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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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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陈强担心的不同,伍禅对出城这件事是十二分的赞成。城里钱粮虽然充足,毕竟死气沉沉的无趣,又是能预见的末路穷途,投靠懿王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反正眼看便是个天下大乱的格局,手里有兵,哪里不能有条活路呢?
骆贤将这件大事商量妥当,回帐里换了夜行衣,悄无声息地自帐后牵出一匹黑马来。顾家人深居简出,只有一个小丫鬟每日出门采办日常菜饭,她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顾三莲一面,此刻已是迫在眉睫,不能不把去把话说开了!
顾宅是个精致小巧的三进院落,骆贤轻易就摸到了灯火通明的正房,在暗处她轻飘飘落了地,贴着墙侧着耳朵仔细听里面的动静,里面只有细微的棋盘落子声音,一男一女两个影子印在窗上,似是正下到要紧处,都一动不动地出神。
骆贤等了一会儿,眼见那小丫鬟提着铜壶出了门往厨房去了,才自角落里闪出来,几步到了门前,一只指头勾住门缝,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自背后擎出刀来,朝里面瞥了一眼。
里面正是一男一女两人对弈,男的一身道袍,背对着门口看不清面目,女的却是俗家装束,发髻高挽,金钗绸袄,是个妇人打扮。骆贤目光落在妇人脸上,登时就倒吸了口冷气,那脸形眉目,竟真似是顾三莲!
她不再犹豫,拉开门便闪了进去。两人觉察出不对,抬起头来,那青年道士看着骆贤便是一怔:“你这,你这是十八师妹?师妹,”他看了一眼骆贤手里的刀,手里的棋子不用自主地落在了棋盘上,“我是秦十二啊!”
骆贤并不理会秦十二,目光定定看着妇人,心里一阵寂寞失落——不是顾三莲!这妇人确实与顾三莲十分相像,眉目脸形,乃至身材,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然而她那一抬起眼睛,骆贤就陡然觉出一股陌生——她和顾三莲亲近了一年多,就算她再生自己的气,再不理会自己,也不会用这样生疏的眼神看她!
“这位是齐十四齐师妹。”秦十二见她不说话,就自动地赔笑介绍,“二师伯的徒弟。齐师妹,这是骆师妹。”
骆贤依旧有些失魂落魄,对着秦十二也没生出半分久别重逢的喜悦来,盯着齐十四不做声。
齐十四被她看得不自在,秦十二却对骆贤和顾三莲的事深知就里,向着齐十四道:“骆师妹是顾师妹的好友。”
“真的?”齐十四神色蓦地兴奋起来,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骆贤,“骆师妹?难道就是师姐说的那个阿洛?”
骆贤那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利刃一样逼视着她:“阿洛?你从哪儿听来的?”
“还有谁?”齐十四嫣然一笑,“顾师姐呗!她在淮州正一子那儿休养,我听她提起过。我这一次来洛州,用了她这张脸,一是方便,二是顾师姐叮嘱,要替她打听一个叫阿洛的人的消息,早知道也是咱们仙宗门里的人,就不用费那么多事了!”
骆贤深吸了口气,心里依旧是戒备万分:“你这里有什么信物?”
“都是同门,要什么信物?”齐十四自怀里掏出支木簪,“不过顾师姐说过,你要是阿洛,就该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骆贤睁大了眼睛:那簪子是朵莲花形状,錾了个小小的“莲”字,正是自己给顾三莲做的那一支!
一股疼痛交织着喜悦一起涌上胸口,她垂下头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花,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又是个不动声色的冷淡模样:“她怎么到了正一子那里?”
“也是巧,”齐十四把簪子收在怀里,朝她又是一笑,“我和师傅常去乱葬岗上翻尸体,找些新鲜零碎,顾师姐正好被扔在那岗子上,我看她还没咽气,就顺手捡回去给了正一子,没想到,还居然是同门!她伤得厉害,我来洛州的时候,还不能下地行走,过了这么多时候,该好得差不多了!”
