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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平生虽憾时已微 ...

  •   画中仙,真是自己么?原来当真是自己,那些曾经敏感的避让和伤怀,原来根本没有必要!
      心中陡然一宽,那些寒冷与惊惶交织的感觉,仿佛在渐渐褪去;倒有另一种晕热的气息,挟带腥甜闷郁的异样感受,缓缓升了起来,渐渐笼罩了四肢百骸。
      “江公子,”模糊之间,她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仿佛发自于内心深处:“江公子……”微笑着,说不出一个多余的字来……千言万语,何必在此说出来呢?她心里是明白的,多么满足啊……
      “阿萱……五蕴……”
      “江公子,你是喜欢我的吧,对不对?”
      “阿萱……我……我是真的……真的……”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她有些听不清,然而仿佛也能感受到他的情意。五蕴……她在心里愉快地低笑,色受想行识,原来是如此美好的感觉,哪怕是就此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
      “你是女夷教主!春十一娘还在等你……”
      女夷教主?
      仿佛有呜呜的凄厉声响,回荡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夜里。
      多么熟悉啊,仿佛是无数少女在向隅而泣,又仿佛是疾风吹过神女石的声音。
      是多少女子的心血与智慧,才有今日的女夷神教?
      心智略一清明,又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身为教主又能如何,平生若没有相爱之人,这一生又有什么趣味?”
      不行!不行!无边的愉悦之中,总是有一个弱小的声音在不断地坚持着说:“不行!”
      通、通、通。忽有数下沉闷声响隐约传来,音质粗陋原朴,仿佛有谁在以石击石,发为乐音。击石之声渐成韵律,有人低声唱道:“古来人凉世情薄,莫对白发叹蹉跎.心远岂在方寸间,女儿襟怀有山河!”恍然如在神女峰顶,又回到巫长恨寝居之中,但见窗下碧江万里,青山如屏,山河竟壮丽如斯。
      忍不住随之唱道:“心远岂在方寸间,女儿襟怀有山河。”唱吟之间,但觉初时随黎云裳修习过的驭乐之术,自然而然地化入了其中。唯有一股清凉之意,自丹田处缓缓萌生而出,如嫩芽初绽,继而招展生长,化作无限绿荫,枝叶向四面伸开,时有凉风送爽。
      隐约间仿佛又听到谷口有人厉声喝道:“是谁?是谁?”
      阿萱一个激灵,但觉冷月光辉,渐渐明晰起来,周身晕热之意,竟尔渐渐退去。方才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挣脱不得。定晴看时,却见一双修长手臂,将自己抱得极紧,那双手臂的主人,正是江暮云。
      月色之下,但见江暮云汗透双鬓,面容略显憔悴,不禁脸上一热,低声道:“江公子,你你方才便醒了么?你……快放开我。”
      江暮云喜道:“阿萱!你……你的毒……克制住了?”但旋即也是脸上一热,慌忙放开,站起身来。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间讷讷无言。
      砰砰!谷口异响传来,夹杂有兵刃交击之声。显然方才唱歌之人已被发现,双方正在激斗之中。阿萱心中一惊:“兀颜胜安果然安排了人守在这里!但不知方才暗助我那人又是谁?”
      忽闻“啊哟”一声,那声音却甚是熟悉。江暮云与阿萱不禁脱口叫道:“是阿保疆?!”
      打斗声息停了下来,但闻有女子声音“啊啊呀呀”嚷个不休,话音古怪,显然不是中土语言,二人也听不懂,但心中不禁甚是担忧,江暮云道:“原来刚才是阿公子暗中相助,我是说那歌声非同寻常,发声吐音之中都暗蕴真气,颇有黎……黎师叔的风范,还道老天垂怜,有她的门人前来相助呢。”
      他既已知自己师傅是凌飞艳,自然也就如此称呼黎云裳了。
      阿萱摇摇头道:“黎师叔没有门人,方才毒发之际……”她脸上又是一红,心中忐忑,不知方才自己神智昏乱,可有什么失仪之处。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道:“那歌声清和沛然,确有辟除心魔的功效,想来阿保疆出身天魔门,也应该有类似的绝技吧。只是他这次一露面,又被擒住,且功力未复,只怕又要受到兀颜胜安的重罚。只恨我们……我们一入这谷中,便如殂上鱼肉一般……”
      长夜漫漫,果然是仿佛不能到得尽头一般,也不知还要受到多久的折磨。
      她长叹一声,道:“毒魔说五蕴毒虽为奇毒,却是变幻万方,暗合血脉运转之道,若是真正的高手,反而能化毒为宝。就连师延陀也常借故试毒,希望能使自己内力精进,达成‘龙形四涌’的境界呢。但我想真正能化毒为宝的人,除了师延陀,恐怕也只有已故的两位女夷教主、还有黎云裳黎师叔那样的修为,才能办得到吧。”
      江暮云道:“你方才唱歌时,吐气发音之处,倒与黎师叔颇为相近。相传她的驭乐之术,可以明辨息、通妙微,化乐入武学正道之中,堪称天下奇术。”阿萱犹豫片刻,终将自己与黎云裳一段渊源讲出,赧然道:“当初黎师叔也曾相授,但我年轻识浅,不过学了个皮毛,否则……”
      江暮云听罢,沉吟半晌,突然道:“阿萱,你方才是如何克制住毒性的呢?我也曾亲历此毒,但觉毒性诡异莫测,若不是毒发的那个周期自动过去,只怕是我功力全复之时,也未必能克制得住呢。”
      阿萱颇为费解,茫然道:“我也不知。难道,是因为阿保疆唱的那支歌么?可是,五蕴毒这样的奇毒,岂是如此简单制住?”
