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霄河]沧海月明》青*

1、第 1 章

　　云天河也不知是被哪里来的山猪咆哮声惊醒的，这一下便再也睡不着了。山里没有打更声，他只能凭借着空气的湿寒度来判定现在的时辰。现在是夏末和秋凉的交界段，温度不冷不热，天气也是晴朗时候居多，想必今夜的天空也是繁星灿烂。可惜这些对于眼盲后的云天河来说已没有意义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几次，实在是有些无聊，云天河决定起身出去走走。他照习惯摸索着来到山崖边，一个人安静地站着脸朝深谷，那动作似极了当时的云天青，不同之处只是双目总是紧闭着。常年的黑暗生活已经快让他忘却了各种色彩和景物，依稀只记得父亲称赞过这里的云海很美，美到父亲一天的时间里除了盯着他练剑，剩下的时间都花在看风景。云天河想到这里，再一次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拼命去辨别面前的东西。
　　果然还是一片漆黑，他略带失望地抿了下嘴唇，动作依旧跟几百年前一样孩子气。
　　一定是因为太阳还没升起来，又没有月亮，还是回去吧。他心里想着，却并没有行动。因为回去肯定睡不着，躺在床上发呆比站在外面更难受。
　　要是当年的自己，根本就不懂失眠这两个字怎么念吧。那会儿的人生无忧无虑，每天只要惦记吃哪一只山猪，捕多少野果就好，再麻烦的也不过是雨天发潮把屋顶修一修。晚上倒头便睡，一夜直到天亮，偶尔做梦也是抱着肥肥的小山猪傻笑的情景。
　　一切从少女将他带下山那天开始改变了。从那时起，他了解了很多之前不知道的事情，知道了盐和米饭的滋味比猪肉要好得多，也明白了这世上的人们，除了为生存担心外，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悲伤、愤怒、忧愁……尘世间虽美，却让人太累。那会儿自己拼命想再回到山林，恐怕就是出于这种心态吧？
　　最后终究是跟少女一起回来了，然而并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样。尝过了白米的舌头再也没办法觉得山猪肉是最美味的，体验过离别的心也没法再云淡风轻地看待生死。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安然接受这个事实了，可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不甘心就这样走……还是舍不得你……女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紧握他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菱纱你别难过，这个很简单啊。既然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那我跟你一起走好了。他干脆地回答，真心觉得这不是一件值得纠结的事情。哪知这话让女子神态大变，撑起病弱的身体朝着他额头就是狠狠的一个爆栗。
　　哎呀好痛！菱纱你干嘛打我！他捂住额头哎哎求饶，对方这一下真的很大力，要不是眼睛紧闭着，肯定已经沁出泪花了。
　　就算成过亲的人，他觉得自己很多时候依旧搞不懂女人的心思，比如韩菱纱为什么会突然生气。
　　笨蛋野人又在胡说了……女子用力咳嗽几声，好容易才平下气，我死了之后要去鬼界服役，你跟去干什么，那可不是随便去玩的地方。
　　云天河很想说咱们又不是没去过，那里的家伙挺和善的，地方看起来也不可怕。但怕又说错话会惹妻子生气，只好忍住。
　　其实应该满足了，像我这种身带罪孽的人，上天能给我们这些天的时光，已经是足够的恩赐，哪里还能再谈舍不得三字？女子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一滴泪水滴在云天河的手背上。
　　菱纱？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
　　我走了之后，天河一个人……会寂寞吧……

　　韩菱纱死后，青鸾峰上又是他孤身一人。慕容紫英会时常来探望，但毕竟有修行任务在身不能长伴，柳梦璃有自己的子民要照料，出现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一开始云天河倒也并不在意，人的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平淡过去后自己也就能去鬼界了。自己那个执拗的父亲还没等到人，肯定不会走，菱纱要服劳役，应该也不会那么早去投胎，很快就能重逢的。
　　谁知这一过就是近三百年的时光，自己不但没死，而且容颜依旧维持着十九岁的模样。想到世人苦苦追寻而不得的长生不死居然这么轻易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云天河不知是幸运还是荒谬。
　　慕容紫英说这大概是神龙之息的效果，并谈起当时神龙当时提到的那个—跟阎王开的小玩笑。云天河这才想起那句当时听上去不怀好意的话：
　　本尊今日令你得偿所愿，但是等你有朝一日，尝遍世间辛酸之时，或许就会怨恨这样的命运。
　　他挠了挠头，依旧脸带迷茫。什么叫得偿所愿？自己可没像那个淮南王一样，整天惦念长生不老；说到辛酸，朋友们天各一方，他心里当然会难过，或许这种滋味就叫辛酸？但自己并没有感到怨恨什么啊。
　　既然死不成，那就活着吧，等那个龙哪天想起这回事再说。少年最后下了如此结论，摸索着站起来去后厨取煎好的茶汤。
　　想了也没结果的事情，索性不去想。这是云天河一贯的认知。
　　天河，我方才来时听到山下村民在谈论，说有个仙人救了误闯兽洞农夫，他们一家子都说要上山来找仙人拜谢救命之恩呢。
　　啊，怎么还不死心……云天河有点无奈，紫英你一定要帮我拦住他们，山道这么陡，还有熊活动，再出事怎么办？
　　天河，我看这些村民淳朴厚道，又是真心相谢，不如你索性下山去跟他们一起生活。
　　少年呆了片刻，轻轻摇头。
　　不，我在这里住得挺好，不想再出去。
　　可是你的眼睛……
　　没事，已经习惯了。云天河慢慢将壶和碗端回桌上，你看，跟以前也没区别嘛。
　　慕容紫英不再相劝，只是一声轻叹。
　　天河，你常年这样一人……不寂寞吗？