骆贤心里狠狠一痛,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她屏住呼吸又继续盘问齐十四,然而齐十四生性散漫,对顾三莲的事所知不多,最后干脆一拍桌子:“反正人是我救的,那些事你自己去问她好了,她不大说那些事,我看她也不想讲给我听!”
骆贤不再追问,将刀收回鞘中,向着秦十二道:“我不管你们来洛州什么事,三天后城就要破了,想活命的,明天就收拾东西到我营里,后天入夜跟我们一起走!”
“那是自然。”秦十二郑重朝骆贤道了谢,齐十四却依旧一副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散漫模样,“哎?骆师妹,我救了顾师姐一命,又替她找到了你,”她冲着骆贤一笑,露出两排齐整的小白牙,“你该怎么谢我?”
骆贤看了她一眼:“你想怎么谢?”
“东西我不缺,也没什么想要的,”齐十四想了想,“等我想到的时候再提,你记着就行了!”
骆贤觉得这人有点莫名其妙,仔细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对于这两人,她是信,也不信,不敢不信,更不敢全信。等第二日两人来了凤翔寨大营,便秘密叮嘱大小姐和二寨主挑拣一批精干的小厮丫鬟,名为服侍实为监视的将两人彻底软禁在自己手心里,才稍微放下心来。
眼看大战在即,各项事务文书雪片一样层层叠叠地摞在骆贤案头,骆贤几乎无暇安枕,也没法安枕——只要一想到顾三莲,她就心底涌起一股混着悲哀的喜悦来,同时就把秦十二和齐十四两人的言语举动在心里审视了一遍又一遍。
“她在淮州!”她想,“在正一子那里,正一子不是个能耍花样的人,应该是无恙。”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就又觉得那两人言语蹊跷,举动可疑,一面疑心大起,一面无可奈何:“要是他们敢骗我,我就两人一块儿杀了!可莲娘要是不在,那杀不杀也都没意思了!”
所幸骆贤生性沉默冷淡,心里虽然千变万化,那眉目间也能一样的不动声色,只是秦十二被她不动声色地审视多了,竟然平白无故地心虚起来,觉得这小师妹年纪渐长,也越来越似自己那死人脸的三师伯了。
十月十九的晚上,洛州城北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伍禅特别挑出的一队心腹精锐领命冲出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营而入,却并不急着冲出,只是来回厮杀,扰乱大营。骆贤领着凤翔寨的人跟在他们身后,轻轻松松开出一条血路来,同时第三队的民夫士卒一窝蜂上前,在凤翔寨喽啰身后用大车土袋等物架起两道简易鹿角,城内百姓就拖家带口地自两道鹿角之间蜂拥而过,直奔洛水。
洛水对面早有接应的人备下船只来接,而这边民夫也早备了些船,两边一起渡河,因为人多,洛州府知府特地备下百余名刀斧手,每船船头船尾各一,防着人争抢上船。有些年轻水性好的人,看着这边战局凶险,便不等上船,而是自备了门板浮木等物,打算自己游过去。
长公子自然是第一批渡河,随之便是大小姐及士绅官眷,等到接近黎明,百姓过去了三成,伍禅便领着人渐渐向后撤去。“快走!”他经过骆贤的时候低声道,“等天亮了,就纠缠不休,走不了了!”
骆贤仰起脸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身后,鹿角间逃命的人群犹自络绎不绝,她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再等一阵!”
