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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共看明月皆如此 ...

  •   琴师不再看荆轲,他专注于琴。他弹什么,荆轲不懂,但荆轲知道他的琴和燕丹府内极尽风流绮丽的歌姬琴妓是不一样。荆轲爱美人,他从心眼里喜欢燕丹府高堂里的锦缎丝绸,鬓香云影,无数烟视媚行的眼,剔透玲珑的腰和细白修长的手臂。他随着他歌,眯着眼看高渐离微遮着眼睛的额发,心里一时欢欣无两。倘若此时醉去,谁怕死后就地而埋。

      然而高渐离的琴是不一样的。那种抽空了闺房美人日日伤春,去除了宫闱少妇夜夜托梦的琴声,简古空灵,绵密生动。他一调一调的变,他有些和不上。荆轲开始觉得,刚才泛泛的关于美人的联想用在高渐离身上是不对的,尽管对于荆轲而言,美好的人,既是美人。

      荆轲不再随着高渐离的变调而和了,他跟不上他的曲。于是他开始自己唱,家国寂寥,剩水残山,高渐离也跟着他奏。慷慨激昂处珠光泣血,低回婉转处紫玉生烟。荆轲有点醉了,他看着高渐离,看得很用力,看一双琴师的手在琴上激烈的扶动,他确认他是懂他的人。他拿过桌上的碗,转了个向,用边缘完整的一面对着高渐离。高渐离也不停下,就着荆轲的手一饮而尽。荆轲大笑,信手将空碗扔出,用手按住了高渐离放在弦上的手。

      琴声断了,但琴意没有。荆轲唱歌不算好听,但也说不上扯着嗓子。高渐离抬头看着荆轲,出人意料的没有一点生气,甚至有了非常清浅的笑。他说,走,去喝酒,然后推琴而起。

      荆轲还是没能握着高渐离的手。等琴师说去喝酒时,他悄然摆脱了他的。但荆轲心里非常高兴,他丝毫不以为意。知己难觅,找到了就是幸运,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自来熟吧。荆轲一贯达观知命。

      高渐离的琴声,荆轲听了很久,久到一直到荆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到咸阳宫,他仍然恍惚觉得那里空落的回响着小高的琴声。而荆轲的歌,高渐离听得很少,下一次听到,已经是商音流涕,羽奏惊心。

      农家自酿的高粱酒,说不上醇和绵厚,但是劲头很足,入口便是凛冽的呛,末了又留些谷物的香。荆轲在燕丹府里喝过各种价值不菲的名酒,优劣入口便知。但荆轲认为,喝酒重要的是氛围,看和谁喝。跟高渐离喝,荆轲便自己先把自己醉了。至于高渐离,属于天生酒量很好的人,而且他神奇的对优劣无感,酒在他嘴里没有区别。要说这次喝酒有什么不同,好像就是荆轲了吧。

      后来这种味道一直缱绻不去,越是年岁矜持,越是从衣上,唇齿上,发上,琴弦上迂回饶进身体深处。待到他终于明白时,高渐离已经一身都是荆轲的味道。

      在客栈里住到第三天,燕国终于下雪了。这场雪,对两人都颇有点旧地重游的提示含义,尤其配上了客栈了浑浅的油灯,吱吱作响的木门。“如果再来点马蹄声……”,荆轲感慨,两人对看一笑,同时明了。

      高渐离一直吃荆轲的喝荆轲的,颇有点过意不去,提出想找个营生,倒被金主儿荆轲一口否定。“你长得那么打眼,被人盯上了多不好。何况这个地方荒凉成这样,客栈酒馆有几个,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看这里行客匆匆,都是路过人,你还指望着有人能风雅到专程听你弹琴是不?”
      “可是……”,高渐离还是踌躇。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学会了不对荆轲的轻佻之词报以恼怒。荆轲这种人,越搭讪,越上他的道。
      “可是什么。你现在傍着最大的金主”,荆轲拍拍胸口,非常自得,“就不要想这么多了。没事儿弹个小曲给大哥听,大哥不会亏待你的。”

      高渐离不语。半晌,他站起来,背了琴径直朝门外走去。荆轲不解,“小高,外面雪大,你出去干嘛?”只得也追将出去。只见高渐离找了处低矮枝桠下,用袖子随意的抚了抚落雪,自顾自的盘膝坐下,弹起琴来。荆轲又好气又好笑,只好站在中庭里叉腰立着,看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琴师也不说话,只是弹琴,非常随性的弹,只有音律没有固定调子。荆轲立着没个遮挡,只把身上落雪拂了又拂,正想开口劝高渐离回去,却不经意看见少年琴师的脖子和手都被冻得微红,雪花落在他鼻尖上,皑皑的消融了,竟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弹了四五首曲子之后,高渐离突然收手,将双手分插入两袖,抬头看着荆轲。

      “怎么停了?”
      “觉得有点冷,手僵了。”
      荆轲哭笑不得,走到他身边,大手拍去他身上落雪,又就着方便,吹了吹他额发上的雪花。矮身抱起了琴,又伸出手拉他起来,“走吧,进去暖和会儿。”

