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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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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之际,曹操听见有人的声音响起,像是荡漾的水波,时近时远。有荀彧的声音,许褚的声音,还有程昱的声音。
而他最想听见的那个声音,那个清凌凌的、仿佛破碎的冰絮的声音却始终只在他的印象深处徘徊。
他仿佛又回到初次见他的那个刹那,他们擦肩而过,一瞬间被他的香气拥裹的感觉,至今仍然让他记忆犹新。
他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第一次跟他发火冷战,第一次与他拥抱接吻,一幕一幕不停变幻,最后停在他苍白的脸上,大片的鲜血从他身后渗出来,如潮水般涌起,渐渐淹没了他们。
曹操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
荀彧许褚程昱一拥而上,趴在病床边上争先恐后地跟他说话。他皱了皱眉,感觉头嗡嗡的疼,他伸手摸了摸头,扎着厚厚的一层绷带。他浑身酸疼的厉害,就像被拆散之后又拼回来一样难受。
他张了张嘴,喉咙艰难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郭嘉呢?”
荀彧几人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不安的阴影渐渐扩大,曹操呼地从床上坐起来,头猛地一疼,他扶着额头说:“他怎么了?”
荀彧赶紧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
“他没事,医生说他虽然伤的是后背,好在脊椎和颈椎没受伤,只是划破了点皮肉。不过他身子弱,还一直没醒。”
曹操一把推开荀彧,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光着脚就往外跑。
“他在哪间病房,我去看他。”
程昱捡起鞋追在他后头喊:“他就在隔壁,我说你好歹穿上鞋再过去啊。”
曹操到了病房门口站住,看着那个憔悴的身影,半晌没动。
荀彧他们跟着他站在病房门口,面面相觑,没一个人出声。
曹操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生怕吵了他休息似的,连呼吸都尽量放轻。郭嘉伤的是后背,侧着脸趴在床上,微微蹙着眉头,仍然在昏睡。
他的衣服搭在床头,曹操捡起来,慢慢给他一件件叠好。外套、毛衣、衬衣,还有他送给他的那条围巾。
黑白花纹之间染上了干涸的血色,乱七八糟地揉成一团。围巾中间被硬生生地划开道口子,毛边犬牙交错,因为染了血而变得僵硬。曹操颤抖着手把围巾攥紧,喉咙有些发哽。
许褚说:“刚才医生还说,亏了他戴着条围巾挡着脖子,要不然被碎玻璃碴划伤了颈椎就危险了。”
程昱瞪了他一眼,许褚莫名其妙地看他。
“怎么还不让说了?刚才你又不是没听见,大夫说算是这围巾救了他一命也不夸张啊。”
荀彧一把将他拽出门去,低声喝斥他:“少说两句行不行!还嫌他不够难受啊!”
曹操看着郭嘉苍白的脸,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捏紧,疼得无法呼吸。
贾诩提着暖瓶进来,看见曹操,面无表情地说:“你没事了?”
曹操点头,低声问贾诩:“他怎么样?”
贾诩冷冷地说:“还没死。”
曹操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贾诩放下暖瓶,给郭嘉盖了盖被子,低声说:“你跟我出来。”
说着转身出了病房。
曹操跟了出去,贾诩没说话,径直上了楼梯。曹操跟着他,一直到了天台才停下来。
贾诩大步走过去,抬手狠狠一拳揍在曹操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两步。
贾诩拎着他衣领,又是一拳捣在他肚子上,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以为你跟那些人不一样,没想到他跟你在一起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惨。你知不知道他为了救你,差点就把自己的命丢了!亏你还能没心没肺地睡得跟死猪一样!我告诉你,刚才我就想把你从床上拖起来狠狠地揍你一顿,你他妈就一混帐!”
曹操没还手,他感到鼻腔里流下一股热流,伸手一摸,满手都是血。
贾诩俯视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憎恨,就像看着垃圾堆里肮脏的爬虫。
他撕下谦和的面具,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任何人都可以像野兽一样用拳头解决问题。但是武力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眼下狼狈的曹操,病房里沉睡的郭嘉,这一切都拜一时的头脑发热所赐。
“你是死是活我懒得管,但如果郭嘉出了什么事,我让你付双倍代价!”
