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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坠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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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厢房中的屏风竹架上蒙着一层幽暗的色泽,月色自窗棂洒进房中,案上的蓝行灯散发着昏暗的光芒,江定安在灯下凝眸看信。
江怜群在信中说如今在郡守府中一切无虞,叫她不必忧心。
她看完信件心下稍安,看来杜筱清没有骗她,的确请了明郡守的夫人出面相邀,江怜群能够住在郡守府中,林家人必定投鼠忌器,不敢再轻举妄动。
江定安放下信件,随后拾起旁边一张单薄的纸条看了看,看完之后便将纸条投进灯芯中。
看着纸条在火里蜷缩着化为灰烬,江定安陡然回忆起方才李夫人看她的眼神,冰冷幽怨,不像是看失散多年的女儿,倒像是在看一个背叛家族的叛徒。
她与杜家人走在一起不假,但是这十年来李夫人一直在为白家做事,又如何解释?
无论如何,李夫人总归是她的生身母亲。她还记得当年面容温婉的母亲将她抱在怀里,她无比安心地倚在母亲的臂弯里,听到她胸膛中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渐渐入睡。
江定安心中思绪万千,这一夜辗转难眠,直到次日从杜筱清口中得知山上的草圃出事了。
原来就在昨夜,蹲守在草圃附近的武兵看到了一群蒙面人,举着镰刀将草圃中的草药割走。
武兵一路尾随,发现山中峭壁处竟然有许多岩洞,那群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到达岩洞之中,随后消失在岩洞深处。
江定安听完这个消息时眼眸微颤,看起来并不想掺和此事,只是那批草药至关重要,她又是仅有的能够辨别香材的人,只好跟着杜筱清前往山中岩洞。
不想来时万里无云,到了山上却看见天色黑沉,乌压压地压住漫山翠绿,触目皆是一片黝黑,
站在峭壁边上,风声凄厉,往下望是一片白茫茫的云雾,根本看不见底下的岩洞。
随行的武兵率先抛出鹰爪勾,大张的钩爪牢牢地固定在石壁之上,缠满绳索的绞盘呼呼地转动,绳索不停地往下滑去,直到绞盘上的绳索只剩薄薄几圈才终于停了下来。
看来这峭壁底下实在深不可测,江定安盯着空落落的绞盘,又抬眸看向杜筱清。
杜筱清头戴纶巾,身披蓑衣,内里穿了一身暗色直襟圆领衫,看着朴素低调,偏生斗笠下是一张潋滟风流的面容,衬得简单暗沉的衣裳无比华贵,就连脚下草木都色如翡翠。
他注意到江定安的目光,回望过去,粲然光亮的凤眸中似乎有些疑惑。
江定安看着那双凤眸,控制不住地走神,此处地势险峻,若是不慎坠崖,怕是没有生还的可能。
等了半个时辰,武兵从崖底返回,告知杜筱清石壁上确实有几个岩洞,但是入口狭窄荒凉,恐怕要凿碎石块才能进入。
若是凿碎岩洞外的石壁,必然会惊动白家。
杜筱清垂眸,眸光轻轻掠过一旁沉默的江定安,“江娘子以为,是凿,还是不凿?”
不知是不是江定安的错觉,她总觉得杜筱清的声音有些冷淡,不似之前那般温柔。
她不知何处得罪了他,只觉此人性情多变,斟酌着回答:“那批草药可以压制煎香饮,珠崖郡不知道有多少人用过这种煎香饮,我以为那批草药十分重要。一切都听长史的。”
她没有直接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简单阐述了事实,让杜筱清自己决定。
杜筱清想了想,出于谨慎又问了一遍擅长勘测的武兵。武兵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汇聚来的乌云,摇了摇头,意思是可以凿石,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就在此时,林中陡然大亮,将江定安在幂篱下的昳丽面容照得雪亮,圆融的黑眸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就这么漠不关心地看着杜筱清,杜筱清亦无波无澜地俯身看她,二人对视间,一道雷声紧随其后。
雷声响起的那一霎,峭壁底下的云雾中恰好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与此同时,两侧石壁上无数碎石滚落,隔着重重云障看不清下面的情形,光听声响足以让人肝胆俱裂。
天上落下倾盆大雨,冰冷幽暗的风雨之中,众人协力拉着绞盘上的绳索,直到守在岩洞中的武兵上来,江定安确定下去探查的武兵都已经上来了,不至于累及无辜。
乘着众人乏力瘫倒之时,她最后看了一眼杜筱清,语气中颇有些平淡,唤了他一声:“杜长史,”
杜筱清垂眸看她,纤长的浓睫挂着水珠,凤眸湿漉漉的,那神情似乎在问怎么了,然而江定安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侧开身子。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红衣,艳丽的裙摆在湿冷的风雨中摇曳。
