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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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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时,先看到的是暗沉的天。
天幕青灰,山影嶙峋,头顶的树枝歪斜旁逸,轻飘飘抖落一地寒凉。
身上好像没一块好肉,关节火烧火燎的疼,稍微动弹几下,发麻的触感如潮水翻涌,直冲脑门。
痛到失语。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低头一看,都是自己身上的。
山岗上没有人影,只能听到近处有人打口哨,哨声起伏,透着某种莫名的欢快,倏而又像发现了什么般噤声。
“醒了?”
一张脸闪电般出现在眼前。
少年人,头发脏乱,瞳孔漆黑,五官平平,偏偏眉眼间有股莫名的熟悉,熟悉到她想下意识闭眼,试着再昏一把。
没成功。
“阿言,你气血充盈得很,”对方叹息,“别总想着装睡,起来走两步。”
天杀的。
她甩开对方的手,挣扎着向后一靠。
浑身僵硬。
树桩坑洼不平,脸估计痛到变形了。
眼前的人当即笑出声。
“厉害,”他欣慰地拍手,“你是这个。”
额头青筋跳了又跳,怀着某种不知名的怒火,她拍开对方欠抽的手,攥住他衣领。
“冯曜,”她咬牙低声道,“别逼我送你归西。”
“......别介,”对面轻车熟路架开她,“你还有心情收拾我吗?”
她压着喉咙里的声音松开手,冰封的溪水映出满面血红。
癸丑年,内乱。风从北平刮起来,到南边施施然转向,扫过高门大户。
轻的,贱的,生的,死的。
林间空气阴寒,她朝手心呵气,只觉从内到外都失了温。
冯曜在她身后问:“背人命了?”
她对上他的视线,伸出手来。
瞧着还不少。
姓冯的半路搭子长得耐看,就是不爱捯饬,每日与流民为伍,衣着打扮堪与乞丐媲美,见她这样,只耸耸肩,不怎么好奇地问:
“今后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
“赔啊,”她转过头,无所谓道,“赔吧。”
“他们赔我,我赔他们,一命一命。”
话虽如此,如今遍地糊涂账,天王老子来了都赔不清。
冯曜听了没表态,漆黑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一圈,无波无澜转走了。
她扯扯嘴角,挤不出半点笑来。
昨夜实在混乱。
初时并没有听到动静,只一个人缩在屋里,借着灯光翻戏本子,惨叫是后半夜起来的,血腥味飘到鼻尖,金红的火光暴涨,染亮半边天。
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太想记起来,只记得有条漆黑的长路,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在路上,被人抓着衣领拖进怀里,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逃出生天。
“往西走吧,能安生点,”冯曜问,“走吗?”
“走啊,”她说,“我想多活几年。”
“那敢情好。”冯曜敷衍地伸出手,似要搀她,被她后撤一步避开。
“你躲什么?”对方挑挑眉,迅雷不及掩耳在她腿边一撞,成功把某个腿脚不灵便的撞个趔趄,骂声没来得及出口,整个人便挪了位置。
下巴撑在对方肩头,头顶是破晓的天,某人的短发没有修剪,又细又碎刺得脖子发痒,她干瞪眼梗着脖子挂在冯曜身上,表情空白。
三年前,家里接济了一个穷寡道士,道士病得厉害,托林家的福,顺利入了土,立了碑。
冯曜是这老道收养的,经此一事,跟她结了个善缘,可这缘分到昨夜,也算结清了。
如今又算什么?
山路崎岖,好像永远走不到头,她渐觉困顿,头抵着冯曜肩胛骨,偷懒般阖上眼,意识消散前,听到声长长的叹息。
有人从喉间溢出声碎响。
“阿言,你命可真够大的。”
生路走不断,绝路也能活。
可是代价呢。
她闭着眼,眉骨疼得厉害。
这世道,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已逝之人如汤沃雪,只留下生者活活煎熬,甚至可能要到百年之后,行将咽气骨枯黄土,那无穷无尽的悲鸣与凄苦,方能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