      江暮云思索片刻,道:“阿萱,你再唱一遍,如何?”他目光炯然,道:“唱的时候,把你的手腕伸过来。”阿萱依言伸过手腕,但见江暮云探出二指,轻按于上,突然间隐约明白他的用意,心中怦然而跳,期期道:“你……你的意思是……”
      江暮云微笑道:“毒魔说五蕴毒变化万方,若能驾驭得当,反而可化毒为宝,归为已用。你也说唯有女夷教主和黎师叔才能与师延陀并肩,了解毒中精微之处。你身兼女夷绝学,又略通驭乐之术,为何我们不能试一试,便是不能增进修为,或许能解此毒,也未可知。”
      阿萱心中希望大起,微笑道:“正是。”她转一转眸子,依言唱了一遍。江暮云指头轻动,皱眉道:“不对。阿萱,驭乐之术,在于以心感受乐章的美感,也在于以心感受到乐曲要传递的深意。这些你天生聪慧,很容易便能做到。然而,若以此为武学根基,还是不够。吟唱之时,你要试图以周身的血脉与乐音相呼应,一字一句,都应随着血脉的流动而周转,这样才能达成内识与外音的和谐和统一,化乐音于真气,融乐技于武道之中啊。”
      江暮云少年奇才,除凌飞艳教授之外,多与名家切蹉,自然是熟于武技,经验老到。阿萱却是先师从一个疯癫的封姑姑,后又独自在长恨天习武,黎云裳虽有指点,不过是廖廖数语,哪里比得上江暮云的精深?
      当下他不厌其烦,大略为阿萱解释周身穴道经络的道理,三百六十关窍的用途,以及如何平衡阴阳、调和百脉。虽拣最重要的讲来,但也足足讲了半盏茶的功夫,突然额上冒汗,“啊哟”一声,向后坐倒。
      阿萱正听得入神,不觉也吃了一惊,要去扶他起来,他却反手一翻,紧紧握住阿萱手腕,急促道:“只怕我的毒快犯了,阿萱,记住我刚才讲的话……实在不行,只有一个法子。”他目光开始迷蒙,但强忍着说下去:“我已想过,若要毒魔此毒无效,你只须将我杀死,毒害不了我,也就害不了你……”
      “不!”
      阿萱失声叫道,眼泪猛然迸了出来:“我不会的,不管你怎么说爱我,我都不会答应你。我当然不要你死,你听着,我宁可你我永远不能在一起,我也绝不要你死!”
      江暮云的嘴角,绽出一缕淡淡的微笑,声音渐渐飘了起来:“阿萱,我……我爱你……”
      “你……”阿萱的心,突然怦怦乱跳:“你是清醒着说出这样的话么?”
      他的脸上,重又浮起那熟悉的病态光艳,眼中燃起小小的火苗:“我们去金陵救出了国主夫妇,就再也不要出现在这江湖吧。”他的声音呢喃道,很低很低:“我们被荣华束缚得太久了,你看,从小我就为了要做最完美的男子而努力,做最好的贵公子、做最优秀的年轻剑客、娶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为妻……你不会再想回到瑞庆宫去的,是么?”
      阿萱平静了下来,答道:“是的。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到瑞庆宫。”
      因为,我不是瑶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江公子,我不是你爱的那个人。”一把推开他,仿佛是心里深藏已久的话语,滔滔地涌了出来:“我爱你么?我大概是在爱着自己的梦吧?爱是双方的付出,你不爱我,我爱你有什么用处?”
      “你和瑶环妹妹成亲,我的心都要碎成片了。那时我便恨你,我想起你,只是习惯性地想起你,我心里早就不喜欢你了”
      “阿萱,你又在说气话,是不是?你明知我是爱你的,你也是爱我的。”他的话语,多么温柔,动听。五蕴毒真是催发人内心的魅,使得江暮云这样的人,也说出如此动人的话来。
      都是假的!假的!
      阿萱盘腿而坐,双手握住江暮云的手,微笑道:“来,我为你唱首歌,好么?”