　　寂寞……菱纱这样说，紫英也这么说……云天河默念，靠着崖边一棵树坐下来，继续在黑暗中想心事。
　　菱纱走的时候，确实感到有些别扭。刚熟悉跟人接触的日子没多久，又变成只跟山猪和野熊结伴了。好在自己常年独居野外，回归老生活并不用废太多力气。只是再不像当年那样睡得安稳，女子很怕冷，总要被人抱着才能勉强入眠，而且很容易夜半惊醒，自己好容易才在睡梦中养成了安抚的动作，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妻子不在以后，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一直保留到了现在。当然每次想伸手去搂住什么的时候，回应他的只有床板和空气。然后他就会醒过来，胸口感觉酸酸的。周围一片寂静，惟有远方野兽的呼号声。寿阳、陈州、昆仑、幻暝界……这些景象依次在脑海中晃过，时间愈久愈模糊不清，模糊到他甚至怀疑自己当初是否真的去过这些地方。
　　云天河不知这种滋味是不是就叫作寂寞，但他清楚这感觉让人很不舒服。既然等不到自己自然老死的那一天，索性再想办法闯一次不周山，去鬼界看看爹跟菱纱还在不在，说不定还能拿到那个穿越结界的宝贝，这样也能去妖界探梦璃了。哪知慕容紫英打听消息回来说，神龙镇守日期已满，早就离开了人界，不周山的入口也完全关闭了，少年只得怏怏放弃了计划。

　　“那个龙要是不记得这回事，那我岂不是永远都死不成？”云天河自言自语，那些回忆令他头脑胀痛，干脆停止念想，“不知道爹跟菱纱还在不在鬼界……唉，一个个都离开了，等哪天紫英成仙……那时候，就真的只有我一个了……”
　　少年露出沮丧的模样，盘算从明天开始要找点什么事做，这日子久到着实有点无聊了。
　　“爹说过，我命在我不在天，天不让我死，我自己总可以杀了自己吧……不过那样的话，好像就有去无回了。虽然挺想菱纱的，但是也舍不得紫英跟梦璃……这样好了，等紫英成仙以后，再跟梦璃告个别就去鬼界。”
　　下定决心以后，云天河的表情瞬间轻松了不少。
　　“也挺想念爹的，不知他老人家有没等到……”他把那个名字咽了回去，过一会儿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不远也传来了人的叹息声，虽然极其轻微，但眼盲后的云天河耳力高于常人，再加上山顶夜静，那声音听上去清清楚楚。
　　“是谁？”他站起身喝问，虽然没感到有杀气，但黑夜之中还是不能不防。
　　自从菱纱去世以后，来过这看他的人，除了紫英便只有梦璃。刚才那声轻叹听上去隐隐有些熟悉，但并非女子腔调，也跟慕容紫英的嗓音相差较远。云天河连问两次，却无人应答，周围只有山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难道真是听错了？云天河挠头，反正没杀气就不去想了。山风吹在皮肤上感觉有点凉，再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还是回去再睡会儿的好，说不定还能做个美梦。

　　这次的梦境不同以往，既不是寿阳的柳府，也不是即墨的花灯会，场景换成了琼华的卷云台。有个人站在那里，虽然看不清脸，但他知道那是谁。
　　区区东海，岂能困得住我？天河，我们定有再见之日！
　　大哥……他冲过去想抱住那个人，却搂了个空，本就模糊的场景也顷刻间烟消云散。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连梦境都逐渐变得奢侈而不可及了。云天河在梦里微露伤感，大哥，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忘记那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