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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米 ...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三儿恍恍惚惚的只是知道有人来收走了碗盘,收拾干净,便只顾着发呆。怎么回事呢?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百多年以后,不说自己熟识的人物都已逝去,就连自己现在行走活动的身体,也不是生来所带的。此时三儿心中脑里全是满满的“为什么”,又是惦记着妻儿,又是担心原来世界中的自己,又是疑惑现下的身份,纷纷繁繁,全乱了套。
      三儿一抬眼,看到床尾铁架栏杆上挂的板子,想起进门的医生拿起来看过,想来应该和现在身体的主人有关,便探起身子拿过来看。板子上的字龙飞凤舞很是潦草,但又说不出是哪家体式,三儿在【姓名】那一栏勉强看出:洛无英。其实从住进医馆起三儿就听到别人不止一次的这么叫他,隐约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名字。三儿又继续看下去,在【年龄】后面,赫然看到用阿拉伯的数字写着:26。心内不由喟叹,真是名副其实的虚长了七年光阴,不过看样子这洛无英应该还没有家室,不然病了在身边忙前忙后的也不该是舅舅。想到那个太过年轻的舅舅,三儿也有些费解,不知洛无英家境又是如何。哎,总之是疑云重重。
      活在世上的人,每个都应有特定的命数,但是活生生跳过这么长的时间,挤进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未来,这种经历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借鉴。三儿从来不是个认命的人,否则也不会从一个小小的书童升到学馆杂役,他一直有坚定的目标,一直都勤勤恳恳努力,但是三儿知道,有时候,不是认不认命的问题,而是机缘到了,不由得自己愿望。板子上还有其他的栏目,但是鬼画桃符般都不认得。三儿叹口气,照旧挂回床尾,心想,总得想办法识字读书是正经,好早日了解自己错过的这么多年史事,再弄清楚眼前到底什么世道。
      正愣神自行盘算,舅舅又回来了,手中拿着几张纸和一个小册子。拉过凳子坐下,他先是翻弄了几下手中的纸张,抬头定神看了看三儿,柔声说道:
      “无英啊,刚刚医生跟我说了你的情况。”
      三儿一个激灵,不禁坐直了,眼睛也往那几张纸上瞄过去。怎么着,这就该发落了,还是中毒完有什么亏损哩?
      “哎,你这孩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小球那小子给我说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是谁撺掇的你,要不你绝对不会沾这玩意。医生说了,检测结果你根本就没吸过几次,倒还不至于送到康复中心。你说说看,昨天是谁去你那儿了?”
      三儿当然不知道洛无英都是结交了什么狐朋狗党,他只得嗫嚅的说不记得了。好在舅舅也大概知道中过毒的人神智还不会太清楚,也没有再追问,叹口气,接着道:
      “吸毒的问题倒不大,输液缓解药劲就没事了。但是院还是得继续住一阵子。哎,哎,让我说什么好,你这家伙,没人在身边,连身体都照顾不好。检查结果出来,你的胃是不好了,溃疡急性炎症什么的,得治疗一阵子。你现在有哪里不舒服的么?”
      三儿听完这些,也都是一知半解的,大约就是自己生病了之类。他动动身子,其实全身都不对劲,但又好像不是特别严重,只得摇摇头说没有。舅舅也只当是三儿忍着不说,越发感叹。三儿却不由得问出一直在心里的疑惑:
      “呃,那个,医生知道我究竟中的是哪种毒么?”
      舅舅的眼睛立马就睁大了,一脸的不可置信和痛惜:
      “什么,你不知道就吸了,那是□□那,□□,混蛋,一定是谁忽悠的你对吧,我就说你怎么会不知死活的弄这些玩意!哼,我一定得逮着这王八羔子,让他知道咱们家的厉害!”
      舅舅在那里自个咬牙切齿,三儿满脸迷茫,顺嘴就问出来:“□□是什么啊?”这回轮到舅舅迷茫了,仿佛看到鬼似的看着三儿喃喃:“完了,这孩子不是给药傻了吧?”像是终于忍不住一样,舅舅猛的拍了三儿一掌:
      “□□是毒品啊毒品,鸦片果子里提出来的东西,你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没听过啊,我打死都不信!”
