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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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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铃声将谢玄览从梦里惊醒。
他发现自己被困在黑暗逼仄的木箱子里,周身浓郁的却死香令他意识到,这应该是一具棺材。
为何会是棺材,难道他死在了玄都观?
谢玄览抬手抚摸颈间伤口,温热的皮肤上却光洁如昔,没有任何割伤的痕迹。
不对,他没有死。
他好像真的……真的回到了从前。
谢玄览抬起僵硬的手重重敲击棺材。
“砰!”“砰!”“砰!”
他的手在颤抖,腕骨几乎被震裂。
他无暇细思自己怎会在棺材里,如今满心都被自己重生入梦的情绪涨满。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故人,渴望重新开始这一切,向她诉说从前被误解的心意,弥补令他十五年来日夜锥心的愧与悔。
浓郁的却死香里,这一念头实在太过美好,美好到近乎一种幻觉、一种恐惧。
谢玄览几次将额头贴在冰凉的棺木上,才迫使自己冷静自抑。
终于,“哗啦——”一声响,棺材板被巨大的外力破开,灿灿秋光如金瀑般涌面而来,激起无数细小的尘埃木屑,谢玄览下意识抬臂遮眼。
十五年前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大梦浮生,一切尚未展开。
“晋王殿下,真是场惊心动魄的好眠啊。”
若水击玉般的年轻声线,泠泠未掩锋芒,打断了谢玄览的思绪。
晋王殿下?
这声音也熟悉得诡异,谢玄览抵着刺目的秋光睁开眼。
眩晕渐渐平和,面前人的容颜也由暗转明,但见他眉宇矜傲,似笑非笑地打量,穿的是从前他最常着的明朱色氅衣,怀里抱着他从前最爱的燕支刀。
谢玄览悚然而震,从棺材里爬起身,目光钉在眼前人身上。
方才隐藏在期冀后那一丝不确定的巨大恐慌如暗幕渐渐卷起,几乎将他吞噬。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眼前所见的真实性。
他怎么可能看见从前的自己?
如果眼前的人是他,那他又是谁?
“晋王殿下。”
眼前的自己含笑相望:“晋王殿下这一觉,险些将自己睡进土里,难怪长公主殿下急着发丧。”
谢玄览移目,看见了仍因震惊而呆滞的长公主,以及沉默站在一旁的姜从萤。
阿萤……
他辗转大梦所求见的故人,他的发妻。
谢玄览急切地想要抓住她,未提防手脚都不听使唤,径直从棺材里摔落,拉棺材的马受惊,又将他从马车摔到地上。
没有人敢扶他,唯一不惧鬼神的谢三公子,也只冷眼观望着他的企图。
谢玄览从尘土中支起僵硬的身体,手脚并用地向姜从萤的方向爬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千斤重,仿佛每一步都要挣尽平生的力气。
突然,他俯地骤咳数声,抬起头,见掌心是一捧殷红鲜血。
“吾儿!”
惯见他咳血的样子,宣德长公主终于回过神,挣开侍女的拦阻,抢身上前将地上的谢玄览拥在怀里,放声大哭。
“必是老天怜我孤苦,将你还给了我,吾儿,吾儿啊!”
多日失水与巨大的情绪波动令谢玄览喉中紧涩,说出的每个字都如同再历割喉。
“我不是——”
“晋王”二字尚未脱口,忽听旁边有人“嗷”地一声怪叫,打断了他的话。
转头看去,又是位老熟人,太霄道人。
太霄道人高声道:“晋王殿下根本没死,是被小鬼锁住了身,贫道今日正是为解救晋王殿下而来,瞧瞧,小鬼跑了,殿下就醒了,你说是不是啊晋王殿下!”
