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 ...

  •   孩子伏在井缘边探出头,小小的双手笼在唇边:

      “神田哥哥!神田哥哥!”

      压低了的童声沿着井壁空空荡荡地传下幽深的井道,孩子屏息凝神,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下面的动静,连大气也不敢出。
      皮肤白皙粉嫩的幼小孩子裹在质地华贵的和服里,模样精致的像个瓷娃娃,只是那一头披散的长发,竟赫然是雪样的白。

      这是一户大户人家里一处近乎荒废的庭院,疯长的野草几乎吞噬了整座园子,却全部在庭院东北角一座凉亭的二丈开外停住蔓延的趋势,生生留出一片突兀的空白。仿唐式风格而筑的凉亭早已无人打理,厚厚的灰尘掩盖了雕栏上曾经的繁复花纹。几张黄黄的像是符咒的纸高高地粘在斑驳的亭柱上,薄脆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却一直坚持着不肯掉下来。亭角悬着一盏灯笼随风摇摆,黄白的灯光无言地映照着亭中一口不知年代的古井。
      此刻就跪在井边的白发孩子从没有想过这久无人迹的地方为何会夜夜亮着一盏灯笼,他只是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过了片刻,忽然听得井下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便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懒懒答道:“我在。”

      孩子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再把身子向井口探了探,就着灯笼的火光他看见因为扰动而反射的水光,以及一闪而没的明亮眼眸。
      “神田哥哥,你还是不愿意出来见我呢。”见到这诡异情景的孩子却是丝毫不怕,语气中反而有些失落。
      “无妨的,我在这里也看得清楚你。”井下的声音淡淡答道,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别倾得太厉害,小心掉下来。”
      孩子不甘心地嘟起了嘴,却还是依言乖乖收回了点身子:“不公平呢,我都没有见过你的样子。”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瞬,再次想起的时候带了些微的笑意:“你已经好几天没来了。怎么,今天有什么事情?”
      孩子想起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于是忘记了被男子轻轻带过的话题,缩回身子,转头抱膝蹲坐在井边。井壁沁凉的温度透过衣裳传递到背上,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姐姐死了。”

      井下的人没有说话,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孩子继续他的下文。
      “父亲大人告诉我说姐姐只是被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治病。可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姐姐是因着那‘诅咒’死掉了。”
      井中忽然一阵水声,仿佛是那人听到孩子的话不经意地动了动身子。
      孩子只自顾自地说着,任凭夜风拂起他一头银色长发:“我曾告诉过你吧,姐姐和我都有着一样的白发,并且从小就见不得一点阳光。白天的时候我们的房间四面都挡着厚厚的屏风,家里的侍卫在屋外把守,侍女们在屋里看管,不让我们擅自踏出房门一步。只有到了晚上,我们才自由些。”
      “父亲大人只是说我们生下来就得了病,可我们都知道,我们都从侍卫和侍女们说的悄悄话里听到了——我们是被诅咒了的姐弟,有人诅咒了我们、诅咒了我们家族,只要我和姐姐见着阳光就会死,还会把可怕的瘟疫传染给全家的人。
      “我们一直都乖乖的,白天从不出门,生怕会因为那诅咒而害了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还有每天给我们讲故事的居云姐姐和经常给我们削木头小动物的太助哥哥。
      “神田哥哥你知道么?太助哥哥削给我的那些木头小狗木头小猫可好玩了,就像真的一样。”

      井下的人含糊地应了一声。

      “可是姐姐却更喜欢居云姐姐口中的那些故事,居云姐姐在做家里的侍女前好像去过很多地方,她有好多好多的故事,什么京都啦、什么武士啦——神田哥哥你说,武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井下像是轻轻发出一声嗤笑,那个声音懒懒问道:“你父亲没有告诉过你,什么是‘武士’?”
      孩子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井下的人看不见坐在地上的自己的动作,连忙道:“没有呢……”
      “也好。”那个声音又低低笑了几声,带着森然冷意,“他本来就不配解释这两个字。”

