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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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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裳看着他们走远的身影,就像小时候印入记忆的那一次;差别只在当时林绘还坐在轮椅上,此时她已能行走,即使仍有些颤抖。
“真是,讨厌……”她不由自主说出心里念了十年的词。转身,也像小时那次一样骄傲。
林绘的妈妈是舞蹈老师,所以她从记事起最常去的地方不是学校,而是舞室。每天回家看到弟弟无忧无虑地在院子里玩,心里便是说不出的羡慕。
后来妈妈把精力过剩又有多动症嫌疑的林陇也赶去舞蹈教室学习,放学后家里的院子安静了一段,直到又出现个小男孩。他身后是忙忙碌碌搬家当的大人们。
当时上了小学,妈妈已经教导他们自己上下学,小地方,路上基本都安全。林家的祖上有些财产,一直留在这里,住的是自家地上的小楼,邻居也多相伴了几十年。林绘第一次见到新邻居。
他们家的家具都好洋气,像电视里的。跟她家又老又土散发一种古木味道的家具相比,这些白色的高脚沙发桌椅柜橱,无不透着一股现代气息。
进家门前,林绘见那同弟弟一般大的小男孩正闪着亮亮的双眼,一动不动瞅着她。便友好地灿笑一脸,走近道,“我叫林绘,就住这里。”手指一指家,又转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不想那男孩完全没要张口的意思,依旧瞅着她的眼。
“为什么不说话?”她又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黑棕色的头发动动,嘴仍紧闭。林绘觉得没趣,歪着头又看了他一阵。讪讪地离开,刚好林陇灰头土脸地滚了回来。
赶紧跑过去递给他手绢,“你又逃课啦?”
林陇短胖的小手接过,用力擦蹭脸上和身上的脏泥。“姐,我找不到钥匙了,你赶快开门让我回家洗澡吧!好难受!”
林绘一边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开门,一边关心,“为什么弄得这么脏?”
“跟胖熊他们到后山玩,不小心摔倒,一个小坡。”
林绘一听,立即回头,“有受伤吗?”
“没有。就滚了几下。”林陇刚要冲进门;林绘一个问,拦住了他,
“没有就好,我还以为你又去打架了……可是你的书包呢?”
林陇停下推门的动作,想起什么一样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除了手里一颗球外,两袖清风。扭头求助地望向姐姐。
姐弟俩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林陇突然朝林绘身后大喊:“啊!那个哑巴!”
一学期上到一半,今天林陇班上转来一个一言不发的小子。长得倒是让他们班女同学全尖叫到疯,就是怎么也不开口,光眨着眼无害地看着大家。
林陇跑过去二话不说拉住他就跑,“走!帮我找书包!”林绘忙跟上。
封祈恐惧到要哭了。妈妈让他好好等着,搬完家再进屋。没想到居然有两个不比自己大多少的人贩子抓了他就跑,一跑还跑到山上林子里。
“No!Let go!Let go of me!!!”
林陇赶紧松开手,见鬼一样瞪大眼盯着他。封祈的喊叫见了效,敌人放手后他却没逃,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地瞪着面前两人。
“你不是哑巴啊?”姐弟俩同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有听没有懂,封祈心底觉着他们不像坏人;也不像是有当坏人的能耐。便继续保持沉默。
“好像是外国话?”
“好像是。”
“不管了,帮我找书包!再晚天就黑了!”林陇哇哇叫着指着林绘来不及放下的书包,比划着跟封祈解释。
林绘见封祈脸上的恐惧越放越大,便拉下林陇挥舞的手,“你们刚才在哪里玩?”
“再往前走的那个空地。”姐弟俩在这里长大,心中都有幅地图。
林绘脱下书包塞给封祈,很用力,“这个,你拿着!”接着做个背书包的动作,比了比林陇轻松的背,再比比眼睛,和脚下路延伸出去的前方,又指回书包说,“我们要找这个!”
奇迹似的,封祈懂了。思想上总算跟他们到了同一位置。
多年以后封祈想起当时林绘说的话,问她,就算是找他一起帮忙找书包,可凭什么要他背她的书包?
林绘认真想了很久,诚恳地说她也不明白。封祈看着她的笑,自己的苦笑中则有不隐瞒的宠溺。
后来虽然在某个角落找到了书包,他们也迷了路。万万幸的是后山范围不大,距离他们居住的区域也不远,他们的呼喊招来了早已心急如焚的大人们。
找回三个脏兮兮的小孩和两个脏兮兮的书包,归家后打骂的有,嘘寒问暖心疼不已的有。林陇最惨,被打了三顿,一顿是是他逃了舞蹈课;一顿是他贪玩丢了书包;最后是受他拖累,差点把封家小孩也丢了。
“封家的女儿不是走了二十年?怎么突然回来了?”
