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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府 ...

  •   我名苏厌,正月十六的生辰,据说是与天上那位大名鼎鼎的判官老爷同一个日子出生的。

      人间有官府衙门,各朝有大理寺,天上自然便也有主掌是非黑白的判官。

      民间留传,说这位天上的判官自上任以来便从未有过错判的案子,虽然铁面无私,但据说很看情理,判起案子来也不乏人情味。
      为此这判官不光是在天上,在民间也是极受百姓敬仰的,庙宇香火颇为旺盛。

      与神仙同日生,这本是一件极大的喜事,人间父母通常都会欢欢喜喜的像迎接小神仙样对待家里的这个孩子。

      但你们看苏厌这名字,想必也不是一个喜欢自己的娘会给孩子起的名字,谁吃饱了撑的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厌”做字呢。

      但没办法,苏厌也确实不得他娘喜爱,甚至到如今来到这个世界上已近九载岁月,连一个私塾都还没去过,他常觉自己可能真的要长废了。

      —————益舟城中
      初春的清晨。

      益舟城连着下了三四日的雨,天气阴沉沉的,不仅不见有转暖的迹象,甚至又悄悄降了些温度。

      城里这两日时不时便有敲敲打打的锣鼓声响起来,期期艾艾,隐隐约约,不知道日头一升一落间,便又送走了谁的丈夫,谁的妻子,可能是父母或是孩子。
      路上每隔十几米远,不加留心就能看着那些纸扎的小人,洒下的百花和纸钱。路人走过也让人叹息。

      但春天好似就得和这些绑在一起。

      苏厌在床上踟蹰了半天终于还是被寒气催促着下了床,耳边朦胧的响过锣鼓声。他一边朦胧地找鞋子穿,一边伸长了胳膊找窗边的火签字要拨弄火盆。

      苏厌一个人住在东院,与下人们住的地方仅一墙之隔,但他不受关注,就是这么近的距离也没人会去管这名义上的大少爷是否仍然有取暖的炭火。

      如果他冻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注意到。

      寒风透过屋脊慢慢的沁入房内。风头卷在门框上又转回,只是一阵一阵的有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不出意料,火盆里的炭很早就烧尽了,只剩下些灰烬在里面。

      “张远!张远!炭火烧完了!”

      苏厌扒在门框上喊自己的仆役,张远是他来到白家后,白明夷分给他的第一个仆从,只比苏厌大两岁。

      声音荡出去一会儿,尾音在诺大的宅子里晃悠两圈最后还是回到苏厌自己耳朵里。

      苏厌自己也知道兴许是不会有人理睬自己的,但他总得不识趣的再对生活做出些反抗。

      虽说以前也不是没有叫过,照样是无人理睬,但他还是在门边等了一会儿,最后见没人理自己就又把门关上,还是蹲在火盆旁边。

      天冷的人说不出话,苏厌嘴唇发干,喉间血腥味翻涌。
      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皮,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后又裹着被子缩回床上,开始盯着屋顶的某条木梁发呆。

      其实他偶尔也会怀念自己久远记忆里的那个娘亲,那个时候尚未改嫁的娘。

      苏厌的娘在生下苏厌前,在京城中一处十分繁华的青楼里做卖艺的琵琶女。十六岁时出名打出的名号是卖艺不卖身。不卖身,在别的地方常见,在青楼也不失是一道特色。
      但在青楼这种地方,要想不出卖□□拔得头筹属实是难如登天。

      然而苏厌的娘偏就只借着一张容色出立的面孔,以及一手弹的出神入化的琵琶,在那个换人如流水的青楼里,硬生生做了数十年最红的花魁娘娘。

      青楼里每日来的客人不以千计也有几百,纵使是再出色的面容在这样的地方,也会有被人看腻的一天。
      何况岁月终究还是败美人。于是苏厌的娘三十岁上时,还是迎来了自己花魁生活的晚年。老鸨渐渐不再把那些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往她屋子里带。

      京城里的人好像都不爱听琵琶了。

      起初她也并不太心急,过去数十年岁月里她早已积攒下一笔不小的财富,足以令她支付天价的身契,若是她想走,随时都可以从楼里全身而退。

      可是她走不了了,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她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那是一个比她小了四岁的读书人,一个站在那长身玉立,坐下细看则是面如冠玉的读书人。