      孩子歪着头,没有听懂那句话,却也没有再问,继续说了下去:“居云姐姐还会讲她去过的市集灯会,见过的趣事儿——这是姐姐最爱听的。每每讲到这些,姐姐的眼睛就只盯着居云姐姐,一眨也不眨。居云姐姐还说,这世界上有种花的名字跟姐姐的名字很像,她说在跨过大海的西方有一个叫做‘唐’的国家,那里的人们称呼一种很美的花叫——‘芙蓉’。”
      “姐姐叫芙,是不是很像呢?”孩子抬起头,望着檐外高悬的月亮,沉浸在回忆中,丝毫没有注意井内又是一阵水声。
      “其实芙蓉就是我们这里的莲花呢。因为这花不是很吉利,家里都没有养过,我也没见过,只听说城外的池沼里才有野生的。可是姐姐不信,说听起来那么美的花怎么会代表着死亡呢?她从此后迷上了那种花,悄悄跟我说总有一天一定要看到莲花开在阳光下的模样。

      “几天前的早上姐姐不见了,全家的人都慌了神,父亲派了好多好多的人去找她,一直到晚上才把她带了回来。我当时被居云姐姐紧紧搂着坐在屋里,她用袖子挡着我的脸,可我还是从袖缝中看到了——姐姐被太助哥哥和另外几个侍卫架着进了门,她的脸上有一道伤疤,还在流血,我知道那是诅咒开始的印记。我想姐姐一定很痛,可是她就那么对着我,一直笑、一直笑……”
      小小的孩子抓紧了肩膀,用力得衣服都起了皱,稚嫩的声音在夜风中瑟瑟颤抖,不等井下人接话,便又急急地讲了下去:
      “姐姐没有被送回我们一起住的地方,而是被关到家里一间偏僻的对屋里。我趁人不注意去找她,隔着上了锁的门和她说话。她很兴奋地和我说她看见莲花盛开的样子了,一池的花都向着太阳,花瓣和荷叶上都积着水珠,风一过便骨碌碌地滚落。她说弟弟,你是没有亲眼看见,如果看见了,肯定连眼睛都不肯移开一下的。她催我去看——可是我不明白……她明明知道我们见不得阳光,为什么要不听父亲大人的话偷跑出去,还让我也去呢?这么一来,大家不是都会死么……不是都会死么……”

      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子缩成一团不住发抖。井下的人沉默片刻,淡淡开口问道:“之后呢?”
      “……我们正说着话,父亲大人却突然出现抱走了我,吩咐左右任何人都不能再靠近。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姐姐在屋里拍着门大喊:‘弟弟!弟弟!你快去看看呀!阳光下的世界多么美啊!我们难道要一辈子做这见不得光的怪物吗?弟弟!你甘心一辈子这样吗?我的弟弟!’
      “第二天我还是趁人不备溜去了那间对屋,可是那房子里已经空了,谁都不在了——守卫、姐姐,谁都不在了……我去问父亲,他说姐姐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病,没来得及与我告别。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她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孩子的故事讲到这里,像是有些累了,停下来喘了喘,低低问道:“神田哥哥,你有见过莲花么?为什么……为什么姐姐竟然可以不要我们也不要她的性命地跑出去呢?白天的世界……真的有那么美么?”

      他本不指望井下的人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自从他认识了这个住在井中的神秘怪人,他就没有见过那个人从里面出来过,说不定他和自己一样是不能看见阳光的人呢——同病相怜的感觉让孩子迅速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井下人产生莫名的亲近。

      井下安静了很久很久,久得孩子都以为那个人已经悄悄离开了。他有些失望地想站起身子,却忽然听见那个声音答道:
      “我见过。”

      “咦?真的?”孩子来了兴致,转身趴在井缘向下看去,这次那双明亮的细长眸子没有再躲开,而是静静地凝望着上方的孩子,眼中有温柔的光:“想看么?”
      孩子兴奋地点了点头,于是那双眸子便漾起些笑意来。孩子的眼睛一眨,忽然就发现那口古井不知何时已注满了清亮的泉水,直漫到井口,水面几片圆形的绿叶间一枝粉色的花朵仰天绽放,那一抹嫣然的浅红从瓣底层层叠叠地晕染开来,看似柔弱茎杆却挺得笔直,亭亭的身姿看得让人心醉。他从没见过的一只蝴蝶翩然而来,轻轻落在鹅黄的花蕊上。一阵微风拂过,那朵花便轻轻曳了曳,惊得憩在其上的那只蝶扑了扑翅膀飞走了。

      ——好美……这……这怎么会是幽冥之花?

