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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二十九) ...

  •   夜深沉
      (二十九)
      在这夏末的时候,天气并没有丝毫要入秋的凉意,依旧是闷热的。只是在城郊,人少一些,楼少一些,车少一些,风也就多了些。随便走在河道旁,只需要几片树荫,皮肤上的燥热便可以稍稍地消散一些。
      云香袖领着韩双白,出了那店门以后便沿着一排柳树慢慢地走着。韩双白酒劲上头,虽然不至于大醉,然而也有些晕乎乎的,白净的脸颊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云香袖一手掌着车,一手搀着他,渐渐地便感觉这人越来越沉了。又走了一段,索性将脚撑踢下来,把车放好,扶着韩双白靠着树坐了下来。
      云香袖在他面前屈了左腿半蹲着说:“我看你这模样这么走一阵子不如先眯瞪一会儿,等着这酒劲儿过了再回去吧。”
      韩双白有些羞臊,心中又暗暗的有些窃喜,对韩双白说:“让劲松看笑话了,我其实……其实来这店好几次了,偏偏没喝过他家的酒,喝着甜,没想到后劲却这样厉害。”
      云香袖笑起来:“我看不是酒的问题,是你太容易醉。想来家中也不常饮酒吧?我以为你这样的富家子弟都还是有几分酒量的。”
      韩双白道:“我、我哪里算什么富家子弟,也不过是寄住在舅舅家里……我与劲松你……其实是一样的吧。”
      他情急之下的话,云香袖却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愣了片刻,才用几乎觉察不到动作轻轻一点头:“说得倒也没错,你我二人都是无父无母,只有舅舅一个血亲,只不过我寄身在戏班子里,你运气好一点点,不用如我一般地出来赚钱,然而本质上,依旧是个孤儿。我们两个着实很像……”
      他说这话口气虽然平淡,却无端地让韩双白感觉到一股悲凉油然而生。
      韩双白喉头一哽,伸手便拉住了他。
      云香袖向他一笑:“双白这是怎么了?怕我伤心不成?你不用多虑,人生天地间,哪有事事圆满,你我现在衣食无忧,已经比那些同样失怙失恃的好了太多。你带我来尝了那么好吃的咸水鸭,又跟我说了那么多话,难道不是已经快活得很了吗?”
      他或许说的是真心话,韩双白看着他的面孔:在树荫与光斑的缝隙中,这个人的脸上像是流动着金色的光,鬓角和一遍的眉毛、睫毛都闪闪发亮,而他微微地笑着,恍若画儿上的人一样。
      韩双白只觉得也许从认识整个人以来,就从未有像今天这样贴近他。或许是酒精让他脑子里最为隐秘的那一道封条悄悄地断了,他凝视着云香袖,抬手轻轻地抚着了他侧脸——他火热的掌心贴着那人微凉的皮肤,好像有些酥麻的感觉。
      云香袖微微地吃了一惊,他看着他,眼神渐渐变了,笑容慢慢退去,但却没有拂开韩双白的手。就在这一瞬间,云香袖的眼神犹如一柄钢刺对上了韩双白的目光。
      韩双白的恍惚和酒意在一瞬间全醒了,几乎就在同一刻,他明白自己隐秘的心意已经被云香袖完完全全地看穿——是啊,这个人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龌蹉,怎么回看不出自己那一点点私情!
      一想到上次云香袖提过他娘的故事,那对人对情的态度,韩双白浑身如坠冰窟,手也慢慢地滑了下来。
      他咕哝了一声“好困”,便装作酒意发作闭上双眼,身体也瘫软下来——然而心中却清楚,此刻唯有如此才能消弭这一场尴尬。
      他静静听着周围的动静,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他害怕听到那人的冷笑和离去的脚步,甚至还有怒骂。
      然而耳旁却只有风声和均匀的呼吸。
      时间过得分外的慢……慢得让韩双白觉得快要停止了。又过了好久,身上被人轻轻地搭上了一件衣服,接着有人靠在他旁边,带着微热的体温。
      韩双白也不敢睁眼,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担忧着,真的睡着了……