      接着就摸额头抓手腕的急着想证明三儿是不是傻了,而这边床上的三儿只觉得脑袋里轰然一阵爆裂,断了根筋般真的呆愣愣如痴儿,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个词“鸦片,鸦片,鸦片……”

      三儿自三岁被人贩子从难民堆里面拐出来洗刷干净了卖,赶着命好进了当时还只是商号的东家府上,原是主人家夫妇长年没有子嗣,便寻着牙行买个小孩儿预备长大了做伙计跑腿儿添些人气儿,想着小孩子买来便宜,而且自小养大的奴才忠实可靠。谁知道买了三儿没几年便转运得了个大胖小子,生意也是越做越大,主人家更是当三儿带着福气,破格提拔了他做儿子的贴身仆人兼书童,从此也算是和体力活什么的苦工脱边儿。
      但是东家家里从商之前是书香世家,孔子门生,家中长幼次序井然,辈分身家摆的清清楚楚。即便是从小看着三儿长大,给了本家姓氏,但奴才就是奴才,起居饮食也还是和下人们一起,人前人后时刻不敢有半分逾越。所以虽然朝夕相处的是少爷老爷,然而对三儿来说,能够真正让自己放松心思诚心相待的,还是只有下人房小四合院中的老少爷们。那些也许有些面貌粗鄙、形容俗气的人,才是三儿的亲人们。这其中有个赶车的老矛头,更是同三儿投缘亲近,俩人仿佛亲父子般。三儿好多做人道理,行走常识都是老矛头手把手教会。
      话说这老矛头五十余岁,虽然眼下只是东家府上给家眷赶车的车夫,年轻时却很有些来头。那时路上货物行走需要有些功夫的人保驾护航,镖局生意正是红火,有些拳脚把式的人在道上行走畅快许多。老矛头就是当时名声很响的一个当家镖头,他幼时丧父,武馆长大,凭着手里一杆银矛,走南闯北,正直意气,江湖上都传着好些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后来老矛头在走镖路上救得一个逃难孤苦的女子,俩人看对眼定下终生,便有了后来的矛嫂。此后老矛头一心挣着家底,只想结束四处漂泊的营生,和矛嫂过些安稳日子。待到四十岁上,终于攒足了钱在皇城近郊买下一套院子,自此便从走镖路上退下来,做些车夫巡行的闲散活计打发空闲,和矛嫂真正的惬意舒服下来。
      膝下无子的老矛头和矛嫂,把三儿这个虽然貌不惊人,但沉稳机敏的孩子认下做了干儿子,当自家亲生般照顾。逢年过节,三儿便会到那个温暖的小院,和矛头夫妻和和乐乐,嬉笑玩耍,平常在东家,也多亏老矛头百般照顾,问寒问暖。毕竟是道上曾经有名号的人物,东家护院的几个武师护院也都礼待有加,借着矛头的光,三儿平素免去许多欺负。三儿真心把矛头当作自己的父亲,还仔细寻思着认真服侍东家,寻得好差事以后,娶个柔顺善良的姑娘,好好孝敬矛头夫妇,一家人不说富贵荣华,共享天伦也不是痴人说梦。
      本来大部分的事情都照着三儿预想进行。他老实忠心的做完几年书童,待少爷成年,终由于行为有度、进退合宜被彼时已经发迹做大了的东家借着商号的脸面,推荐到同文馆做个记事料理的杂役,夫人更是怜惜三儿孤苦,亲自给说了府上朱大厨女儿小翠的媒,成就一桩好姻缘。婚后不久更是喜上添喜的得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三儿还拿多年的积蓄加上岳父的帮衬,在学馆不远的巷子买下一间小厢房。成家立业,三儿二十不到便都办完,理应实现自己尽享天伦的愿望。

      然而,人有旦夕祸福,三儿跟老矛头一家的缘分在他成亲那一年便走到尽头。事情开始其实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儿,皇城街上天天上演。那天,矛嫂照旧去绣坊交些刺绣的活儿,回来路上偏巧遇到不知使馆哪个洋大人出门,浩浩荡荡一群人又是汽车又是开路护卫。其中靠后一辆也许是驾车的不留神,冲快了些,轱辘前边的铁架子就蹭上矛嫂。当时矛嫂觉得腰里不得劲儿,但是看着车内的洋大人,心里暗想是惹不起的,忍忍就过去了,便扶着腰在路边坐了会,也没有人理睬。正想着一步一步慢慢挪回去,哪曾想五月的北京天气说变就变,居然在家门前三里多的地方居然下起雨来。这矛嫂年轻的时候吃过不少苦,落下些旧伤隐疾的,其中后腰上就是块患处,这受了撞又挨上雨淋,回家第二天便倒下了。年纪大的人,往往看着健朗,却是说病就病,在炕上汤药保着没几个月,矛嫂便抛下老矛头,自己往那奈何桥边去了。
      老矛头为人情深意重,老两口相互扶持着这么多年,忽然就没了,心下怎生个凄惨茫然,再者向来硬气的人,怎么也受不了这口冤枉。自矛嫂挨撞那天就不止一次的去到使馆那儿寻人找车,衙门里诉讼过也不记得多少回,次次都空手而归。终于在矛嫂咽气的那晚,老矛头自己拿了火统就往使馆闯,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挨过一枪,加上三儿拿钱打点,这事儿才好不容易给压下来,然而矛头不知是伤了心还是枪子儿伤在不知名的暗地方,从此有了腿疼的毛病,常常整宿整宿疼得打滚,药石无效。