      孩子看得满心欢喜,才要伸手去摸,却猛然想起神田哥哥还在那口井下,要是水涨到井口,井下的人岂不是要被活活溺毙?他一瞬间慌了心神,扑到井边一边用他那双小小的手向外掬水,一边惊恐地呼喊着:“神田哥哥!神田哥哥!“四溅的水花打湿了衣服,那朵莲花也被剧烈搅动的水面扑打得东倒西歪,花瓣飘零。

      转瞬间那些泉水、荷叶、莲花都不见了,孩子衣衫干燥,两手伸在虚空里,视力所及依然是幽深的井和那双幽亮的眼瞳。

      ——一切皆是幻影。

      “小小年纪,心肠倒不错,这点可比你那父亲强多了。”
      孩子听他说父亲坏话,本来撅了嘴不太高兴,却听得那个声音转了话题:“关于莲花,我这里还有一个故事,你想听么?”
      毕竟年幼的孩子立马有了精神,点着头说“要”,抛却了前一秒钟的耿耿于怀。

      井下的人顿了顿,再开口时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仿佛是正低着头思索该如何叙述:
      “从前有一个剑客,为了追求‘剑道’的最强境界漂洋过海去了西方的唐国。那一趟西国之旅没有让他寻到想要的‘最强剑道’,却叫他意外遇见了一个莲花一样的女孩。
      “是的那个女孩就像莲花一样高洁而素净。虽然剑客的故土有着莲花只会招来死亡和幽冥的传说,剑客只是不信;虽然那个时候的唐国人人都爱雍容华贵的牡丹——那是唐国才有的一种花,华美却太过娇弱——剑客只是不爱牡丹独爱莲,就像他看不上当时唐国女子个个丰腴妖娆的身姿,只爱女孩子清瘦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
      “他说服了女孩子,带着她回到剑客的国家。从此以后两个人相依为命,剑客四处寻找高手挑战磨练剑道,女孩在市集做些小生意,也给人做活洗衣补贴家用。他们在院子里养了一大池的莲花,每到花季便是一池胜景。
      “那一天正好又是一个盛夏的时节,剑客要去挑战这座城中号称‘最强’的武士。他在市集的柳树下跟女孩子道别,保证说他一定会回去。女孩子低着头,墨黑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光,她隔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她说……她说:“好,我在这里等你。”
      孩子感到井下的那个声音语气中渐渐带了几许的温柔,不同于他惯常的冷淡讥讽或心不在焉。那种柔软的感觉让孩子在一瞬间觉得他仿佛能够想象到那个人的模样和姿态,他一定是就那么坐在那里,背靠着阴湿的井壁低头絮絮,薄薄的嘴唇在黑暗中一张一翕,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剑客一边走一边回头,走了很远都还能看到女孩子提着装着一篮子莲蓬的篮子立在柳树下的模样。他们两人之间隔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可是他知道女孩子一定也在望着他,一直一直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站在那里等他回来——”

      说到这里那个声音中断了。

      隔了片刻,难以忍受的寂静中孩子怯怯地问:“后来呢?那个剑客回来了吗?”
      “……没有。他回不去了,他死了!”井下人的声音忽而转为冷厉,像是咬了牙狠狠低吼出来一般。

      “为什么?!”孩子虽然被那话语中的戾气吓得缩了缩,却还是大吃了一惊,忍不住追问,“他输了吗?”
      “没有!他怎么可能输给那个卑鄙的家伙!”那个声音恶狠狠地低吼道,又像是意识到口气重了些,顿了顿才继续讲了下去:
      “……剑客成功见到了那个号称最强的武士,对方也接受了他的挑战,比试地点在那武士家的后院中。剑客最终赢了,可是赢的并不轻松,在那个时候武士忽然丢了刀跪下来求饶,说自己的妻子马上就要生产,不忍抛下家人赴死,求剑客网开一面。剑客心中不齿,也有些恻隐,撤了刀就想走,不再愿意跟这种玷污武士道的贪生怕死之徒纠缠。
      “却不料,看似已全失了斗志的武士却突然发难偷袭,剑客一个不防着了他的道,死了。”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只可恨那个剑客死得不明不白,他只恨,早知如此,他就不该跟那个女孩保证自己会回去,让她在那里等他——剑客爽了约,女孩子一定会伤心失望。”

