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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廷议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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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熹元年的第一次大朝会,在太极殿举行。
新帝登基,万象更新,但摆在面前的,却是一个历经战火、百废待兴的残破局面。北境虽定,但边防需重整;战火虽灭,但民生需恢复;朝堂虽立,但官员需考核,制度需厘定;更有那西市尚未干涸的血迹,所带来的隐忧与议论,仍需安抚与疏导。
萧庭筠高坐于御座之上,冕旒垂面,神色肃穆。他目光扫过殿下济济一堂的文武百官,沉声道:“众卿,今日廷议,事关国本,皆可畅所欲言。”
话音刚落,新任户部尚书,一位原户部侍郎,以精于算计著称的老臣,便出班奏道:“陛下,如今国库空虚,前朝挥霍无度,加之战事耗费巨大,去岁各地赋税因战乱多有减免或未能足额征收,眼下朝廷各项开支,如官员俸禄、军费、赈济、工程等,皆捉襟见肘。臣恳请陛下,允准加征明年春税,并清查各地豪强隐匿田亩,以充实国库。”
此议一出,立刻引起了议论。战乱方息,百姓喘息未定,此时加税,无异于竭泽而渔。
新任工部尚书,一位曾因直谏被前朝贬黜、如今被起用的官员,立刻反驳:“陛下,不可!百姓久经战乱,困苦不堪,此时正应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岂能再加征敛?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减免赋税,鼓励垦荒,兴修水利,以苏民困!”
“减免赋税?说得轻巧!”户部尚书提高了声音,“国库无钱,拿什么支付百官俸禄?拿什么供养数十万大军?拿什么赈济灾民,兴修水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百姓乃国之根本!若逼得民不聊生,纵有金山银山,又能如何?”工部尚书毫不相让。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文官队列中,支持者与反对者皆有,一时间殿内嘈杂起来。
萧庭筠静静听着,并未立刻表态。他知道双方都有道理,国库空虚是事实,民生凋敝也是事实。这其中的平衡,需要他这位帝王来权衡。
这时,新任吏部尚书,文若谦,出班奏道:“陛下,二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然臣以为,加税与减税,皆非上策。”
他顿了顿,继续道:“首先应当清理前朝弊政。如清查被权贵侵占的官田、盐铁专卖之利被中饱私囊、各地关卡乱收费等,将这些本应属于国库的收入收回,便是一大笔进项。同时,鼓励商贸,降低市税,使货物流通,商税自然增加。至于节流,则应裁撤冗余机构,削减不必要的宫廷开支,整饬军备,提高军费使用之效。”
文若谦的话条理清晰,切中要害,顿时让殿内安静了不少。
萧庭筠微微颔首:“文爱卿所言,深合朕意。清查田亩、整顿盐铁、鼓励商贸、裁撤冗费,此四事,便由户部、工部、吏部、御史台会同办理,文爱卿总揽其责,拟出详细章程,尽快施行。”
“臣,领旨!”文若谦躬身应道。
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对视一眼,虽仍有担忧,但见皇帝已有决断,且文若谦的方案确实更为稳妥,便也齐声道:“臣等遵旨。”
财政之事刚告一段落,韩冲便出班奏道:“陛下,北境边防乃重中之重。如今战事虽息,但草原各部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臣请旨,重整北境防线,加固关隘,补充军械粮草,并轮调部分久战之师回内地休整,以保持战力。”
“准。”萧庭筠毫不犹豫,“北境防务,由韩卿与雷豹将军全权负责,所需钱粮,由户部优先拨付。”
“谢陛下!”韩冲与位列武将班次的雷豹同时出列,声如洪钟。
接着,又有官员奏报江南水患后修复、漕运疏通、科举取士等事宜,萧庭筠皆仔细听取,与重臣商议后,一一做出决断。他思维敏捷,决策果决,虽是新君,却并无青涩犹豫之态,令不少原本心存疑虑的旧臣暗暗折服。
然而,就在廷议接近尾声,气氛渐趋缓和之时,一位原御史台的老臣,素以耿直敢言著称,忽然出班,手持玉笏,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讲。”
老臣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陛下!前朝赵氏,固然罪孽深重,然其血脉,尤其是那些未曾参与朝政、甚至尚在稚龄的宗室子弟,一并处决……此举,虽快意恩仇,然终究有伤天和,恐非仁君所为!如今朝野之间,已有微词,恐伤及陛下圣誉,亦不利于新朝凝聚人心!臣冒死进谏,望陛下日后施政,当以宽仁为本,慎用杀伐!”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老臣身上,又偷偷瞥向御座上的皇帝。西市血案的阴影,终究是无法轻易抹去。这位老臣,可以说是说出了许多人心底不敢言说的话。
