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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背道而驰 ...

  •   背道而驰

      1
      我很早就知道,其实未来是这世界上最不可预测的东西。
      每个人都曾经幻想过自己的未来,最后大部分却都与它背道而驰。
      2
      七月的S市真是热得人要疯。
      就算是市区靠近城区的地方,也由于酷暑而荒凉得人影稀少。
      背脊上和书包接触的部分火辣辣的,我眯起眼睛,感觉那凶猛的阳光简直就要把我像地上的沥青一样融化了,似乎随时都会塌陷下去。
      车站终于远远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同时出现的还有那黑色人影。他冲我招手,我知道他就是阿衡。
      加快步子跑到了车站,我躲进遮阳棚里才抬起头去看阿衡:“来得怎么那么早?”
      他和记忆里的面孔并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却长高了许多。站在我身侧的时候,足足高了我一个头,举手投足之间尽管还带着几分稚气,却也已经依稀间有了一个少年的坚毅轮廓。
      “我没早,是你迟了,”阿衡说着,指了指我的包,“大热天的,你背个大书包干嘛?”
      我扯了扯自己的书包带子:“刚刚才从补习班请假出来的,没来得及回去放。”
      “……我都忘了,你要上高三了。”
      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抬头去望道路尽头,“那地方你认识?”
      “上次她下葬的时候,我跟着叔叔阿姨一起去的,有点印象。”
      那两个字从阿衡的嘴里吐出来,我就不自觉的感觉眼前有点晕眩。这很像那天我得到消息时候的感觉,大脑胀胀的,被周围的热气氤氲的好像快要爆炸,我几乎要无法控制住自己冲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大声吼叫的欲望。
      幸好在我开始犯浑之前,公交车就已经到了。
      车上空空荡荡的,除了司机和我们,就只有一个坐在末排点着脑袋打瞌睡的老大爷。我和阿衡没往后走,就在前排三个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坐左边,我坐右边,中间的那个座位空着,我犹豫了会,还是把书包放了过去。
      车开始启动。
      这是开向繁华市区之外的路,路并不平坦,车是一颠一颠前进的,向着那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方向。
      沉默了几站,我突然想起点什么,转头问阿衡:“嘉怡不来吗?”
      “她不来,”阿衡摇摇头,“我根本没法打通她的电话。”
      “这样啊,”我笑起来,有点勉强,“那真可惜,我以为她会来的。”
      是啊,我以为嘉怡会来的。
      如果她来了,我们四个人就能好好的再凑在一起一次了。
      青青,阿衡,嘉怡,还有我。
      3
      我们还在一起的那个时候地毯厂还没倒闭,它是镇子上效益最好的单位之一。我们四个人的爸爸妈妈都在厂里工作,住在厂里分的职工宿舍里。我家是二楼,青青和阿衡都在三楼,嘉怡家则在四楼。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那时候我们都才刚刚上幼儿园,每天的任务就是凑在一起捣蛋闯祸。一整片的居民都认识我们,常常会大声笑骂我们:“侬们好回去哉,祸水勿要闯哉!”
      后来,时光的轮盘残忍的撕裂了平静。厂子倒闭了,大家搬离了宿舍,一切全都烟消云散。
      4
      车上的那个老大爷很早就下车了,到达终点站的时候,车上只剩下我和阿衡。
      这辆车的终点站是在一个很荒凉的地方,站牌边只有一家简陋的小卖部,周边野草遍布,只是都在烈日下恹恹的耷拉着。
      阿衡张望了半天,才指向一个方向:“大概是那边。”
      我没来过这里,当然只得无条件相信他。
      乡间的马路真是窄,如果有两辆车同时开过来,我和阿衡就只能擦着路边草丛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好几次我都险些摔倒。
      顶着日头走了十来分钟,我终于开始失去耐心,停下步子问阿衡还要走多久。阿衡顿在那想了半天,才犹豫的说如果没走错方向的话还要走二十分钟左右。
      他的口气犹豫的我都有点怕,我就怕他走错了方向。
      前面远远地有一辆车开过来,我当机立断都跑过去拦下来。开车的是个眉目温和的中年人,嘴里说的是一口标准的S市方言,我也就操着方言问他陵园的方向。中年人很爽快的就给我指了路,只是听他的叙述,那路程实在是弯弯绕绕,听得人头晕。我一时就被一串左转右转绕晕了脑袋,结结巴巴复述不清。
      “哎呀,说不清,”那位叔叔一拍大腿,叹气道,“得了得了,你们俩个不如上车来,我快点给你们送趟过去吧。”
      我打心底里觉得既然还有阿衡在,那搭个车就不会太危险。于是也没多想,忙伸手招呼他过来搭车。
      坐在车后座,离开了灼热的阳光还能吹着冷气,身上真是好受了很多。
      开车的叔叔主动搭话,问我们:“你们大热天的去陵园干啥呀?”