      江暮云满眼都是迷醉,点了点头。
      “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清幽苍凉的歌声,由少女娇嫩的喉咙发出来,却带有无以名状的沧桑之感。她只在神女峰后,凌氏墓前,听过黎云裳唱过那么两遍,却将先后不同流露的情绪,都跟学得惟妙惟肖。
      深吸一口气,任由那音调的清凉,辗转在奔涌的热血里:
      “薤上露,今昔非,露去薤犹遗落痕,此情一逝无可追。”
      人的生命和情感,是否如薤露一般,因短暂而显得珍贵、由荒谬而更衬出真实?
      生命不过只是一段历程,对于途中一草一木,又何须记怀,何须挂念?
      满心呼啸的风浪,突然静了下来。
      他的容颜,是有形之物,名为色;他曾留在她心中的感触和印象,名为受;她自见他那一日起,心心念念,总难忘怀那仙人般的风质,名为想;由此痴爱不断,离金陵、赴巫山、甚至国破之后也有意无意,总在追寻他的踪迹,名为行。而识呢?总是执着于自己的心,不管沧桑宇内的变迁,亦不管他的心中所想,甚至不管自己内心对未来的彷徨和惶恐,一直一直,坚持不肯放下对他的爱意。
      五蕴之毒,竟至于此!他痛苦、思念、恋慕,她再动心,亦不可付以同样的心意。否则他欣喜之下,毒冲心脏,必然身亡。
      而人心中的五蕴毒呢?也是一样呵。过去的她,对他痛苦、思念、恋慕,他再动心,亦不可付以同样的心意。因为他们,早就错过了。
      “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薤上露,今昔非,露去薤犹遗落痕,此情一逝无可追。薤上露,落难回,露冷薤枯转瞬间……”
      她一遍一遍,吟唱着这样的诗句,渐渐的,音律流畅;渐渐的,吐字精微;渐渐的,忘却了身边诸境,忘却金乌西移,忘却了所有过往的是与非。
      吐纳真气,五道调和。心如明镜,眼见得那些人、那些影,走马灯似的,在镜中辗转徘徊,如过往之鲫。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江暮云脉搏的跳动、真力的滞涩,还有那毒性在经脉中如蛇一般游走的方向,竟仿佛与自己身体中的毒性遥遥相望、嘶嘶对合。
      “一双善辨音律、能听出最细微变化的耳朵,能听出真气在空中的翻转与交锋;有一双按宫引商、能化心声为乐音的巧手,必然也能穿越重阻,直取敌人要害.世人只道好的乐者,能以曲动人,以情摄魂.其实那不过是乐道中微末小技.若你有朝一日,当真能明白大道相通之理,当可由音窥入神寂,因乐化生百技。”
      “天之始也,玄机为枢。”
      “一根针有多么锋利,跟用多少铁可全没关系.一个人的武功有多么厉害,跟多少内力可也没多大关系.”
      “洪水虽然迅猛,却逃不出禹王的疏导之法。对方的内力再深厚过已数倍,但只要我眼力精准,拿捏得当,便会如禹王一般,收放自如,直入大海。”
      倒是那一种熟悉而遥远的感觉,从心中油然而生,化作无比清醇的一道气机,蓬然四方奔涌而去!仿佛是被压制在地底的巨大水龙,昂然而出,化作山间强大的碧流,冲破层层的石岩,飞泻而下化为雪瀑!
      阿萱闷哼一声,不堪其负,但觉胸如火炙,口鼻眼耳处,都有热血流了出来!她强行压住经脉爆裂前的那种膨胀不适,缓缓唱道:“薤上露,落难回……”
      体内五蕴毒狡蛇一般的毒性,仿佛当头淋下杨枝甘露,刹那间扭曲蜷绞在了一起:“露冷薤枯转瞬间……”江暮云体内的五蕴毒仿佛有生命之物,感受到了这边毒性的受挫,不甘地在那边疯狂游走起来!江暮云本已在歌声中渐渐宁静,此时不禁又呼吸急促起来,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抱住阿萱,低呼道:“阿萱……”
      “江公子……”心中激荡,但觉爱欲喜怒,刹那间在心中纠缠不已:欲离难离,欲断不断,连带真气流转之力,也略略一滞。该如何呢?早知最狠毒的,不是五蕴毒。能够毒死自己的,不是这毒,而是自己的心。是自己内心深处的五蕴不断,诱发了所有的灾难和痛苦。
      “薤上露,落难回,露冷薤枯转瞬间……”
      那雪瀑砰然喷发!挟星河下泻之威,向前奔涌不止,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卷走无数残花落叶、汇入万千支流,直到冲向那最后一道削崖关口!
      阿萱但觉周身真力激荡、心胸急闷,仿佛顷刻间便要乘风归去,化为飞灰!在这最后的关头,她轻轻推开江暮云晕红的脸颊,嘴角勉强露出一缕淡淡的微笑,挣扎着,向着寂静夜空、荒野四郊,吟唱出《薤露》的最后一句:“平生虽憾时已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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