萧庭筠端坐不动,冕旒的珠帘遮蔽了他的眼神,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殿内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良久,萧庭筠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听不出喜怒:“爱卿所言,朕知道了。”
他没有辩解,没有斥责,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然而,这平淡的回应,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反驳更让人感到压力。那老臣还欲再言,却被身旁的同僚悄悄拉住。
萧庭筠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前朝旧事,朕不欲再多言。是非功过,自有史笔如刀,后人评说。朕既承天命,抚育万民,日后施政,自当以天下苍生为念。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若有敢怀异心,祸乱朝纲,危害社稷者,无论其身份为何,朕之刀锋,亦绝不姑息!望诸卿,共勉之。”
这番话,既是对那老臣的回应,也是对满朝文武的警示。他承认了那场杀戮的酷烈,但也明确表示此事翻篇,未来施政会以民为本,同时划下了不容逾越的红线。
“臣等谨记陛下教诲!”百官齐声应道,无人再敢多言。
廷议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萧庭筠起身离去,背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孤直。
退朝后,文若谦快步跟上萧庭筠,低声道:“陛下,方才……”
萧庭筠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无妨。总需有人将这话说出来。说了,反而好了。”他顿了顿,望向紫宸殿偏殿的方向,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疲惫与痛楚。
“朕之仁德,无需向天下人证明。但朕之决绝,必须让所有人看清。”
为了守护那盏残烛,他宁愿背负这千古的杀名与争议。
新朝的各项政令,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激起涟漪。清查田亩、整顿盐铁、裁撤冗费……这些措施触动了太多旧有利益阶层的根本,尽管有萧庭筠的强力支持和文若谦等人的周密部署,但暗地里的阻力与怨怼,依旧如同潜藏的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涌动。
京城,某处隐秘的宅邸。
灯火幽暗,映照着几张或阴沉、或焦虑、或怨毒的面孔。在座的,有前朝失势却未被清算、只是被剥夺了实权的勋贵之后,有因清查田亩而利益受损的地方豪强代表,甚至还有一两位在朝中职位不高、却因家族利益受损而对新政心怀不满的官员。
“欺人太甚!”一个身材微胖、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猛地一拍桌子,他是京畿一带颇有势力的皇商代表,家族靠着与前朝皇室的特殊关系,垄断了部分盐引和织造,如今新政之下,这些特权眼看就要不保,“那萧庭筠,不过是靠着兵变篡位的武夫!如今坐稳了江山,便要过河拆桥,断我等活路!”
“赵兄稍安勿躁。”另一个面容清癯、眼神闪烁的文士模样的人开口,他是某位被贬谪前朝官员的门客,此刻代表其主人前来,“新帝手段酷烈,连赵氏皇族都敢斩尽杀绝,何况我等?硬碰硬,绝非良策。”
“那难道就坐以待毙?”一个来自江南、因家族田亩被清查而损失惨重的士绅代表恨声道,“他萧家能靠着兵变得天下,难道这天下,就再无英雄了?”
那文士阴冷一笑:“英雄自然是有,只是需待时而动。新朝初立,看似稳固,实则根基未深。北有草原虎视,南有蛮族未平,朝中官员亦非铁板一块。更何况那位助他登上帝位最大的功臣,听说如今可是缠绵病榻,生死难料啊……”
此言一出,室内几人眼睛皆是一亮。
“你是说……沈惊澜?”
“不错。”文士压低声音,“据宫内传出的消息,那位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全靠金针丹药吊着一口气。他若一死,萧庭筠必定心神大乱,届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可……即便他死了,萧庭筠手握重兵,麾下能臣不少,我们又能如何?”
“单凭我们自然不行。”文士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但若……能引得外患内忧一并爆发呢?北境的拓跋部,可是对中原富庶垂涎已久。而朝中,也并非所有人都甘心屈居于一个武夫之下,尤其是那些自诩清流、讲究‘仁德’的文官们,对西市血案,可是颇有微词呢……”
几人低声商议起来,阴暗的计谋在烛火下悄然酝酿。他们知道,直接对抗萧庭筠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他们可以等待,可以煽风点火,可以利用新朝内部的任何一丝裂痕,甚至可以期待那位功高震主却命不久矣的“沈公子”早日归西,成为压垮新帝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