      “去看同学,”我说,“今天是她周年。”
      “同学?我看你们还是学生吧,”叔叔啧啧叹息,“你们同学也才十几岁?真可怜啊,小小年纪就……”
      5
      青青死的时候,刚刚满十六周岁——距离她被诊断出肺癌晚期甚至还不到半年。
      在此之前,我从未认识到生命这样脆弱。
      她是一个那么好的女孩子,笑起来嘴角都会勾起两个酒窝,做什么都坚持不懈,从不气馁。就算学习不够好却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总是会跑来请教我各种问题,会偷偷告诉我她暗恋哪个男孩子……她是那么好的女孩子,最后却只能静静的躺在这样空旷的地方一直寂寞的睡下去。
      我们四个人里,唯一的男生阿衡已经长成了沉默寡言的高个子少年,再也不复过去那个圆圆脸的淘气小男生模样。
      嘉怡和我几乎完全断了联系。我只记得,一次在街上偶然看到她,她穿着黑色的丝袜,红色毛衣,长长的卷发妩媚的搭在肩头,踩着高跟鞋踏出了一种摇曳生姿的美态。她擦着我的肩走过,却让我感觉她好似走在离我万里的天边。
      就连我,也已经失去了曾经直率的勇气,变得世故圆滑。
      只有青青没有变。
      可是时光却夺去了她,逼着她把那份美好的纯真永远停留在十六岁的时光。
      6
      到达陵园之后,开车的叔叔问我们要了一块钱。
      “这种晦气的地方,我们外人没事是不能乱来的,”他解释道,“你们给了我钱,都说明我不是自愿来的,才不会惹来晦气。”
      我翻了半天包,都没有找出一个硬币来,最后还是阿衡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一元钱递过去。
      车开走了,我跟在阿衡背后,亦步亦趋的走进陵园。
      青青的追悼会和下葬,我都不敢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里。
      呈现在我面前的,是无数墓碑,静静地伫立在这个没有风的夏日午后,白色的碑体早就被阳光晒得滚烫,手指轻轻触摸,我的灵魂都为这温度颤抖了起来。凄凉和落寞在这个空间里酝酿着泛滥,汹涌着似乎要吞没每一个过客。
      阳光在我的视线里被什么撕裂,被缱绻的模糊成一副缠绵水墨画。
      泪水终于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来,蜿蜒婉转到像是一首和在阳光里的温暖的诗。
      阿衡带我找到了青青的墓,镶嵌在她墓碑上的是她初中毕业那年夏天,我陪着她去拍的。照片上她穿着鲜艳的红色T恤,笑出了两个甜甜的酒窝,天真无邪得和很多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样,没有丝毫不同。
      但是她和她们却也是不同的。
      7
      青青的去世曾经在我们学校掀起过巨大的波澜,很多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人,都参加了那场追悼会。他们之中,很多人为她写了文章。我曾经在一年前的一个夜晚,流着泪一篇篇看过。
      但是一年后的现在,她的墓前却只有一捧花。
      我猜那是她的爸爸妈妈留下的。
      除了那两个身心俱疲的中年人,已经不会有人再记得过她。即使他们都为她落过泪,即使他们都说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可最终他们还是会奔着自己的未来而去,奔着自己愉快的新生活而去。
      所有人都没有义务铭记这个女孩,所以她就被顺理成章的遗忘。
      这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我以为,大家都会记得她的,我以为,谁都不会轻易忘掉一个曾经和自己朝夕相处的鲜活生命,我以为,没有人会放得下她。
      这和我以为的,一点都不一样。
      我在青青的墓前,把我带来的那瓶幸运星放下,静静的又站了一会儿。落了几滴泪,却也没有想象中那样泪流满面。
      “蕾蕾,”阿衡忽然叫我,轻轻地对我说,“我要去当兵了。”
      8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很小。
      我是小伙伴里识字最多的一个,大人们都夸我聪明,我认定,我以后是要考到北京去的。而阿衡说他要到国外去留学,做个伟大的科学家。嘉怡的理想是做一个白衣天使,青青则想开一家漂漂亮亮的糖果店。
      而现在的我们,距离当时又有多远呢?
      我早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到达那个遥远的梦想之地。阿衡和嘉怡大概也已经不可能实现曾经的愿望,而青青,则已经连“大概”的权利都被夺走。
      阿衡说他要去当兵了,他说在这几年里,他可能都不会再和我见面了。
      “还有嘉怡,她可能要跟着她男朋友去上海。”
      “啊,这样啊。”
      我眼前那个红色毛衣的妩媚背影,渐渐的在灯红酒绿中湮灭了。
      “你明年要高考了,”阿衡说着,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温柔腼腆,“好好考,我们四个人,也只要你有机会上大学了。”
      “恩。”我应着,耳边却好像有谁的声音在呻吟,在叫嚣,在哭泣,显露着那么透彻的绝望,像是要失去一切那样怒号着发疯,叫得我的耳膜都尖锐的疼痛起来,“我会努力的。”
      9
      时光是最残忍的侩子手,每每举起屠刀,把我们和过去的牵连一丝丝斩尽,只余下令人唏嘘的鲜血残骸。
      我们曾经站在梦想的入口张望,最后却都是被身后澎湃而来的现实黑潮淹没,被那潮水席卷,向着不被自己期待的方向流放而去。最终,从幼小快乐懵懂的孩子长成了不被自己期待的大人模样。
      我是这样。
      阿衡是,嘉怡也是。
      青青——
      我垂下眼帘,去看那小小相片上女孩子璀璨的笑容。
      ——她连行走的机会都失去了。
      相比之下,我们即使背叛了自己过去的路,却也是幸运的。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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