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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共观刀枪证红颜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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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来,目光徐徐扫过架上书轴,似是想辨出那枫叶是从何书中飘然落下.
春十一娘已瞧出异常,眸中亮光一闪,说道:"这枚枫叶,先师因这喜爱它鲜艳的颜色,故此以蜡染之,用作书签赏玩……江侯爷你……"
江暮云轻轻拈起剑身上的那枚枫叶,还剑入鞘,微笑着转过身来.
"春教主,这枫叶上的诗句字迹,应该不会是令师所做罢?"
春十一娘略有些诧异,旋即笑道:"本座也曾问过先师,她说这枫叶不是咱们神女峰后山生长的,倒是来自于江南."
她素手仍停于书架深处,款款道:"十多年前,她在江南一带游历时,曾遇见过一个可爱的孩子.那孩子摘了这枚枫叶送她,她便极珍惜地带了回来……她每年都要用蜡再在枫叶上涂染一遍,唯恐有丝毫的破损……那诗,想必也是那孩子写的罢?"
江暮云手拈枫叶,沉吟不语.
冯君如突然道:"那孩子的事情,老身倒也听先教主讲起过,她说那孩子良质美材,着实罕见.可惜是个男子,不能带上峰来亲手抚育,更是无法收他为弟子……"
她眉头蹙起,狐疑地望向江暮云:"你怎知……你……"
江暮云将那枚枫叶举到眼前:枫叶在山风中轻轻颤动,那云黄与霞红错杂的叶色,光艳夺目,突然间仿佛灼疼了他的眼睛.沉睡多年前的记忆,蓦然又浮上了他的心头:金陵城外,那金红灿烂的枫林深处,那温柔美丽的紫衣女子执剑而舞,轻薄淡白的剑影破空激射,衣衫如云层翻飞,无数枫叶自四面萧萧飘落……
突然,他不愿再保留那十多年前的秘密,他想让这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少时记忆之中,曾有那样的一个她.
那个秋日的黄昏,年方十岁,悄然孤身出游的他,躲在一株枫树背后,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那剑影落叶中宛若天人的紫衣女子.那时他在府中教师的传授下,刚刚窥得剑法门径.然而纵观世上,哪里会有那样绝艳惊人的剑法?那样优美出尘的身姿?
正目眩神迷之际,蓦有剑光一闪,黄叶四卷,冷风扑面!却是她的剑尖破空而来,堪堪点住了他的咽喉!素白袖中飞出一段淡紫绡纱,如云雾当空飘落,遮住了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
剑的寒气透喉而入,如冰似棱.他惊骇之极,偏偏说不出话来.
那时他隔她极远,她甚至根本不曾看清他的方位.然而凭藉一点感应,她却能准确地捕捉到他的方位,甚至仅仅只是根据他的体温与呼吸,便准确地将剑尖点上了他的咽喉.
然而,点住他咽喉的,是一柄多么精致而美丽的长剑!剑身极轻极薄,隐似透明,不似寻常以金铁所制,夕阳与枫林的光芒映在剑上,剑身边缘便微微泛出眩目的五彩华晕.虽是杀气毕现,剑却是若有若无,便如一抹光影,一段浮生.
她看清了他的面容,怔了一怔,终于撤回了她的剑.
他那时已比同龄的孩子要高,但还是只齐她的胸口.所以她略微欠下身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她的身上传来幽幽的香气,悠远而深沉.他贪婪地偷偷吸了好几口,自幼出身金陵名门,他自然是知道的,那样奇异独特的香气,根本不是来自于市上寻常得见的麝、兰等香料,倒仿佛是某种极其名贵的薰香,沾染到了她的衣衫之上,便挥之不去.
"吓着你了么?孩子?"她柔声问道.隔着如云雾一般飘缈的薄绡,他隐约可辨出她微笑的面部轮廓.
她打量着他,湛然如水的眸光,穿透那层淡紫的绡纱,徐徐洒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宛若春日夜雨一般的清新而微凉.
"你懂得剑法?"她又问道.
他怯怯地点头,心里不觉有些发慌.他四岁便读《论语》,五岁能做唐诗,双手同书,写得一手极清俊的梅花篆字,连江南名士徐铉见了,也要啧啧称奇.六岁时开始习武,府中重金延请名师相授,金陵城中那些成年的公子王孙,没有一个是他对手.众星捧月般地长大,与同龄孩子相比,竟有了几分早熟的冷峻与沉默.
然而在这神秘的紫衣女子面前,他却手足无措.便如冯君如初见巫长恨一般,心极深极深地低了下去,突然间自惭形秽,卑微得几乎要低到了尘土里.
兴许是因为他出众的资质,她开始教他剑法.地点便是在这金陵郊外,罕有人迹的枫林之中.时间亦不长.一月之中,不过三五天.但她的教法,却与府中那些所谓的江南名师不同.她从来不曾教过他任何刻板的一招一式,只是一剑又一剑地舞给他看,让他学会辨认那些去势中呼啸的剑风,回转时剑身带起的凛然冷厉,斜劈间划过的完美弧形,还有直剌后穿越天空的悄然痕迹.