      后来也不知谁出的馊主意,老矛头染上鸦片。余下的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那年头因为烟土毁掉的人不计其数,不管多么厉害的人物,沾过毒字结果都千篇一律。多年累积下来的小院子和积蓄没了,身子也在一夕之中瞬间垮下来。矛嫂去世的第二个年头,下大雪的晚上,老矛头拖着皮包骨头的身体窝在使馆后的暗巷里,声声喊着矛嫂的名字,咽下最后一口气。
      站在老矛头夫妇的坟前,三儿拉着小翠的手,脸上止不住无声的泪,不知是这世道要老矛头的命,还是那鸦片毒害了他。眼前一幕幕过往,有矛嫂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招呼自己的样子,有老矛头手把手比着木刀木枪演练招式的样子,嬉笑怒骂却是人已不再。漫天雪花,白茫茫罩得住地上脏污青黄,却抹不掉心里头千百滋味万种愁绪。都说人命短暂只是白驹过隙,可是步步走来却全是痕迹,知道酸甜苦辣的,又有谁真舍得遗世独立,舍得清心高洁,不去看那些来时路。

      所以,但凡要问三儿世间他最憎恶的是什么,那首当其冲的就是个“毒”字。矛嫂从受伤到过身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可是眼见着老矛头生生在鸦片烟子里翻滚两个年头,从一个铁打汉子渐渐熬成孱弱枯朽的老头,仿佛便是钝刀剐心,一片片一刀刀全不觉得是在自己身上,只有喊不出的苦堵在喉头,拼了命的打碎牙齿往下咽。可怕的不是刀枪棍棒,恶人猛兽,而是清明的自己,失神破志,甘愿沉沦在腐败里头,浸淫着麻木,往那没有人伦的地方走,忘记了光亮,忘记了情意,忘记了身前身后自己还在乎把握着的俗世情意。
      刚从舅舅嘴里听到这个词,三儿顿时只觉噩梦重演,心中那个隐秘的地方又被掘出来翻搅。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身上也会有带毒的一天,老矛头临死时蜡黄嶙峋骷髅似的的脸孔浮现,不由得心中大惊。三儿回过神来时,舅舅正抱着他的胳膊摇晃,嘴里喊着,一脸大惑不解。三儿急急抓回他的手,揪紧了衣袖,连声问着:
      “那大夫怎么说,我上瘾了么,中毒深不深,还有救没有?舅舅,帮我戒,帮我戒,你一定得帮我把毒给戒了。“
      满脸无辜的舅舅这回倒是真被吓到了,看三儿的眼神跟看到失心疯一样,他连忙轻拍着三儿的背,小声安慰着:
      “没事没事啊,看把你惊的,这下知道厉害了吧。放心放心,我刚还和小球通电话了,那小子好歹告诉我你没碰过几次这玩意儿。医生也说了不是长期接触其实问题不大。没事没事啊,就是一时糊涂犯个小错。改了,改了就行。没那么严重。”
      听完舅舅的话,三儿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总算先是放下了一口气。看舅舅还拍着自己肩膀忧心不已的模样,心中一软,想来也是把眼前人给吓坏了。连忙清清嗓子,转开话头:
      “啊,是啊,现在想来才是后怕,有些事还是断断做不得的。那为什么舅舅先前说我还得再这儿住一阵子呢?”
      舅舅也安定下来,放下手,转身去调刚刚慌乱里拉歪了的药水架子,头也不回:
      “刚不说了么,你啊,肠胃有些炎症,还是住院输液来的方便。加上医生说还想观察一下有没有毒品的残留影响,也就一个礼拜吧,说长不长,闷是闷了点,也没办法啊。单位上你就别操心了,我让小球给你请好假了,住院证明早上刚给的他。”
      三儿低头思索,听起来自己在这儿还是个有差事的人,多住几天也好,正好想办法弄清楚现在的世道。贸贸然出去,肯定得露馅,到时候洛无英的亲戚朋友一顿责问,自己也不好对答,总不能说你们无英嗝屁儿了我赵文三不知道怎么就给顶上,怪力乱神不说,天知道会有什么麻烦。三儿自生下来也没享过什么清福,每天都忙碌劳累,看尽了各样人的眼色,吃够大难小亏。但是他明白,上天给了一条命,不是拿来埋怨喟叹的,喘着气就得活下去,好的歹的,至少还踏踏实实的站在地上。
      想清楚了,脑子里也清明起来,现下最紧要的是弄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什么人物,三儿又伸手去抓了抓还不习惯的刘海,对着面前睁大眼睛审视自己的人,嗯,就先从你开始!打定主意,便把个薄嘴唇往两边咧开,给出个大大的笑脸。哪曾想,此时的卢有乾看着自家外甥八年以来第一个灿烂笑脸,竟然一口唾沫吞偏,呛到气管里,扶着床狂咳起来。他满眶眼泪的咳着,看三儿手忙脚乱的样子,心想,这孩子是不是真给HIGH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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