杜筱清陡然在江定安的沉默中意识到什么,蓦然抬起头,往密林望去,迎接他的是从林中射出的一箭,锋利的箭镞闪着冷光破风而来。
在所有武兵都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冷箭已经携着肃杀的寒意到来,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只突如其来的冷箭没入自家长史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猛地把杜筱清撞向后面的深渊。
一瞬间仿佛世间一切都变慢了,他看见江定安一向平静的脸迅速染上惊惶之色,那双明亮清澈的圆眸微微睁大,格外得透亮皎洁。
然而在其他人看来,在杜长史中箭坠崖的一瞬间,随行的江娘子已然崩溃,倾斜着身子伸手去拽杜长史的衣角——
江定安抓到那抹湿冷的衣角时,手指几不可查地一颤,随后便感觉到衣角的主人长臂一捞,冰冷的大掌如同鬼魅般箍住她的手,任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
一滩死水般的寂静中,偶尔有几声微弱的虫鸣和山林间朦胧的鸟雀啁啾声,江定安一睁开眼便看见了面前嶙峋虬结的怪石,身下却是一片柔软。
她并未在身上感觉到痛楚,检查了一番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伤,稍稍沉浸在坠落山崖侥幸不死的庆幸中,顺带对杜筱清拉她陪葬的举动耿耿于怀。
她仔细打量着四面环境,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狭窄幽暗的洞穴之中,外面是一片苍茫的云雾,时不时有雨点打下来。
江定安尝试挪了挪身子,忽然感觉到蓬勃的心跳声自下而上传遍她的四肢百骸,那不是她的心跳。
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忙不迭地起身,低眸便看见面色惨白的杜筱清。
他看上去比初见那次还要狼狈,乌黑的长发湿透了,挣脱了纶巾的束缚,丝丝缕缕蜷缩成小圈贴在潋滟苍白的面容上,暗色的柔软绸缎紧紧地贴着矫健结实的躯体,勾勒出匀称修长的线条,胸膛插着那柄寒箭,血从伤处汩汩冒出来。
他即使昏迷,手中还牢牢地攥着一条粗绳,正是绞盘上的麻绳,看来他就是凭着这条绳子荡进岩洞中的。
江定安看了看洞穴外茫茫的云海,此时雾气最盛,连日光都看不见。更不知何时能等到救援,若是杜筱清死了,这段时间恐怕只有岩洞中的小虫陪她作伴了。
她轻叹一声,旋即利落地拔出杜筱清身上的寒箭,又扯下幂篱上的白纱随意叠了几下,从暗囊中掏出药粉,洒在白纱上,随即用白纱捆住杜筱清的伤口。
江定安一通操作好歹是止住了血,这时她感觉脸上黏糊糊的,似乎有水正在流淌下来,甚至有几滴溅到了她的睫毛上,几乎快要遮蔽她的视线。
她干脆抬手抹了一把脸,将手上的的血迹都抹到杜筱清衣服上,左右他已经脏成这样了。
最后杜筱清暗灰色的圆领袍已经变成了斑驳的灰红,红色衬得他毫无血色的容色越加艳丽夺目。
江定安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杜筱清的脸,又碰了碰他闭合的眼帘,这才发现他的眼褶很薄,眼尾微翘,像是扬起的蝶翼。
此人肌肤滚烫,莫不是感染伤寒了?
现在不知是什么时辰,雨还未停,斜斜地落入岩洞中,不时有几缕雨点打进来。
江定安一把扯下洞中的藤蔓,团成一团堆在洞口挡风,随后回到杜筱清身边,难得可以光明正大地欣赏他的美色,便捧着脸百无聊赖地看了他一会儿,无聊地数着他的头发,一根,两根......这人怎么有这么多头发?
她怎么也数不明白,好几次数错了,反复几次后只好放下杜筱清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江定安只觉腹中饥肠辘辘,加上湿透的襦裙黏在肌肤上,不断地泌出寒意,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忍住用袖中旗花点火取暖的冲动。
自从天柱山遇险过后,她便养成了随身携带旗花的习惯。
既然不能用旗花取暖,江定安环顾四周,只看到了冷冰冰的石头,只有躺在地上的杜筱清还算得上温暖。
她犹豫了一会儿,为了取暖还是不由自主地贴近了杜筱清。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还不错,杜筱清烧得浑身滚烫,好似一只暖烘烘的大火炉,江定安抱着大火炉安心地睡了。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忽然感觉到火炉动弹了一下,睡得正香的江定安赶忙缠住火炉不让它逃走。
被压住伤口生生痛醒的杜筱清睁开眼,垂眸望着怀中蜷缩成一团的人,凤眸皆是一片晦涩,冷声唤道:“江娘子,江定安,”
他连换了两个称呼,怀中之人还是没醒,甚至还往他这边缩了缩,他只好使出杀手锏,冷声唤她:“李昭彰。”
他连唤了几声,哪知怀中人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眉头微蹙,神色惶惶。
此时的江定安正在做梦,她梦见好不容易抓住了逃跑的大火炉,正满心欢喜地将火炉抱在怀里,一眨眼忽然回到了乾元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