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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章八:指间沙落 (完) ...

  •   ◇◇◆◇◇

      「恭迎太阳之子回来!」

      「恭迎守护者!」

      千叶传奇两人甫踏上日罗山,族民们早已在前方列队等候,万古长空抬眼一看,见到了大祭司、银绝等许多熟悉的族人正面带欣然,顿时一种温暖的感觉又涌溢了心头。

      也许,这就是家的感觉,不管曾对日盲族有何怨、有何恨,今朝他犹是日盲族人。

      他转首看了千叶传奇一眼,心绪复杂。

      若说这人牺牲了族民,那眼前这些族民,也是他所保全下来的。

      所谓救赎与牺牲的分界在哪里?他也迷惘了。

      为了一场场的算计,间离了人心和信赖,甚至,让无价的性命作为垫底,这种种牺牲,又是否真的值得?

      「你们下去吧!」千叶扬手退下众多族民,只留下了长空。

      长空见众人离开,立刻放开撑扶的双手,令千叶有些不稳地踉跄几步。

      知长空心怀隔阂,千叶难得不怒。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长空的性子,他并非不知,否则又何以会利用他布局?

      稳下方才战时受创的内息,千叶传奇无所避地凝视眼前人,却只对上那无法谅解的眼神。

      俩俩沉默了一阵,长空向日罗山周遭景物环视一眼:「迁移日盲族,这一切……是你安排的?」

      「是。」

      「为何不告诉我?」他阖上眼,一种不信任正油然滋生,他不明白,隐瞒的结果,对他自己又有何好处?

      「如果告知你,你能为吾专心演好这出戏吗?」千叶传奇足挪几步,负手背对着他,答得冷淡。

      隐瞒,只为牺牲最小,他情愿一人担起长空所有的愤怒。

      长空撇过头去,「你不能这样利用我——」

      「抱歉,吾之筹划,你毋须明白。」

      「……你这不算是道歉。」他欲愤,却无处发泄。

      「因为,我不需向谁道歉。」风起,千叶传奇抬手承住了一片枯萎飘叶,续道:「日盲族所需要的东西,并非只有你一人。甚至族内的一草一木,吾自会定夺该有的去留。」

      「现在,你并无资格左右吾之决定。」长空压抑地说着:「我要做出一次自己的选择!」

      「选择?我倒想问你,在你心中,吾是何种存在?日盲族对你又是何意义?」千叶传奇放开枯叶,瞬如飞蝶,转身直视他压抑的眉眼神色,声气冷淡:「我所做的一切、你所做的一切,皆已成定局,再追寻这些理由只是于事无补。」

      「我……」长空悄悄握起了拳,无法回答。

      为什么,这人总在一贯的算计后,却又一贯的坦然?为何他总可以从容地将他人的生死掌握在手后,又理所当然地凌迟手中每一颗棋子?

      他无法接受、他无法接受……

      长空紧锁眉头,诸念反复,终断然道:「关于苏苓的事情,你欠我一个解释。」

      千叶声音有些幽幽:「为何要真相?你明知真相伤人。」

      「不,告诉我!」长空一转身,突然有些激动地一手搭住那双肩,忘了尊卑、忘了过猛的力道,语气坚决:「就算伤人,我也有权利知晓,苏苓之事,是否真如太学主所说?」

      「是与否,又如何?」千叶一瞬拂去他的手,别过身,心思两分。

      为何要真相?真相一旦道出,又有何益?

      天空云影飘忽,千叶传奇仰首凝望,语气冷凝而决然,缓缓相问:「若是,你就要离开日盲族,或者,再对我刀剑相向?如果说不是,你就能安下心,专心为吾挥剑,那你认为我的答案又会是什么?」

      字字问,句句痛,皆是再残酷不过的答案。长空剎那间已千百万念,问?不问?辗转挣扎,他却只想要明确的答案,终是不顾一切地问:「告知吾真相!一直以来,你就欠我一个正面的解释,不是吗?」

      游弋的双刃正在狂舞,千叶传奇心口震颤。

      明知一旦道出,这人可能就从此远离自己,今生不见;或者,要己偿命。但对于这人,他从来坦荡,能给予的,向来都是毫无保留的给予,给不起的,他亦不佯装……

      从来这就是场赌局,至少他们曾经拥有,那么而今他又有何惧?