      孩子不大懂得故事里剑客的感情,只是低低的问:“那个大姐姐等不到剑客哥哥,会一直一直等下去么?”
      井下人默然半晌,才答道:“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如果那个剑客知道女孩子会傻等,宁愿女孩子灰了心失了望,也不愿她这样为了早就死掉的人白白耗了自己的青春。”

      “我知道的,大姐姐一定还在那里等着。”孩子忽然握紧了拳头,语气里全是斩钉截铁的坚定。
      “……为什么?”井下人似乎有些惊讶。
      “神田哥哥你知道么,姐姐偷跑出去之前我一直和她在一起。那天她忽然让我乖乖呆在树下,说有事情走开一下,一会就回来,让我等在那,不要乱跑。我说好,她就小跑着离开了,很远很远我都还能看到她回身向我挥手的样子。
      “我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色发白的时候居云姐姐把我带回屋里,姐姐还是没有回来,一直到晚上她被抓回来——隔天她从那个对屋里消失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她,于是又回到了我们分别的那棵树下,坐在那里等了一个晚上,可是她没出现。第二天我又去等,父亲过来告诉我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还是等,后来我明白了她死了我还是等。

      “今晚前半夜我也一直在那里,本来准备后半夜也等下去,可是想到我很久没有来找你了,你一个人孤伶伶的会寂寞,所以来看看你。
      “可是我会一直一直等下去,就算我已经知道她死了。她说会回来就一定不会骗我,我总觉得有一天我能看见她冲我挥着手走过来的样子,所以我想等她。那个大姐姐,也一定是一样的想法吧……”
      孩子笑了笑,小脸上尽是纯真的坚持。井上井下的两人半天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最后那个声音才低低道:

      “傻孩子。”

      ※※※※※※※※※※※※※※※※※※※※※※※※※※※
      又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
      荒园寂寂,似乎永不熄灭的灯笼孤独地挂在亭角,映照着那一口幽深的古井。

      然而这份寂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有什么人跌跌撞撞地向古井的方向跑了来,他的身后还传来紧追不舍的纷杂脚步声,似乎人数并不少。

      “神田哥哥!神田哥哥!”

      那个身影靠的近了,居然是个小孩,华贵的和服沾满尘土、凌乱不堪,随着奔跑他的长发在脑后飞舞,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银白的光。
      “神田哥哥!”孩子慌慌张张地扑到井边,等不及确认井下的人是不是在,便急急地冲着下面喊:
      “神田哥哥!那个大姐姐真的还在等!一直一直等到现在!我见到她了!她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孩子因为剧烈的奔跑喘息不已,他颤抖着张开紧握的双手,小小的手心里躺了一对小小的并蒂莲蓬。
      “——神田哥哥,我知道、我知道你讲的故事,其实就是你的故事吧!你就是那个剑客对不对!”

      可是等不到井下人的回应,追在孩子身后的人们便已经赶到,迅速将那方凉亭围了起来,刚好围出一圈二丈见院,寸草不生的空地。
      为首一名中年男子华服锦衣,手握硬弓腰挂长刀,在人墙之后远远地大喝一声:“逆子!还不束手就擒!”

      孩子大吃一惊,猛地转回身来,紧紧地贴着井缘,看见那名中年男子不禁战战兢兢地喊了声:“父亲大人!”

      孩子的左脸上被一道古怪伤疤狠狠贯穿,由额头直至脸颊,血流披面,衬着他一头凌乱的银丝越显凄厉。所有的人在看到孩子模样的瞬间都打了个冷战,不自觉地避开了视线。
      “离开那个地方!快跟我回去!——左右听令!缩小包围,给我擒住少爷!”
      “是!”

      “不……不要……不要过来!”孩子惊恐万状地向后靠去,手中紧紧地抓着那枚莲蓬,却冷不防撞上井壁,一个重心不稳,竟然仰天翻落下井去!

      众人惊呼了一声,有反应快的便要冲上去确认情况。然而步子还没踏出去,人群中又爆发了一声更为惊恐的惨呼!