伍禅想了想,把陈强一部留下,自己领着心腹上了船。他一撤下去,凤翔寨的压力陡然增加,最后只得随在最后一批百姓身后,且战且退。
天已经大亮了,眼前敌人潮水似的一批批涌上来,虽然并不如凤翔寨喽啰勇悍,却难缠棘手。骆贤连着两次仗着火-枪手将对方攻势迎头打散,但等对方第三次冲上来,她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快要没什么办法了。
蚁多咬死象,何况对方并不是蚂蚁,而是和自己一样执刀弄枪的人呢?然而洛水边那百姓依旧没能渡完,有些见凤翔寨的人渐渐后退,生怕自己在乱军之中保不得性命,都自动地跳了水,拼了性命地向对岸游去,水上船上一片密集的人头,同时传来密集而噪杂的哀告,祈祷老天保佑凤翔寨能够多顶一阵,让这些人平安逃命。
骆贤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招过了张长保和陈强:“你们领人先退,我和老姜再等等。”张长保自然是唯她命是从,陈强才张了张嘴,不及抗辩,便被骆贤先发制人地打断了话语:“你们先过去,准备二十条船过来接我们!还有,火-药火-枪全部留下!”
骆贤扬手,又招过了老姜,令他选了二十名精壮喽啰。这二十名喽啰待敌军稍退,便催马笔直向敌阵冲去,胸前背后鼓鼓囊囊,连着马腹下都绑了许多火-药。两军白刃相交十数次,此时相距不过五十几步,敌军几乎猝不及防,那喽啰已经冲入阵中,也并不拼死抵抗,只是一个个专往那阵间尚未熄灭的火把上凑。不过数息之间,敌阵间爆炸声连起,一阵人仰马翻的慌乱。
骆贤一夹马腹,轻喝一声:“杀!”
余下人紧紧跟着她,一并冲杀了上去。因为知道倘若再拖下去,到了洛水边被人追上,也一样无能渡河,故此这一次众人都几近全力。骆贤在阵间连斩了四个敌军头目,回望百姓将将撤尽,对岸已有空船领头向这边开来,便不再恋战,示意众人一半径直退到岸边,另一半由自己领着且战且退。
然而敌军仿佛横了心要把这些人留在这里,凤翔寨攻势少减,他们便又缠了上来。骆贤此时厮杀了一夜,已经受了七八处伤,手臂几乎累得抬不起来,她强打精神看了看将尽头顶的太阳,恨不得这一刻能够凝固,让凤翔寨的人稍微喘息一下:他们到现在水米不进,饥渴交加,可那敌军人多势众,轮番上阵,此刻远远的已经飘起炊烟,预备午饭了!
平心而论,眼前这军阵亦不过寻常,然而此时骆贤身边过河的过河,折损的折损,剩下的不过数百人,就是耗,也会被把这些人彻底耗光了。
她知道自己是没能把握好逃命的时机,然而她对自己人向来都是言而有信,既然答应了陈强给城内百姓一条生路,那就是把凤翔寨搭上,也得做到底了!
骆贤回头看了看洛水上行到一半的船只,又看了看眼前蜂拥而至的刀光,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刀柄,既不后悔,也不惧怕:她是万分不肯死的,也不能死,顾三莲还在淮州等着她呢!
鼓足最后一点气力,骆贤催马上前,自马上腾身而起,仗着轻功高超身法精妙,足尖连点敌军马首,同时长刀势如闪电,顷刻间连杀七人。敌军登时大哗,未等长枪手弓箭手上前,骆贤提气飘身,反身上了自己坐骑。不动声色地压下自己胸口涌上的痛楚和甜腥,她眉目冷淡地提刀审视眼前略带骇色的人群,提气发声:“要送死的,就过来!”
那些小头目们没见过这样狠辣的刀法,又因为这一仗凤翔寨的人奇计百出,总不按常理,也都略略有些打怵,几人回顾一番,便有人调转马头,向营内驰去。骆贤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示意背后喽啰们不疾不徐慢慢后退,而自己则独自压在阵脚,时刻提防。
眼看离着洛水不过一箭地,那敌军突然鼓声大作,几千骑自中军向岸边海啸般压来,为首的却是个黑衣女子,和骆贤一样,并不用沉重盔甲,手里一样是一柄长刀。
她并不急于上前厮杀,且驰且令手下放箭,漫天箭雨笼罩,骆贤无奈之下,率人返身也厮杀了回来——此时船还在洛水中央,纵然有弓箭手预备,也射不过来,只能自己再亲身上阵了!