      这把剑,既已敢对自己做绝,此时此刻,又何需留情?他无须留情的剑!

      千叶传奇阖上了眼,把心一横:「真相是,杀了苏苓的人是不见荷,你可以为苏苓斩断圣女唯一的血脉;真相是,我故意害死苏苓,你可以为她毁去日盲族的希望!」

      真相一落,在空荡的氛围中飘忽,幽幽颤颤。俩俩相背的身影,千叶传奇犹能感到那狂紊不止的气息,阵阵压逼、阵阵压抑。

      「为何……为何你不否认?」长空嘶哑地问着,按在剑鞘的手,迟迟无法动作……

      原来,即使没有愤怒、没有掩饰,这就是他对自己道出的明白事实——这般凭恃、这般任性,毫无余地。

      剎那过往种种,在脑海中盘旋,救命之恩,爱恨欲壑,尽成荒谬……他是如此曾与这人相系甚深,甚至无法抗拒,为何是他残忍地对他坦白一切,逼他做出抉择?逼得连一丝的侥幸要也完全破灭?……是了,这是事实……他是守护者,而他是剥夺走他一切的太阳之子,这要他如何对得起无辜的苏苓?这要他如何对得起被牺牲的族民?更要他如何对得起日盲族的千年期盼?

      为什么每一个看似皆有罪的举动,却又每一个背后看似皆有被宽恕的理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千叶神态不移,对着长空万念挣扎,仅冷冷道:「你还不动手?」

      「……你可知你剥夺了我仅存的……」

      「你只要剩下吾就够了,你动手啊!」

      声声逼,声声催,破碎的心,早已淌不出血泪,万般凌迟,承不住大声一喝,万古长空浑身剧烈抖颤,剎那一阵剑锋划过,削去玄影一绺发丝!

      「啊——」

      平生大恸,于一剑刻落;锐利的风,在脸畔拂过,轻轻地,了却一切恩仇,却是沉重地,一生也载不住……

      一剑、一伤;一瞬,恍如一世,千叶传奇缓缓睁开了眼,那长久压抑在心中的沉念,终是溃决、崩散……

      他缓转过身,望向那曾执着的远去身影,已不知他是否会再回头,还是从此别去?

      「越想握紧的东西越容易松脱,我倒是……明白了这个意思了。」

      声,清清冷冷地落下,此刻,他终于明白,有人的感情,一生只能给予一次,无法再给予其他人,切切深盼,只是可望而不可得。

      所以,那人丰富的感情,早已倾注在前半生,给了圣女桃花,给了忠义寨的朋友们、给了无法忘记的挚友,却无法留半分给自己。

      他为他挽回的下半生,终究只是苍白一纸。

      指间沙落,执着如渊;沙落韶华,终是空留一梦。

      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他轻轻唤着赐予他的名,却再也唤不出声。

      ◇◇◆◇◇

      天上群雁飞过,断声曼暖,没入了阔云深处,不留只影。

      他漫无目的地走出日盲族,不知该去向何方,仅知走着走着,思绪纷飞,却没有一片能抓住。

      他曾拥有许多,失去了许多,直到遇上一个人,一无所有。
      他曾想报复,却只落得两头空索。因为他再如何不愿,能拥有的,也只剩下那人。

      执着似海,沉沦无岸……依稀梦里,几曾何时,也仅能剩下那人的形影面目?