“谁知道,落叶归根吧。老房子也翻新一下。”
“什么落叶,人家不过三十来岁吧?”
“哦是。怎么不见她儿子的爸爸?”
“更不知道了。你们女人闲话家常时聊聊吧。”
大人们八卦的时候,姐弟两个洗干净了,林绘在帮哼哼唧唧的林陇揉屁股。“不痛吗?你笑什么?”
“我可以不用去跳舞了,当然高兴!”妈妈终于承认儿子不适合跳舞,又为免以后再出此类纰漏,她决定放学后把林陇留在身边,让他在校园里玩。对林陇来说,跟不用跳舞比起来,这小小的限制才不算什么。
“你真那么讨厌跳舞?”
“那是女生才学的,我干嘛去学?!”林陇趴着,转头问林绘,“你喜欢就好了!”
“……”林绘加上一只手帮他揉,“你就好了,可以不用跳舞……”
林陇以为林绘在讲笑话。所以直到林绘坐上轮椅他都不肯相信。大吵大闹一顿后,趴在林绘腿上哭。为了保有小男子汉的尊严,咬着牙不出声。
林绘用手上的书拍他脑袋,“你不是不喜欢跳舞?”
“可我喜欢看你跳舞,”他想了想,补上一句,“而且万一以后你都不能跳……妈妈又要我开始学舞怎么办?”
“你太迟了。”林绘笑他,虎头虎脑的,已经没任何练舞的基础了。
“那你也要好起来!我喜欢看你跳舞。”
林陇抬起一张鼻涕眼泪泛滥的脸,圆圆眼睛红得像兔子。林绘见了竟觉得想笑,“你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喜欢跳舞。”
林陇不说话了,趴回头在她膝上的毯子那蹭鼻涕。林绘微微笑着,终于仰起了头,对上门边始终一号表情的封祈。
封祈从进屋就一直站在那,先是和林绘一起光顾着看林陇大呼小叫表演了,然后是林绘一直俯着头安慰林陇;现在总算看清她的脸了。
半个月前开始她病了,越来越厉害,送到医院后才诊断出是小儿麻痹——一个几乎不可能发生在她这个岁数的病。
躺在医院的时候林绘多睡着,身体一天天变差,由家人照顾着。每天放学后大人带林陇去探病时封祈坚持要跟着。他们并不奇怪。一年来封祈跟林家姐弟的好,他们都知道。
刚开始封祈在学校只是图个上学的氛围,学习根本跟不上,放学在家跟家庭教师学中文才是主要的。因为这样在学校交不到朋友,只有林陇。放学后林陇跟别人玩,他得回家学中文;林绘练舞回来后他大概结束,所以封祈跟林绘比跟林陇相伴得多。
甚至在他还在学拼音时,林绘便逼着他先学会她的名字。她指着自己用软软甜甜的声音念了三遍“林绘”,强迫封祈念准后才教他学他自己的名字。学写字也是,会写的第一组字是“封祈”,第二组就是“林绘”。
林绘住院时,除了跟着林家人,封祈自己跑去过几次。好不容易有一次大人离开她一人睡着,封祈想看看她便走。意外的,林绘动动紧闭的眼皮,转醒了。
和封祈握着手,她笑,仍是那样软软甜甜的嗓音;只是无力些,“以后我不能跳舞了。是不是老天爷爷听到我的心愿,所以帮了我?”
封祈还是那张无表情无反应的脸,林绘习惯了;她已能从他渐显与常人不同的瞳孔颜色中读出他的心意。只是病中的她烧得有些迷糊眼,耷拉耷拉眼皮又睡去了。
封祈握紧她不再用力的手,移到她枕边,在她被医院大白枕头映衬得更显虚弱的脸上亲了亲。
“你也不喜欢走路吗?”
出院了,现在林绘的脸色在阳光下并没有多大好转。封祈的中文大致没有问题,除了说得慢些,他的普通话甚至比别的孩子优秀。
林绘顺着他的语速,两个七八岁孩子间的对话竟显得沉稳如老人。“没有,我还是想能自己走路。”
知道他多闪了几下的眼睫意味什么,林绘对他微微笑道,“不用担心,医生说可以治得好。不管用几年,最后我一定可以重新走路。”
封祈看她,点点头,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