她抱定了擒贼擒王的宗旨,直奔女子而去。那女子却不闪不避,迎着骆贤,只朝她一笑:“你就是骆十八?”
她那刀随着声音一起递了过来,骆贤心中一竦,因为这女子的刀竟然比自己还快了几分。她只支持了几招,就觉出蹊跷:此人似乎对自己刀法很是熟悉,几乎招招克制,把她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过一会儿,额上背上便是一片冷汗。
女子却似乎很是轻松如意地朝她一笑,自她背上轻轻削下一片皮肉:“你还不到火候呢!”
骆贤不做声,抡刀又全力砍了下去。那女子接住向外一磕,脸上依旧是轻描淡写,但手底下却渐渐狠辣起来,最后一击,骆贤勉强躲过,但坐骑马首却被生生砍下。
马血蓬的散开,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觉背后一阵风声,本能地向外格挡,却突觉后心一阵剧痛,重重摔在地上。
骆贤几乎一滚的同时跳了起来,但颈上也同时传来一片冰冷——女子的刀已经架在了她的颈上,笑容依旧轻描淡写的没有一点变化:“不想死的,就别动。”
骆贤没有动。眼前自己那数百人在短暂的厮杀中已经折损殆尽,一半横尸当场,一半和自己一样血淋淋地做了阶下囚,那几千骑兵把住岸边,正朝河里放箭,船队在箭雨中已停止向前,似乎还在犹豫。骆贤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她依旧既不懊悔,也不惧怕,只是顾三莲就在对岸的淮州,她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眼看骑兵已有人涉水向前,那船终于缓缓地掉头了。骆贤并不失望,老老实实立在女子刀下,任小兵把自己捆得结结实实,同时就思考着如何脱身逃跑。突然,她蓦地睁大了眼睛,那离岸边最近的一条船上,突然有人向船尾跑来,虽然面目尚远看得并不真切,但那动作身影,竟然像极了顾三莲!
眼看那船又停在了洛水中间,骆贤站不住了。她微微仰起脸,带着一丝哀求看向女子:“我能不能到岸边去看看?”
女子的目光蓦地冰冷下来:“看什么?”
骆贤那眼角余光瞥见船尾的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向水中跳去,只是被几个人拦下,觉得自己心脏都几乎漏跳了一记:“就是看看。我不逃,也不跳水,你放心。”
女子用鞭梢挑起了她的下巴,朝她微微一笑:“你就是逃,我也不怕!”
她亲自把骆贤押到了岸边,骆贤极目远望,那心瞬间几乎跳了出来,不是惊怕,而是欢喜——远远的那人荆钗布裙,满面焦急,竟然真的是顾三莲!
眼看着顾三莲被大小姐,齐十四等人拦住,拥入船舱,骆贤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一片久违的欢喜。她觉得顾三莲比之前瘦多了,也仿佛憔悴了些,且不知怎么,竟然还在懿王手里,然而毕竟人还在,只要自己再逃出生天,想法子过上两个人的平安日子,那就圆满了!
她性本老成,经过这些时日的磨难,更多了几分忍耐城府,虽然恨不得此刻跳下水游过去,也依旧极力按捺着不动声色。女子目力与她相仿,看得一样真切,等那只船掉头远走,她自马上俯身挑起骆贤的下巴,她仔细审视了骆贤一会儿,突然一笑:“那就是顾三莲顾大家?”
骆贤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并不做声。
“我听清虚道长和小侯爷说,她是你的相好?”
骆贤自她话语中听出一股轻蔑的恶意,便依旧不做声。女子冷笑一声,手指用力,捏得骆贤下巴生疼:“不说话,你以为我不知道?早有人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你不是苏晓晨么?我问你一句话:你是曾阿牛,还是张无忌?”
骆贤一怔,抬起眼睛仔细打量女子,觉得那神情语气并不熟悉,迟疑间女子已经松开手,恶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语气恶毒而悲凉:“苏晓晨!我等了你几辈子,你却被一个赝品迷了心窍,连我都不记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