星辰的运行、潮汐的偏移,甚至是出剑时的风雨变幻、季节更改、心中的喜怒与哀乐,都会影响到剑术至细深微之处.如果拘泥于招式,不懂得顺应天时地利而变化,那么便算不得真正的剑道.
剑,不过只是死物罢了.便如人渡河时所用的筏子,过河时我们用它,上岸了就要丢掉它.那些爱剑如命,誓言毕生要奉身于剑道的剑客,是上岸之后,仍然背着筏子走路的人.
剑道无上境界,不过是一抹光影,一段浮生.
她曾这样告诉他.
月中三五天的授剑传业,便是他最为欢欣愉快的时光.她并不是每月都来,有时隔上好几个月.断断续续,来了五六次后,她突然对他说,以后,她将再不会来此.
他闻言呆住了,接着便哭了起来,哭得极其伤心,这一辈子好象从来没有那么伤心过.她与他相处时间虽然不长,然而正是这陌生的紫衣女子,带他进入了那个神秘而辉煌的武道世界,窥见了剑术的夺目瑰宝.
何况,她是那样的温柔体贴.他练剑的时候,她总是一霎不霎地凝视着他.在他停剑歇息的时候,她会坐在他的身旁,用一方紫色绣花的绸巾,轻柔地拭去他额上的汗渍.他的母亲,是出身于权倾南唐的周氏家族,与当今国主的大小周后娘家,有着姑表之亲.或许正因为出身名门,自小便有乳母携养,乳母疼是疼他,只是将他当作了小主子.而他的母亲自己脂光粉艳,端方万千,少有亲热之举,与他不免有了些生疏.
所以,他能真切地感受得到,这紫衣女子心中对他涌起的母爱柔情.有一次,他甚至听到她低低的叹息:"云儿,你真象是我的儿子呵."
他不解地问道:"你的儿子呢?"紫衣女子沉默半晌,并不答言.灿烂的秋日阳光之中,一枚金红的枫叶,缓缓自树端飘下,落在她轻软的衣裾之上.
良久,她叹了一声,神情间有些黯然:"我这一生,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正是那一瞬间的酸楚与激动,他拾起了那枚枫叶,带回了家中.他搜肠刮肚,写出了这四句诗来.后面本还该有四句的,可是急切间写不出.他也顾不了许多了,精心挑选最细的狼毫,花了半天时间,才将这四句诗写在小小的枫叶之上.
秋来桂子落,满城急金雨.尽扫花中英,酿成桂浆曲.
第二天她见了枫叶,微微一笑,吟道:"香气犹未散,封与金瓶贮.来年笑谈中,共品去年意."
除了最初的相见,她再也没有摘下过那淡紫色的面纱.他要拜她为师,她也不允,却将那柄名为"承影"的上古宝剑予他佩用.他仍记得她当初说过的话:"云儿,拜我为师,将来于你不利.君子相交,贵在知心.我与你之间的情谊,也决不是全靠师徒名份相与维系."
如今,他自然明白,她为何不愿让自己称她为师.临别时她抱他入怀,禁不住泪下如雨,一滴滴地落下来,将他的衫子打得湿了一片.然而她最终决然离去,甚至连真实姓名也不肯告诉他,只说自己叫"无明子".无明子,无名子,便是无名之人罢.她是舍不得让他吃苦的,侯门公府,自是要远远胜过那颠沛流离的险恶江湖.
屈指算来,她离开他的身边,已有一十六年.那一年,春十一娘被卫嬷嬷自人市上买回女夷教中.而远在金陵的他并不知道,她会在不久之后,将这个以春为姓的少女正式收入门下;他更加不会知道,那个叫做春十一娘的少女,会在十六年后,与他并称为江湖上绽放最为夺目的两朵奇葩."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
在他小小的心中,她亦师亦友,亦母亦姊.她是无明子,她还有一个震惊江湖的名字:凌飞艳.
江暮云一番话毕,室中寂静无声,便是针尖落下亦能听清.
"呛"!利响声起!
众人耸然回顾,但见宋人中大步走出一条汉子.他身形中等,头上又戴有风帽,站在宋人群之中,便显得不太触目.
但阿萱此时凝神看去,但见那汉子目蕴神采,鼻直口方,端的是极英飒的一个人物.他手执一柄长剑,那剑形状颇有些奇特,剑身微有些弯曲,更刻有三道凹槽,亦不知为何种金属所铸,反射出五彩晕光.远远望去,便如三道长虹一般.
不知是谁惊叫一声:"长虹宝剑!这是潇湘剑客向叔谋!"这话甫一入耳,阿萱但觉什么熟悉,却总也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春十一娘素手微微一动,凝神注目那向叔谋身上,微微冷笑,说道:"向大剑客,当初你独上神女峰,以掌中神兵长虹宝剑,向先师挑战约剑.而先师隐身于珠帘之后,仅以一根枯枝,便将你长虹宝剑折断!原来你觅得巧匠,又将这宝剑铸合了么?"
