装，听到自己败亡的消息就立即逃走。沙门大惊道：“公子何出此言？”王泰郑重地道：“师父方外之人，自然不会留心。我三吴军队，并非辅国将军敌手。泰虽不知兵，也知此去断无生理。届时兵火连天，玉石俱焚，泰不足惜，幼弟何辜。惟愿师父发慈悲心，助他逃生，泰虽死九泉而无恨。”又拉过弟弟，嘱咐他说：“师父的恩德，我是没有机会报答了。将来师父救你脱难，你要好好酬谢他啊。”
　　阿典纵然少年老成，举止稳重，听到这生离死别的话，也不由得一阵瑟缩。他兄弟二人性情大不相同，故而他向来与哥哥不甚亲近。此时他却本能地抓住了王泰的衣袍，哽咽着说：“母亲虽殁，阿翁在堂，兄长怎么说出要我一人独活的话来？”
　　王泰伸出手来，摸了摸弟弟的头，微微笑道：“你还没看出来啊？咱们家现在这样，你独活才有生路。”阿典急得哭道：“许我活着，就许——你死？”王泰歪歪头回答：“我就要这时候死，你管得着？”阿典觉得他存心气人，更是要哭。王泰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说：“你是为我哭啊，还是为你自己？”
　　阿典用力擦了把眼泪，瞪着哥哥看。就听王泰道：“要为你自己难过，我不拦你。这会儿哭够了，路上不许哭。要是为我，那就用不着了。能提前知道自己怎么死，这年月是少有的福分呢。”
　　阿典睁大了眼睛，松开了哥哥的衣袍。王泰直起身子，向着弟弟一笑。
　　“话虽这么说……阿典，你要好好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