说罢拼命朝晋王眨眼,顾不得旁人看得见看不见。
谢玄览久久未语,因自身气力不支,连宣德长公主也推不开,只好默默将四周环视一圈。
他想起来了。
前世晋王病故,宣德长公主携其棺与姜家发丧的队伍相撞,欲将姜老御史开棺鞭尸,被他赶来拦下。
这是父亲谢丞相的命令,于彼时的谢玄览而言,只是一桩寻常差事,无关喜恶,所以当从萤谢绝了他的庇护后,他选择了冷眼旁观。
旁观她生受长公主二十鞭,疼得咬破唇颌,昏厥前仍不忘谢恩。
那些鞭痕,直至新婚夜仍未褪尽。
如今铜鎏首绕金丝马鞭惊落在地,尚未沾上她的血,谢玄览紧梗在喉间的一口气慢慢喘开。
他望着太霄道人,语速缓慢地说道:“是有小鬼锁了我的身,令我七窍皆闭,动弹不得,方才这位……得道高士,已将小鬼驱跑了。”
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宣德长公主连呼惊险,再顾不得旁人,一边将晋王搀入轿辇归府,一边命人往皇宫去请太医和钦天监。
*
夜色如网,缓缓将姜府笼罩。
姜大爷与大公子扶棺南下,如今姜家只剩一众女眷在祠堂供香火。
白日里长房夫人蔡氏也在场,此时忍不住抱怨从萤:“你实在太莽撞,若非谢丞相举荐,咱们怎能从许州回到云京?你不该当众落三公子的面子!”
从萤跪蒲团上,屈身往老御史的牌位前添香火,幢幢火苗映着她温隽的眉眼,仿佛静澜无声的春水。
她回蔡氏道:“婶娘不要忘了,十年前,也是因为谢氏的排挤,祖父才会被贬到许州。”
那时从萤七岁,已经懂事,看见祖父下朝归来时捧着一卷圣旨,神色忧愤。
祖父的同僚闫御史前来拜访,从萤躲在花几后听他们议论。
闫御史替祖父惋惜:“你眼见着就要升任御史中丞,不该这时候得罪谢相,谢相待你不薄,有什么事情该在私底下商议,你怎么能在朝堂上驳谢相的面子呢?”
祖父说:“天子立储从来不是私事。谢相想用御史中丞之位,换我在这件事上支持他,绝无可能,我宁可被贬到许州去!”
闫御史叹气:“你这是何苦……”
“何苦?”
祖父愤愤道:“这偌大云京,无论皇亲贵族、朝堂重臣,要么是谢氏的姻亲,要么是谢氏的门生。小娃娃天天在街上唱童谣,说什么‘天上昼夜、人间萧谢’,是将谢氏看作了司马昭,看作了我大周的无冕之主。”
“权势滔天如此,谢相他仍不满意,逼迫皇帝立他想立的人为嗣子、为储君,我看他是想将皇朝的姓氏也改了——”
闫御史吓得险些端不稳茶盏:“姜兄慎言!”
那时从萤便明白,祖父是因为在朝堂上反对了谢相,才被贬到许州做刺史,一待就是十年,直到病重才调任回京。
婶娘蔡氏说:“朝堂上哪有真恩怨,不过是一时情势罢了,谢氏能不计前嫌,难道咱们还要揪着不放吗?”
从萤探身往铜盆中添纸钱:“婶娘可知谢氏为何愿意冰释前嫌?”
蔡氏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能得谢氏相助,总是好的。”
从萤仍要说什么,蔡氏却岔开了她的话。
训她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从前得老太爷偏宠,不仅把握着家里的田产铺子,还过问男人家的朝政。正经人家哪有如此养姑娘的规矩?”