      一只修长却苍白得有些半透明的手从井中伸出,轻轻地搭在古井边缘。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缓缓地从井中升起,轻盈地仿佛没有重量。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有着冷傲的眉眼和嶙峋的身骨,面色苍白的不似生人,灰白的和服随意地敞着,纯黑的长发披散肩头,点点的磷光在他周身若隐若现地浮动。他怀里抱着昏过去了的孩子,刀刻般的薄唇紧抿着,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扫视了在场众人一圈。
      每个人都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不自觉地两股战战。

      “——鬼!鬼啊!!”不知是谁最先忍受不住惨叫了一声,众侍卫纷纷丢了刀和弓箭就想逃命。
      ——是真的!是真的!那个传言是真的!这里真的有鬼!有鬼!!!

      “都给我站住!胆敢逃命的统统切腹处置!”中年男子虽然难掩恐惧,却还是大喝了一声,震住了场面。侍卫们看家主不退,也都回了身,捡起刀和弓箭重新对准亭中年轻男子。
      所有人的手都在瑟瑟发抖。

      年轻男子听得那个声音,目光随着转了过来,凝在中年男子的脸上时突地变了,他的唇抿得更紧,眼中锋芒凝聚,杀意瞬间迸裂。

      两人无语对望。

      “好久不见……神田优!”中年男子首先开了口,咬着牙,狠狠地喊出那个梦魇一般的名字。

      年轻男子听见那个名字,忽地扯起一个不知是嘲讽还是恨的笑:“是啊,真是……好久不见。”
      他轻轻抬起一只手覆上后颈:“十年了,这一刀的痛都还留在我的脑海里,夜夜折磨着我的魂魄不得安息。你却一次都没有来探望过我,我还以为,你早已忘了我这位老朋友了呢。”
      “……拜你所赐,这十年来我从没有过过一个安稳日子,日日都提心吊胆,因为我知道你从没有放过我、放过我的家族!”中年男子的目光转到神田抱着的小小孩子身上,音量骤然提高,“你的诅咒……竟然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神田低头,怀里孩子昏昏沉沉地睡着,鲜血染红了白发。他淡淡道:“哦?你真的、关心过你的儿女?”

      中年男子闻声一愣,看着神田将手轻轻拂过孩子的脸庞。孩子“嘤”地一声转醒过来,睁开眼便看见有着俊朗五官的陌生男子的脸近在咫尺,凭着直觉他轻呼了出来:“神田……哥哥!”
      “是我。”

      “神田哥哥,这东西……”孩子张开了手,刚才即使在摔落古井的过程中他都攥得紧紧的。
      小小的莲蓬被男子苍白的手小心翼翼的拿起。

      “大姐姐……她让我带给你这个,她还念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诗,可是对不起……我没能记住……她说,那是她的故乡唐国的诗——”孩子低了头,讷讷道,然而不等他反应,便听得耳边有人低声吟哦:
      “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神田有些痛苦而怀念地闭上眼睛,用孩子听不懂的唐国文字念出了那深埋了十年的十个字。

      ——我知你愿随我生生世世,可是我如今这副模样,就算这植物真的能上通碧落下及黄泉,我又如何再与你做那一对并蒂莲花。

      “为什么要学你姐姐白天跑出去?你不是不想害了你的家人么?”神田收敛了一瞬间动荡的心神,放了莲蓬入怀,低头问道。
      孩子忽然就把身子缩了缩,双手环住男子的的脖颈,眼睛有些惊恐地盯着人墙外站着的父亲,开始啜泣:
      “最开始,是家里……家里这两天好多人不见了,太助……太助哥哥也不见了,我很担心。可是居云姐姐一直像有心事的样子,今天早晨的时候忽然就把我带到侧门让我快跑,我不肯,说我不能见到阳光,她就一直推我、一直推……后来有人来了,她就把我藏到门外的一个酒桶里。我在木板缝里看见了……是父亲大人……父亲大人说要抓我,问居云姐姐我在哪。姐姐怎么都不肯说……就死了……她就死了……被父亲大人……
      “我不知道去哪里,想起神田哥哥你说过的那个市集和柳树……就去了……见到了那个大姐姐。可是好多好多的人很快就追来了……我答应过大姐姐把东西交给你,就、就回来了……”