      他抬眼望向天边。此刻的他,随时可离去,然而那随风飘落的残叶,却彷佛比他自在。

      恍约中,日盲族的祭词,偶然冲进了脑海。记得那词,曾说过娑婆世界,欲望缠缚,难以消脱,而今的他,又还有什么可舍、什么不能舍?

      他不知不觉走向旧时阿虚夜殿的方向,那记忆深处的一夕梦乡,永远有成片的桃花飞舞,簇拥他不敢奢望的梦,或圣女桃花,或切磋的友伴,一切……历历在目。

      那时,他虽活得卑微,却有一生难以再得的满足与欢笑,轻狂与青涩,懵懂与禁忌……频频回首,也觉温暖。

      转眼,黄沙万丈,他已不再是叛民,也不再是那轻狂的岁月,但他面对的,是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枷锁。
      他该如何面对那人?而那人,又是如何对待自己?

      一生的仇恨,伴随一生的责任,亦伴随一生的给予和占有……沉重得,举步维艰。

      他不知自己的脚步又走了多远,直至一处荒地的古剎前,止住了脚步。

      长空向四周探望,此地离夜殿不远,好似曾是燕啼红提过的地方。
      行经此处,是冥冥中的偶遇,抑或必然?

      他看了看那座已荒废的破庙,举步踏入。

      庙里,那供桌残败,仅剩三只脚巍巍撑立,再往上看去,那供奉的佛像,却是肃穆庄严,一尘不染,或许平日曾受到附近的族民照料过。

      长空怔怔望着那眉目慈祥的佛像片刻,彷佛纷绪亦可收了几分,不禁心念征动,双膝落下,俯身诚敬地向前跪拜。

      他这一生懵眛胡涂,飘泊无所,如今,终是业火满身。

      如果佛祖有知,能救赎得了他什么?渡得了他什么?

      良久,他跪拜起身,上前在签筒里拾了一只经签,那上头斑驳几字,依是云道:

      [b]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缠缚。[/b]

      以是因缘,常在缠缚。寥寥几字,怔怔入眼,却是堪不破、道不破。是命?还是运?

      持签的指掌抖瑟,长空默默放回了经签,步出了古剎,抬眼又见那一望无尽的远山曳云,花影枝枒,稀疏点缀。

      在一片粉色中,一朵特别的花朵撞进了眼帘,他拾了起来,端倪着。

      那是木莲。他不知在这秋日里,为何有木莲花,只见那洁白的花瓣如十指紧扣,含蓄端庄,似莲、非莲,却是没有花心。

      没有心的花,在手中轻颤,像是一种无常等待,等待到……失了心,宛若可将人蓦地刺疼了。

      若一场等待,路途如此遥远,看不见来路,亦见不着未来,那苦苦相盼,是为了什么?

      骤然,微凉的风拂来,挟些寒意地带走花朵,他不禁阖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缓缓地吐了出来——

      在那呼吸之间,千百转念、人生过往,几番沉浮在心头萦绕不去,却在细云流烟里,无论波涛如何险恶,总若隐有一人执念如渊,守在心海彼岸……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他欲前进一步,却感一阵白光掠过,只能睁开了双眼,再视眼前深山浅水,讵料那世间的红尘万景,竟皆褪去了浮华幻色,只余惨淡本相。

      借问人间为何来?尽是一片萧索,茫茫空然……

      举目空荒,无所依附。瞬间一股涩感滑过了心坎,却是惶然无措。

      他喉头翻动着,望那无尽天涯,只能举步继续踏向那不知处的方向。

      前方,曾是那炬火荧照的夜殿;前方,曾是酒乐声中的忠义寨;前方,曾是那成片的桃花林;前方……

      突然,前方成了一片朦胧;背后创世的重量,却一点一滴重了起来……

      那身影过处,片片枯黄落叶随风飘落,掩去了足迹,彷佛漾着一股惆怅。

      窸窣声中,深秋,也将尽了。

      ◇◇◆◇◇

      借问人间为何来 第一部 雙刃迷藏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章八:指间沙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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