      这简直符合她对于读书人所有最美好的幻想。并且那个人说,他不嫌弃她眼角的细纹,不在意她过去以卖艺为生。

      年轻人说自己经过青楼是为了歇脚,来到上京城是为了赶考,他走时含情脉脉许下誓言,说永远爱她,说遇到她是命中注定,说等到回来时就为她赎身离开青楼。

      苏厌的娘平生见了无数个男人,这些男人里也有过对她许下种种诺言的。但她那时候年轻,并且也不相信男人的话。也知道男人大部分时候都靠不住。

      如今她第一次交付出一颗真心,满心欢喜的以为从此就明了了。可是只这一次,她就换来了一辈子忘记不了的重创。
      放佛是生生将他一颗心从胸膛里生挖出来。

      她怀了那个举人的孩子,最终也没能避免的背弃了她自己十六岁时的愿望,卖艺不卖身。

      或许那个举人走时给她留下了银钱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日复一日的等了一月,两月,三月。等得腰身不再曼妙,等得老鸨借她怀孕的理由重重的讹了她一笔,才最后认清楚了事实。

      那个对他许下海誓山盟的男人也不过是骗他罢了。和先前的万千个男人没有一点点差别。

      她怀孕时是春天,情意肆意生长,生产时漫天飘雪。心如死灰。
      她一个人执拗地生下来孩子,婴孩哭着落地时产婆将孩子抱给她看,她将头别过去,眼泪落下来,平板的语气说给它取名叫苏厌。

      她现在回想起来,越发觉得好笑。她居然只知道那个举人姓苏。

      给孩子取名苏厌,就是要让他代表自己对过去犯下错误的忏悔和厌恶。

      索性不久后,她最后的容貌还是发挥了作用。
      她带着孩子改嫁给了现在的夫君,也就是益舟城现任城主白明夷,
      过去种种就如梦幻泡影全都破碎一空。

      苏厌的母亲一举成了风光的白夫人,没有人再去过问她伤心痛苦的情史。她忘却往昔痛楚的同时确并没能忘却自己曾今与举人生下的孩子。

      孩子如果不能作为男女双方爱情存在的见证,

      其实也可以作为是他们遗憾的见证。

      斯人已逝,苏厌的娘无法去找一个消失很久的负心汉举人老爷诉说自己一人抚养孩子的诸多辛苦和不忿,于是只好把痛楚完全的给予苏厌。

      她很快的与白城主生下了另外两个孩子,白家的下人们成日里前呼后拥的叫他白夫人,欢喜的抱着她与白城主的孩子在家里四处走动。

      新到来的孩子终于将本来被放在苏厌身上的,仅有的母爱也分走了。他变成了白家唯一的外人,被白明夷打发到东院一个人住着。
      他不如他后来出生的弟弟妹妹,不如家里的管家,甚至过的不如父亲出于怜悯分给他的仆役。

      屋外过了很久传来走动的声音,苏厌拢了拢被子,等自己的门被推开。

      来人的确是张远,张远这人长着一张很标准的国字脸,粗眉毛下面长着一双时常带着困意的圆眼。书上说圆眼人常心思通达,不含害人之心,但张远即使长着这样一幅老实的皮囊,办事的时候仍然极尽潦草。
      苏厌不怪他,毕竟家里的下人都是这样对自己。

      “少爷,你刚刚叫我,”张远站在门口,全然感受不到他身上有半点对于主人家的恭敬。

      苏厌坐在床上,和他中间隔了少说有五米远,仍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韭菜的味道随着张远说话的时候飘过来,他又往墙角处坐了坐,疑心他是刚吃了早饭才慢悠悠的过来应自己。

      “我没有炭火了,你可能帮我取一些,”苏厌慢吞吞地讲。他讲话的时候把眼睛瞥了下去,看着张远的影子在地上立着。

      小的时候,母亲曾经说过他看人时会有些隐约的下三白,下三白让人看起来刻薄,她批评过苏厌这看起来不够友善。

      “哎呀少爷,”张远的眉毛扬起来又弯下去,他显然并没有把苏厌的话放在心上,吩咐的话像棉花高高落下轻轻落地。

      浮夸的表情在他的国字脸上看起来实在维和又轻蔑,但苏厌看不到,苏厌仍然低着头,这显得他更委屈又瘦小了。

      “夫人说今天是要给小少爷请先生的日子,不允许我们这些下人去西院叨扰,要不您,还是自己去?”