      “傻孩子。”神田抱住孩子的头,眼神回到中年男子身上的时候又变得冷若冰霜:
      “我只问你——”

      不等中年男子应允,便是一迭地发问:

      “——这孩子的姐姐,是还不及诅咒彻底发作就被你杀了吧。”
      “——那些碰过这孩子姐姐然后都失踪了的人,其实都被你秘密处决了,怕传染上那诅咒,是不是?”
      “——你要抓这孩子,也是想在他诅咒还没开始起效就杀了他吧……因为你通过那孩子的姐姐已经发现,只要在诅咒发作之前杀了他们,就能解开诅咒,是不是?”

      每质问一句,中年男子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左右属下的表情也就疑惑一分,孩子的神色就惊恐一分。
      “……父亲大人,姐姐和……太助哥哥……都是您……?真的么……这是真的么?”稚嫩的童声惊战得变了声调,有些凄零的拔高,一众侍卫都听得有些不忍。
      “……我……我是为了这个家族!只要能保全家族,就算牺牲我的儿女,我也要咬牙做下去!你不能怪我!”中年男子低吼。

      听得那一番话孩子怔了怔,眼泪忽然就大颗大颗地滚下来,仿佛不信那些话是从前爱他疼他的父亲嘴里说出来的。
      “孩子,别哭。”年轻的男子低声道,“无论如何,也要挺直了脊背。”

      孩子真就听了他的话直了直身子。

      男子微笑,目光中都是赞许和鼓励。他转头扬声,一字字道:
      “十年前为了苟活偷袭我、推我落井,说是为了妻子家人;十年后还是为了苟活不惜手刃骨肉,却说是为了家族——”

      “十年了,你的卑鄙,还真是一点没变。”神田冷冰冰的笑,平举右臂。

      有青蓝的光在他指间凝聚成形。

      一道寒光在眨眼间穿过包围的人群,在中年男子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后折返。
      神田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刀,仿佛是从虚空中凝结而成,月下刀身也是有些虚无的半透明,刀光冷冽,刀刃上挂着一抹深红的血迹。
      ——切,果然是因为阴阳师设下的这讨厌结界吗?刚才那一击六幻的刀气应该直接碎了他的颧骨才是。

      “孩子,用手指沾点刀刃上的血。”
      怀中的孩子乖乖依言,哆嗦着抹了一点血在食指上。
      “看到柱子上那几张符咒了么?用沾了你父亲血的手帮我撕下来。”神田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托起小孩,把他举到能够够着符纸的高度。
      孩子点了点头,就要伸手去撕,却听得中年男子惊恐万状地大喊道:“不!——弓箭手!”

      耳中传来无数长弓满弦的声音。
      想要回头的孩子只听得耳边一句低沉的嘱咐:“不要回头,去撕就好。”

      “射!”

      伴随着一声令下,密集的箭雨呼啸着扑向亭中的一人一鬼——中年男子不求伤到无形的鬼魂,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铮的一声龙吟,年轻男子手中的长刀流光飞舞,将射入凉亭范围的羽箭全数挡开。
      “嗤啦——”第一张符咒应声而裂。

      “再射!”弓箭手们训练有素,前后排迅速交换位置后,随着第二声命令射出再一轮的箭雨。
      刷!长刀割破空气,飞出凉亭划出完美的圆弧,前排半跪着的弓箭手长弓尽折。甩出佩刀的男子骈指为剑,身前一划,虚空中便有剑气从横,直接绞裂了欺近凉亭一丈的羽箭。
      “嗤啦——”第二张符咒被扯成两半。

      “给我射!”
      回旋着飞舞的长刀回到男子的手中,男子看似随意地挽了个剑花,低唤爱刀的名字:“六幻——”

      “——界虫•一幻!”
      “砰!!!”