曹操自暴自弃地说:“你说的对,是我害他受了伤。你要打尽管打,我皮糙槽肉厚的还能再挨一回。你替他揍我一顿出气吧。”
贾诩冷笑:“揍你我嫌脏了手,刚才揍你两拳够我恶心一阵子的了。”
风从两人之间席卷而过,传单和灰尘被吹得漫天飞舞,视线里一片迷蒙。楼下街道纵横,车来车往,都市的喧嚣声填补了他们之间的空白。
曹操深吸一口气,坐在水泥地上,抬头看贾诩。
“他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贾诩没说话,他扶着栏杆站了片刻,背着身说:“他的过去没什么好说的,告诉你也没什么。他刚入校那年跟个王八蛋好上了,那男的跟他怎么回事我不清楚,就知道后来那混蛋跟他分得干脆利落。他有段时间不说不笑的,有时候莫名发起脾气来没人受得了,上医院一看得了焦虑症,天天吃镇静剂吃的晕晕乎乎的,吃了药能睡一天一夜。后来他受不了了,半夜拿了把刀藏在被窝里,摸着黑把手腕割了,血顺着床缝渗到下铺把下头那人给滴醒了,开灯一看满床都是血。我们寝室原来有四个人,那件事之后,下铺那个和临床那个立马就搬走了,四人屋就剩我们俩。”
贾诩转过身,背靠着栏杆看着天上聚了又散的云。
“其实这些事情你该亲自去问他。我不过是个旁观者,我只看见过那一床血和他垂死的模样,他心里的苦我体会不到。这些事只该他自己藏在心里,等一个他可以托付的人听他倾诉,我没资格背着他跟你说这些。”
曹操把头闷在膝盖之间,许久没动。
贾诩走到他面前停下,蹲下身跟他平视。
“他昏迷的时候还喊过你的名字,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还惦记着你。话我都跟你说明白了,你他妈要是敢对不起他,我扒了你皮!”
说着狠狠一拳砸在他面门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曹操坐在地上,很久都不曾动一动。楼下的车鸣和人声恍恍惚惚地在耳边放大又渺远下去。他的手紧攥成拳,狠狠地捣地面,关节疼得麻木,只感觉一股热流,顺着手指淌了下去。
他抬起头看天,深秋的天空,蓝得那么刺眼,一瞬间刺得人直想流泪。
他下了楼,到楼梯口看见荀彧几人站在走廊里,神情都有些不安。
他以为郭嘉出了什么事,大步往他病房赶去。荀彧一把扯住他,压低声音说:“这事闹大了,校长也过来了,在郭嘉病房里呢。”
许褚苦着脸说:“咱哥们寒窗那么多年考学不容易啊,别就为了打个架就上纲上线的,给个处分背着啊。”
程昱说:“给个处分还是轻的,这回怕是栽了。”
曹操半晌没说话,扔下他们几个往病房走。
贾诩坐在病房门口,把烟按在长椅上,狠狠碾死。
“就是他。”
曹操随着贾诩的目光往病房里看去。他眼皮抽搐似的跳动,手垂在身侧,慢慢捏成拳。
房门半掩着,袁绍坐在床边,静静地注视着沉睡中的郭嘉,片刻伸出手,向他苍白的脸颊探去。
曹操猛地一推门,袁绍的手翻过来,落在他的额头上。
他没回头,沉着地说:“有没有体温计?”
曹操说没有,我不是护士。
袁绍回头看他,曹操也毫不示弱地打量着他。袁绍带了些风霜的面容和沉稳的声音给人以权威的信服力,典型的学者派头,又带了点雷厉风行的味道。想必这么严厉的人,笑起来时眼里的温柔会让人格外心动。
慈爱和严厉,十足的安全感,这些都是青涩的毛头小子所不具备的魅力。
难怪会是他。
袁绍站起来:“你就是参与斗殴的学生?”
荀彧几人挤进来,抢着说:“是那群人先欺负他们俩,他们俩是正当防卫!”