阿萱恍然醒悟,想起与张谦师徒同行金陵途中,那名李长浩的宫中侍卫所讲起的巫凌往事,不觉在心里叫道:"是他!是他!"
何绪业神色一动,叫道:"向兄,小不忍则乱大谋!"
向叔谋停步不前,慨然道:"春教主,何大人!你们只道我还记恨前尘旧事,想要与春教主为难么?不错!我是得巧匠之助,重将当初被凌教主折断的长虹宝剑又重新铸合!想我向叔谋今年四十有二,浸淫剑术三十余年,这长虹宝剑又是神兵利器,竟败于凌教主一根枯枝之下!却叫我如何咽下气来!"
他放目扫了众人一眼,又道:"那年我战败之后,重铸宝剑,勤练剑术.后又隐姓埋名,拜于数家名师门下修习,实指望能于有生之年,再与凌教主交上一次手,以雪昔日之耻!谁知我刚刚赶入巴蜀境内,便闻知凌教主已然病逝一事.进退两难之际,便受何大人之邀,潜上这神女峰来.我原是思量纵是凌教主不在,尚有凌教主之高徒,当今的春教主在此.我向某便向春教主讨得回一招半式,也不枉这些年苦练一回!"
春十一娘淡淡一笑,但听向叔谋接下去说道:"先前在这神女峰上,花神宫中,得见春教主剑术风范,已是令向某不胜心折.及至来到此处,巫凌二位教主天人之姿,更是令向某自惭不已.如此,向某等本该是赦然无颜,谁知奇事又起,小小一枚枫叶,竟泄露了玉剑公子的师承之密!玉剑公子剑术之奇,向某自是不必多言了!"
他长叹一声:"尽扫花中英,酿成桂浆曲.凌飞艳何等奇女子!一人门下,竟教出玉剑公子与春教主二位奇才!果然是扫尽花中菁英,酿就人间佳曲!所谓女中十一娘,男中玉剑郎.原来江湖风流人物,尽占女夷教中!抚想往昔,向某实在是惭愧之极,还谈得上什么折剑之耻?时至今日,向某才豁然明白,当初折剑于凌教主枯枝之下,不是向某的耻辱,却是幸何如之!"
他一手执剑,另一手举指弹铗,剑身颤动,发出"嗡嗡"的龙吟之声,华晕四射,更觉光辉耀目.
"啪"!利响蓦起!
众人一惊,但见那向叔谋劲运双掌,竟生生将长虹宝剑折为两截!
何绪业失声叫道:"可惜!"
向叔谋斜他一眼,大声说道:"此剑当日早毁于凌飞艳手下,有甚可惜?得见凌氏高徒风范,此生已足矣!"
他不管不顾,分开众人,迈步向外行去.众人慑于他阔朗气度,竟无人敢阻.眼见得他仰天长笑,大步远去,只闻他朗声慨叹之音,仍在山谷之间隐隐回荡:
"人道是,心远岂在方寸间?果然见,女儿襟怀有山河!"
众人嗒然若失,何绪业最先醒悟过来,淡淡一笑,向江暮云说道:"玉剑公子,不,江侯爷,如今你与春教主已是论了师门之谊,却不知这师门之谊与当今大宋皇帝旨意相比,究竟是孰轻孰重?"
此人颇为厉害,一上来便点中了最为要紧之处.江暮云一窒,竟有些难以回答.
春十一娘轻笑一声,道:"都尉大人莫非没有听清?先师只是指点江侯爷的剑术,却未正式行过拜师大礼.况且依我教之规,教主只有一徒,便是下任教主.我女夷教主代代相传皆是女子,先师又怎会有江侯爷这个男弟子?"
江暮云淡淡道:"虽未行拜师之礼,却有师徒之谊.江某眼下是奉国主旨意,不能徇私放走春教主.但春教主解往汴京之后,江某纵然舍弃所有身外之物,终不能看她永陷囚圄之中."
何绪业脸色一变,笑道:"果然是有师门之谊,彼此之间倒颇为照顾呢."
阿萱与女夷诸女听得江暮云最后一句话时,不觉心中一松,略有欣慰之情:"他虽是南唐的侯爷,倒还挂念香火之情."江暮云却转过头去,向春十一娘深施一礼,说道:"春教主,江某得罪,但有一言,不得不说."
春十一娘颇有些意外,但他肯当众陈明救已之意,终是有些感激,颌首道:"玉剑公子不必客气,请讲便是."
此时既叙了情谊,她也就不肯生分,再称他为"江侯爷"了.
但闻江暮云说道:"江某世代为臣,蒙受国主深恩.况且事关德毓公主安危,纵有冒犯之嫌,江某亦不得不说."他抬起头来,神态仍是温雅有礼,却是目光如炬,直视春十一娘:"春教主,德毓公主将随江某返回金陵宫中,势必不能出任贵教春堂堂主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