      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刀气霎那间向四周爆裂,所有人都被那股四散开来的巨大冲击力轰得向后飞去。

      硝烟散尽。

      孩子的手上抓着最后被扯下来的一张符咒,抱着他的男子长刀遥指,眼中尽是桀骜的神气:
      “十年前你赢不过我的刀气,十年后你还是如此。”

      他就那么轻轻地抬步,跨出了曾经困了他十年的方寸之地。

      “你……你想怎么样?!”瘫软在地的中年男子语气中掩不住的恐惧,在他周围尽是属下痛苦的呻吟。
      ——曾经由阴阳师做法困住他的结界一破,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困住眼前这个等了十年的复仇者。

      “怎么样?”男子在他面前三步开外停住了脚步,冷笑而立。
      “方才你想要阻止你的儿子撕去那些符咒,其实只用呼唤他的名字一声便能让这孩子有片刻的犹豫——就算你是虚情假意,这孩子也必定念及亲情。可惜你根本毫无骨肉之情,直接下令你的手下射杀你亲生的儿子。
      “我现在开始后悔当初诅咒的是你的子女,让他们跟我一样体会那种幽闭于黑暗见不到阳光的痛苦——你这样的人根本不该由他们来替你承担罪孽,你根本不会为他们的痛苦而追悔自责。那么,我便遂了你的愿,让你亲身体会一下诅咒加身的痛苦吧。
      “你记住,从现在起一直到你死,你都不能看见阳光,否则就会染上莫名瘟疫,暴毙惨死而亡。你大可以明天一大早尝试一下,看我的诅咒灵不灵验。”

      男子侧眼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孩子只是盯着那个如同被抽去了三魂七魄般委顿在地的父亲,眼光里都是茫然的痛,被骗一样的委屈和不解:
      “父亲大人……您,真的爱过我和姐姐么?”

      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嘴唇嚅动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低下头避开了孩子的视线。

      神田沉默了片刻,似是幽幽叹了口气:
      “你不要的儿子我带走了。从此以后,你就一个人做那见不得阳光的怪物吧。”

      男子转身,旁若无人般踩着一地伤者走出荒园,背影冷然。

      ※※※※※※※※※※※※※※※※※※※※※※※※※※※※※※※※

      孩子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是蒙蒙亮。
      “真是漂亮的发色呢。”有个熟悉的声音低低的,又有些虚无。

      他抬头,看见男子低头对他淡淡的笑,眉眼嘴角都是从未见过的温柔。男子抚摸着他的长发,指间的温度冰凉。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变成了像是栗粽的颜色,天色昏暗却看不清晰,只是能看出不是纯色的乌黑。

      脸上的血已经止住了,用手摸去是硬的痂。
      “脸上的伤很快就能好了——只是可能会留下痕迹。不过男孩子,有点伤痕不算什么。”

      孩子有些惊喜,问:
      “诅咒呢?”
      “没有了。”

      他终于放下心来,然而转念又想到神田离开自己的家时对父亲说的那番话,不禁拿眼望向男子。
      “……你想问你的父亲么?放心,我并没有对他下诅咒,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不过以他的胆量,一定是不敢去试一试的吧。”

      男子笑了笑,抬头看向远处的地平线,在那里,天与地的交界处已经被撕裂了一条缝,随时准备着迎接又一个白昼的开始。

      “看来,只能到这里了呢。”

      他从怀里取出那对并头莲蓬,放到孩子手上,再用指间轻轻一点,之前本有些干缩的莲蓬迅速饱满起来,花蕊重生,莲瓣复开,一眨眼间,已变成两朵盛开的并蒂莲花。
      “把这个,送个你背后那家里住的大姐姐——你见过她,一定不会认错。”

      孩子这才发现两人原来坐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前,那宅院看起来有些古旧破败,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有钱人家,此刻正院门紧闭。

      “还有告诉她——”

      “‘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此生我们有缘无份,惟愿下世再结为那对并蒂莲花。”

      那是孩子第三次听到那句唐国的诗,他暗自默念那奇怪的发音,心想一定要记住。

      于是他点了点头。
      男子又一次笑了,他不再看着孩子,而是望向他们身后那扇紧闭的门,目光迷离而深邃,仿佛那一眼就能把木门看穿,把石墙看穿,直看见屋里日夜思慕的那个人。

      “……好像,忘了问你名字呢,孩子。”
      “不过,算了,这样也不错。”

      “替我,在阳光下好好地活下去吧。”

      在那一瞬间孩子看见男子的身体化作万千荧火,在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的同时飞向广袤的蓝天。

      “吱呀——”
      在他身后,破旧的木门被谁轻轻推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