      西院,
      西院上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苏厌一听他开口说过西院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觉得冷风一下子不是吹在屋里,而是要在他心上掀起什么狂风暴雨。他无力的挥挥手让张远走开。

      张远这时候倒是很听他的话了,立刻忙不迭关门离去。
      他走时带起一阵凉风,这又让苏厌不可控制的打了个寒噤。
      他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西院,西院有他两个不懂事的弟弟妹妹,有爱他们的娘亲,有爱着娘亲的父亲,就是如今没什么和他有关的人。
      可是总库房又确实在西院,他自己若不去取炭火,今夜就势必要被冻死了。
      没上过学就凄凉地死在白家,孤苦伶仃不说,死了可能连骸骨都无法好好入土。苏厌小小年纪也很信鬼神。虽然这辈子已经过得十分不如意,但他希望自己下次投胎时能投个好胎,
      所以他希望自己活得长久一些,说不定可以多做些善事积德。

      没人的时候,苏厌在心里认为自己是个活泼的,性格尚且不错的孩子。
      只是除了在自己给自己更衣的时候。

      他看起来实在是瘦的可怜,瘦的不像是一个快要十岁的孩子,倒更像是刚五六岁的稚儿。小胳膊小腿,没有肉,像干柴。

      苏厌对着镜子把头发打理好,试图对着镜子展现一个孩童甜美的笑容。
      太丑了,他脸上没什么肉,笑起来也不好看。
      苏厌迅速把目光移开去。
      是的只有在真正看到自己的时候,他才会稍微觉得自己看起来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兴。

      穿过东院的门廊会先看到仆役们住的地方。白家家大业大,这么多年也并没有苛待下人的习惯,苏厌一路走一路听着自己的步子在回廊上发出拖沓声。
      走过下人们的屋门口,苏厌感到暖气从门缝里往外一丝一丝的钻出来。
      很难过,但他想快步走过去,窗户袖的不高,仆役们其实是可以从屋里看见他的,苏厌并不想听到自己是如何沦为下人这片刻的谈资的。

      再往前走是隔开西院和东院的园子,园子里四季长种花,冬天开腊梅,是他父亲特意为母亲种的。

      苏厌知道这园子门不常开,但今天开了,可能是下人们忘记关了。虽然穿过园子走其实会更近,但没有回廊地遮蔽,这段路也会更加的寒冷难捱。

      苏厌最后还是走进了园子,那么大一个花园,只是光开梅花,便足以感受到苏厌的母亲有多么的受父亲喜欢。但今天园子里好像除了打理的花匠,还站了些别的什么人。

      远远打眼一看,那人高的很,穿一身白色的长袍站在花下。苏厌虽平日里不爱出自己的屋子,但没事情的时候爱到园子里和花匠说话,这并不是他熟识的那几人。
      大约是母亲又请了新的花匠罢。

      即便站的远远的那人可能也听见了有人的动静,于是不紧不慢往苏厌这边走过来。

      苏厌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要回头往园子外走,自己这身穿着打扮,尚冻人的天气穿的丢人又单薄。

      他自己没有一颗心脏大到能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抬的起头,倒不如先回自己的屋子里,但没走出去两步就听到那人与自己说话

      “一园子这么好的花,怎么就这么急着要走了。”

      苏厌堪堪停住步子,来人看起来高的很,远看明明也并不那么有气势,站近了投下的阴影几乎把苏厌整个人包在里面。

      我应该怎么回他呢,又或许我其实不说话会更好一些。

      苏厌慢腾腾转回去,以他的身高要仰着头才能看清那人的长相。
      他眉眼修长疏朗,高鼻梁,薄唇。一头乌黑的头发及腰,他不像苏厌见过的任何一人。甚至不像世间上的人。

      一双乌黑的瞳仁似笑非笑的看着苏厌,几乎看得他一下子就怔住了。
      他生下来还未曾见过长得这么好的人。

      那人见苏厌盯着自己半天没反应也不动,就这么任他看着,甚至弯下一些腰,过了好一会儿一边任他看又一边笑。
      不是很平常的笑,成年人若是看到了可能会觉得他笑的又苦涩又无奈。
      但苏厌才九岁。读不懂那么多讯息。只觉得好看的紧。

      他一笑起来苏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礼地盯着别人望了很久了,甚至因为身高差距太大仰着的脖子都传来酸意。

      “实在是失礼,”苏厌赶忙低下头,匆忙要离开园子。
      忽然感到什么有东西裹在了自己身上,低头一看,那人竟把脖里戴的狐裘脱下来给自己了。

      “你穿的太少了,”
      苏厌听到他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好像是飘了一会儿才真切起来。冰冰凉凉的,又清冷,像个神仙在说话。

      苏厌觉得自己脸红了,他双颊发热,连带着被裹住地身体都热起来。

      原来白府也是能请到这般好看的花匠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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