曹操说:“你们都闭嘴。是我先动手的。那帮小流氓对郭嘉动手动脚的,我就把他们揍了,总不能跟龟孙子似的看着人欺负他。我孑然一身的没牵没挂,就一学位证在你们手里扣着,给就给,不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怎么处理你看着办,我绝对服从安排。”
袁绍说:“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院系的?”
许褚和程昱捂着曹操的嘴,硬生生地把他拖出去。荀彧陪着笑说:“袁校长您别跟他计较,他就是被人打着头了,刚从床上爬起来还不清醒。您等过两天再教育他,他就老实了。”
袁绍说:“要怎么处理需要开会研究。你们几个都是同学,好好照顾受伤的同学。”
荀彧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许褚和程昱把曹操押回病房按在床上,拿被子把他裹起来,任凭他怎么扑腾都不撒手。
荀彧推门进来,拉着脸说:“走了。”
许褚一松手,曹操扯开被子爬起来,趿着鞋往郭嘉房里跑。
荀彧跟程昱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他真是魔怔了。对他这么牵肠挂肚的,别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这辈子来还了。”
曹操站在病床前看了郭嘉许久,目光渐渐移到他的手臂上。
他的左手藏在被子里,曹操拿起被子,掀起一半,有些犹豫。
郭嘉的睫毛仿佛颤了一颤。
曹操的心跳停了半拍,被角攥在手里,渗出了汗水。
郭嘉仍在沉睡,刚才是他的错觉。
他掀起被子,目光落在他无力垂下的左手上。
他的手腕上横着一道深深的疤痕,狰狞丑陋。在那条伤痕之下,还有些深浅不一的伤痕,默默地诉说郭嘉当时的徘徊和挣扎。
他小心翼翼地触摸那些疤痕,不知所措。他抬起头,对上郭嘉平静的眼睛,心脏漏跳了一拍。
“你……你醒了?”
郭嘉淡淡地说:“醒了有一阵子了。”
“什么时候?”
郭嘉疲惫地说:“袁绍进来的时候就醒了,我不想见他,就闭着眼没动。”
他动了动,皱起眉头。曹操连忙给他盖好被子。
郭嘉自嘲地笑:“还知道疼,那就是没瘫痪吧。”
贾诩端着盒饭进来,笑嘻嘻地说:“滑一跤还疼三天呢,更别说你让他这体格的给砸在下头了。来来,你最喜欢的糖醋排骨,赶紧趁热吃了。”
曹操扶着郭嘉坐起来,贾诩把饭盒往曹操手里一塞说:“我出去打个电话,你帮忙喂他,多吃点肉几天就补回来了。”
排骨烧的又酥又烂,色泽和香味都勾起人的食欲。曹操喂了郭嘉几块,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郭嘉噗嗤一声笑出来,把挟着排骨肉的筷子推到他嘴边,说:“我没胃口,你也吃吧。”
曹操说:“给你补身子的,赶紧吃了就好了。快点,我不饿。”
郭嘉笑着说:“可你这么看着我,我也吃不下去啊。”
曹操确实也饿了,瘪了瘪嘴,说:“那我就吃一块。”
郭嘉笑得浑身打颤,点头说:“快点吃,我受不了你那难民眼神。”
曹操把肉狼吞虎咽下肚,咂了咂嘴,叹了口气。
“真不错,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有这么好的东西呢。”
郭嘉抱着被子缩成一团,边笑边说:“你赶紧端着碗出去吃吧,不行……笑得我浑身疼。”
曹操慌忙扔下饭盒扶着他肩膀:“哪里疼你跟我说,我去叫大夫。对了,按铃也行,铃呢?”
郭嘉一把拉住他:“别按别按,我没事,就是笑的,你严肃点儿我就没事了。”
曹操百分百服从指示,立刻扳起脸来,十分严肃地说:“你看这样成吗?”
郭嘉看着他的脸,肩膀又开始发颤,吭哧吭哧地笑着说:“好了,这样就挺好的,挺好的。”
他说着倚在曹操怀里,脸贴在他的胸口,许久叹了口气。
“这样就好,什么都不用想起来,心里很踏实。”
曹操任他倚在怀里,低头看着他迎着阳光眯起的眼,心里暖融融的,只觉得没有哪种幸福比得上这一刻的安静,他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话。
细水长流,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