她摆出长辈的架子,从萤便闭了嘴,侧身望向自己的母亲,二房夫人赵氏。
赵氏怀里紧紧护着小儿子,并未因长女的求助而有所言语,她回望着从萤,神色里半是忧虑,半是责怪。
蔡氏见此愈发得意:“有些事本就违礼,从前长房不提,是孝敬老太爷的缘故,如今老太爷去了,待大爷和阿敬从江南回来,咱家也该正一正门风。”
说罢起身甩了甩袖,离开祠堂,长房的三娘子连忙跟上。
祠堂里只留下二房一家,从萤的母亲护着小弟,懵懂不解的小妹站在门槛边。
赵氏终于开口说道:“阿萤,莫要违逆你伯婶,你弟弟读书还要指望他们。”
从前是祖父亲自督导孙辈读书,祖父离世后,该给弟弟拜个有名望的新老师。大伯父虽是外任郡官,可是姜家只有他有资格在外交游奔走。
赵氏又试探着说:“等你伯父从江南回来,你就将城东那两家布坊,连同东山那五十亩地,一起交割给你婶娘吧,都是一家人,他们高兴了,咱们才能高兴。”
从萤继续往祖父灵前添香纸,眼睁睁看它高焰窜起,明光一瞬,又偃落成灰。
她有许多话想说,可是望着母亲的双眼,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伯父迟早要返任,婶娘必定跟随,无心打理云京家产,母亲她知道。
堂兄屡试不第,婶娘一直想为他捐个官,恨不能将庭中树也变卖,母亲她也知道。
什么都知道,却仍要她将大半的家产交出去。
从萤垂目,淡淡道:“祠堂阴气重,娘早些带弟弟回去休息罢。”
赵氏有分寸,没有逼她立时答应,点头说:“你尚未嫁人,也不要待太久。”
母亲和弟弟也走了,从萤单薄的肩头忽然一垮,掩面叹息。
有人轻轻拽她的袖子,声音清软:“姐姐。”
从萤低头,见小妹从禾还没走,掌心的绢帕里捧着一块油酥糕,不知藏了多久,油渍已将她最爱的这条绢帕浸透。
从禾仰望着她:“这是白天你们出门的时候,三姐姐让厨娘做的,多放了一半的猪油和白糖,我给你藏了一块。”
她反应慢,话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从萤耐心听完,笑着拈起油酥糕,捧在掌心里,连碎渣也一起吃干净。
从禾也心满意足地笑了。
两人并肩坐在蒲团上添香火,从萤一边望着铜盆里时兴时偃的火苗出神,一边抚摸着阿禾的长发,远远望去,像两只偎在秋露里的狸奴。
从禾没安静一会儿,仰头问从萤:“姐姐,我听三姐姐说,今天晋王诈尸了,那他变成妖怪了吗,会晚上出门吃小孩吗?”
提起晋王,从萤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苍白的病容,那双眼睛浓如永夜,隔着喧闹的人群望向她。
分明素不相识,却令她心神震动。
从萤轻轻摇头:“不是诈尸,他只是睡过头,忘记醒来,闹了场误会。”
从禾发笑:“那他也太笨了些。”
“与阿禾相比,所有人都是笨蛋。”
从萤含笑摸了摸她的头。
将手边的纸钱添罢,夜色也深了。从萤取来披风为从禾穿上,带她回两人起居的倚云苑休息。
明月穿朱户,照在两人同眠的榻上。
从禾已困得眼皮打架,仍不肯睡,嘟囔着:“姐姐,姐姐,你不要为祖父难过,你还有阿禾,阿禾也可以陪你说话,也能背诗给你听,虽然阿禾还不能陪你下棋,但是我学得很快。”
从萤支颐望着她,一面含笑回应,一面落下了眼泪。
她的手指轻柔地抚过阿禾额角,又看见了那道经年的伤口,像一只黑蜈蚣爬在阿禾娇嫩的皮肤上。
很小的时候,阿禾受过伤,大夫说她摔坏了脑袋,心智将停滞在幼年时期。如今她已十岁,还像刚识人时那样黏着自己。
“姐姐,姐姐。”
阿禾又想起一件事,睁大了眼睛:“三姐姐还说,谢三公子生你的气,以后肯定会欺负你,谢三公子是坏人吗?”
从萤无奈:“三姐姐与你说的话,你不要当真,她喜欢逗你。”
阿禾“哦”了一声,将心放回。
她捏着从萤的袖角,在她轻缓的抚拍中渐渐沉下眼皮,嗅着她腕间的素香,意识渐渐模糊。
隐约听见一声似怅,似叹。
“三公子他是兰生衰草,鹤羁泥涂……他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