      于是很自然的,高渐离被荆轲拉起来。因着冷,鼻子还有点悉索,整个人却很愉快,几乎是他开始餐风露宿的逃亡以来最愉快的日子。

      “干嘛刚才要出去弹琴啊?”
      “兴致到了。冷死就埋。”
      荆轲一边将打来暖酒,就着壶身交给高渐离捧着,一边忍不住又打量了他一边,深刻的确认在这几天他长进了不少。
      他只是想试试,如同荆轲说的那样,自在的趁兴的活着。
      杯,汝前来,老子今朝,放荡形骸。

      日子一直过。高渐离甚至觉得有段时间人已经停滞下来,只等每天早上醒来推窗看雪,一片白茫茫晃眼,才觉得又是一天。荆轲却好像有点忙起来。有几次燕都频繁的有人来找他,穿着都很普通,人也刻意低调。但对于高渐离这样在烟花水榭冷眼旁观了很久的人来说,已经足够辨认是布衣还是王侯。荆轲的事,高渐离不多问,也几乎不多想。

      他渐渐的觉得自己没有打算,可又不甘,将荆轲的打算当作自己的。荆轲在某些方面相当狡猾,他不想说的,几乎一句也问不出来,偏偏高渐离又不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主儿,这么过倒也相安。

      荆轲几次觉得,其实他的这位义弟是个相当淡漠的人。但他解释不了为什么当日在土丘旁两人一脸伤一脸血的互递酒壶时,他分明觉得这个人比自己更加热血。“少年人血气未定”,当有一次荆轲这么戏谑的嘲弄他时,却见高渐离少见的有些欲言又止。这种表情荆轲在和高渐离非常熟悉之后才能看出,大多数人看高渐离嘴角轻微牵扯都会忽略过去,而荆轲却好像事事明了。

      “家国飘零,你之后什么打算?”荆轲抱手在胸前,看着高渐离接过他从燕都里带回的糕点食盒,没等他回答,又显摆的问,“精致吧?跑了好几条街专门买的。”

      “家国飘零,你以后什么打算?”高渐离反问,眼神专注的拨弄着食盒上铜制的活锁。

      荆轲笑了,他伸手摸了摸高渐离的头发,又好奇心起的用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惊奇的发现居然很顺。他看起来明明不梳头……

      “我还有些计划。能不能做完,我也不肯定。你要是想知道,改天去打一壶好酒,讲个笑话给大哥听,我就告诉你。”
      “恩。”高渐离出人意料的没有冷脸以对。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抬脸看荆轲。他认真的折腾着锁眼,晃动着那截细小的钥匙。末了实在弄不开,用力拉了一把,很沮丧,“断了。”他终于认真的看着荆轲说。
      钥匙做得太小,完全是闺房女儿的细致所致。他俩的手太大,都疲于折腾这细微的物件,结果钥匙断在锁芯里。荆轲拖过盒子,捏住锁微一用力,锁眼应声弹开。再将盒子打开推到高渐离面前,不改笑意,“吃吧。”
      “你让我准备一下。”高渐离捏过点心,多看了一眼,然后吃掉了。
      这一句答得太突然,以至于好半天荆轲才反应过来,原来高渐离在回答他说的“讲个笑话给大哥听。”不由心情大好,顺手抓过一个点心吃下,咀嚼几下,然后有些遗憾,“味道毕竟有些不同了。”
      味道毕竟不同了。荆轲莫名的想,原来自己踏这闹巷穷街去买这一盒点心,已成习惯。只是周遭风物已变,人事难全,当日那女子指尖殷红的朱蔻,曾与这翠绿的茶食相映成趣。

      那是一只巧叶酥,馅儿用金萱混着黑糯米蒸好,外壳用当年的新茶晒干舂成粉,加入打碎的鸡蛋清,和上面,等炸到半成型,捞出滤干,灌入蒸好的馅儿,入锅焯一遍,取出后放冷,再灌进和新茶香味最称的椴树蜜。样子端正讨喜,做工地道,温度高一点蜜便酸了,低一些就不能和米香充分混合,是一道极精致的小食,也是顶儿尖儿的歌坊舞楼里才能见到的事物。整个燕都能做好这道点心的铺子都有限,哪里是荆轲这种吃惯了太子府的异国人能“跑几条街”找到的。

      有些事情高渐离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他并不傻。对于他来说,荆轲太复杂,他还没有准备好完全的了解他。

      荆轲全然不觉,他颇有兴致的拉高渐离坐下,“小高,于琴艺,你已是国手;于武艺,你也身手不凡。他日若重筑黄金台,你可愿持琴剑而安天下?”
      高渐离不说话。荆轲也不劝他,坐得半晌,还是有点悻悻,荆轲自觉无趣,“我先回屋了,晚饭时叫你”。末了临要转身,却被高渐离拖住了手。
      “大哥,”高渐离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认真,“我愿意随大哥峥嵘浴血,拚死以酬天下。”
      荆轲只觉心中五味陈杂。本不是要逼他如此,甚至怜他年少孤冷,茕茕孑立,自己将身付与浮沉世事,随时可能肝脑涂地,骨肉成泥,何必逼少年懵懂轻易立下生死承诺。万不想他忽出此言,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未见得懂,但他愿意。罢罢罢,九死一诺。
      荆轲握紧高渐离的手,手腕指尖皆过力得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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