      韩双白只觉得身子浮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目不可见,耳不可闻,只有微凉的湿意将自己包裹。他似乎记得自己有什么事情挂在心上,然而却有想不起来,越是要回忆,心口就越是慌乱。而这目盲耳聋的状态令他更加恐惧,连手脚也忍不住乱划起来。
      就是这样动了两下,便有什么外力将他的四肢牢牢地缚住,他越是想要动弹,越是无法挣脱。渐渐的,似乎有谁在呼唤他,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终于让韩双白听清楚了。
      是云香袖——
      这么一激灵,他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此时暑气已经消退了不少,日光也没有那么强烈,坐在树荫中已经丝毫不觉得炎热了。韩双白很快就清醒过来,赫然发现原来将自己摇醒的是云香袖,他一直坐在自己旁边,未曾离去,连那辆自行车也放在不远处的老地方。
      “双白做恶梦了吗?”云香袖问道,“我看你喉咙里不断地哼哼,手舞足蹈,似乎睡得不安稳,就把你叫醒过来。”
      韩双白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细密汗珠,勉强一笑:“也许是的,方才……也不知道怎的,就心慌意乱,或许是睡迷糊了。”
      他偷偷地看了看云香袖,没有从那人脸上看到什么也异样,似乎之前抚过他脸的动作压根就没有发生过。或许真的是他装作醉了将这事掩盖过去了?
      韩双白如此猜测着,心中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
      云香袖站起身来,拍拍衣服裤子上的草屑和沙土,晚起袖子一看手表:“已经三点多了,该回去了,双白的酒劲过去了吗?可还需要我扶?”
      他这么说,正好印证了韩双白心中的忐忑,他连忙撑着树干站起来,说:“我没事了,刚才原来是劲松一直陪着我。”
      “那是自然了,我怎么能将你这醉鬼丢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然这现在的世道,你早被扒得连件衣服都没剩下了!”
      韩双白尴尬地摸摸头,再次确认云香袖的确没有将他那失礼的动作当真。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调整了心绪,也不再多想,走过去将自行车推来,笑了笑:“真是让你见笑了,明明是我带你来,请你吃饭,最后反而劳你看护我一个多小时,真是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
      “我说啊,双白必然是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先请我吃盐水鸭,就当做了定金,然后自己才放心大胆地喝酒、睡觉,是不是?”
      他虽然是打趣,却也让韩双白脸颊透红,又连赔不是:“那既然让劲松受累,回去这一路,就让我载你吧,这次可莫推辞了。”
      云香袖答应得爽朗,于是两人又说笑着,骑上车走了。
      在离开前,韩双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那是一株被剪过枝条的柳树,树冠并不茂密,然而却绿叶葱茏,恰似一蓬散开的帘幕,在微风中轻轻地荡漾,将他最为隐秘的梦拢在怀中。

      韩双白的旷工并没有被金佑麒知晓。那日他和云香袖回到市区,便分手各自离开。他又故意在别处转了转,一直到下班的时刻才往回赶。到家跟平常的时间无异,除了金太太数落他又买了唱片之外,并没有别的。而且那一日金佑麒也有应酬,回来得更晚,一直到掌灯时分才带着酒意进门。
      韩双白翻看着日历,现在已经临近九月,辅仁大学开学的日子眼瞅着就快要到了。
      那时他再无借口留在天津,必须收拾行李回北平。然而现在一来是还未联系上老曾他们,无法将“名单暂未”泄露的消息传过去;二来日本人那边调查得如何也不得而知,到底已经取到了多少进展也没法探听。这样离开,只剩下夏从容一个人,只怕难以周旋。
      然而他自己内心也有些放不下的东西,那便是云香袖这个人,只恐自己走上几个月,他或许已经不在天津地界上演出了,戏班子也不知道再往哪里。偏巧这样的事情也只能他自己烦恼,外人是一个也说不得的。
      就在这样的焦灼情绪中熬了两天,这一日韩双白轮着休息了,呆在家里,就听佣人来通报,说是夏少爷来了。
      韩双白连忙请他进来。
      夏从容穿了件浅灰色的长衫,戴着一顶藤编帽,笑嘻嘻地钻进他房间来,把帽子和长衫都脱了,只着了短衣,大喊着“热热热”。韩双白连忙叫佣人去端冰镇的酸梅汤来,又趁机将遮阳的门帘和窗帘都放下来,掩上门。
      室内的光顿时暗下来几分。
      夏从容说:“我那天去了唱片行,听说你又得了好东西,特地来见识见识。”
      韩双白心领神会,翻出那张新买的荀慧生唱段,放进了留声机里。夏从容一惊:“怎么的,我还以为是摩登音乐呢!”
      韩双白笑了一笑:“那日刚好碰见了云老板,这是他推荐的。”
      然而夏从容听到那个名字,脸色却是一沉:“你和他走得近?”
      “不过是偶遇。”韩双白也不愿多说,“我知道你是担心他跟日本人的关系,这个尽可放心,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夏从容点点头,没有继续,只是问道:“你留言叫我来,有什么要紧事?”
      韩双白点头道:“是有些要紧了,我慢慢给你说。”
      于是便将“名单”暂时没有被金佑麒所获的事情前后给夏从容说了,又讲了自己现在的种种窘迫,想着就在今天,必须跟他一起商量个对策出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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