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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炼金术、浮沫之梦和某一夜的玉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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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她:你为什么要帮我?
星际和平公司往来员工无数,这呈现一派垄断姿态的寰宇最大经济体,并不缺少人才、精英和尚未发掘的璞玉。偏远星球上的分公司,离总部差着十万八千里,因此他笔试面试过得格外轻松。
却也不止全是这般理由。少年生得漂亮,看起来年轻又安静,这话就约等于:他涉世尚浅、资历不深。天下牛马一个样,长得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又不是预备出道的大明星。有这方面需求可以给星际娱乐公司投简历,而并非就待在这里。
少女骤然出现在狭小的员工宿舍里,她露出一个柔软无害的笑,紫水晶中含着一汪碎金。梦呓般甜蜜的、轻柔的嗓音响起: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也许吧。少年就着灯光翻看起工牌,瞧不清那双眼里的神色。阿芙。以宇宙的尺度之浩瀚,哪怕是追随星神的诸多派系也未能尽数探明,能进入公司的存在也更是千奇百怪——没人会觉得这个名字有哪里不对。他抬起头,吃午餐时随手拿筷子别住的长发,只眨眼间如瀑散乱。真名为阿芙洛狄忒的少年叹了口气,吐出一个名字:梦回还。
哎。这位「神秘」命途的行者笑吟吟应了,伸手去拨他尖耳上的坠饰,金色的、蓝色的,好漂亮啊。她弯着眼睛:弗比斯的炼金工艺真是登峰造极,感觉和持明也不相上下了。不过,真要这么说起来,你们都是「不朽」的龙裔,很奇妙呢。
我不觉得一位星神会给自己的孑遗……传承这种玩意。阿芙洛狄忒语气像风。祂和祂们都不可能有偏好和喜恶,你是知道的。好吧,也许我们的看法不一样,但没关系。毕竟命途这东西太神奇。
你怎样揣测祂是否存在人性,就好比你如何假定一位星神的性别?梦回还放声大笑。弗比斯一族最后也是最完美的作品扶正桌上那面镜子,它沉默且忠实的倒映出阿芙洛狄忒的脸,以及那双轻捷锋利的眼,金与银几乎在折射的辉光中融为一体。他回答:真理的根基总是构建于流沙之上。
而我认为,你应该走「欢愉」。很难想象,你是个「神秘」命途的行者。阿芙洛狄忒瞧着她,按照心里那些想法实话实说,得到梦回还对此事轻巧的解密:怎么说呢,我的经历应该挺符合阿哈的美学。但很遗憾,欢乐和愉悦无法麻痹我,酒馆给不了我想要的,我显然也不会是悲悼伶人。
自打遇见之后,梦回还首次这般郑重其事。她对上龙裔那双明光灿烂的眼,吐字俶尔之间变得一字一句:对抗「虚无」的手段有很多种,绝非仅有放纵自我直到死亡这一项,你理应知晓这点。
阿芙洛狄忒当然知道。他甚至在这刻明白了梦回还出手相助的理由,并非什么阴谋论——他们相遇在一场星间旅行。少年的面容藏在阴影中,被兜帽遮去大部分,手中捧着的金苹果却闪闪发亮。
时运不巧,这艘星舰遭到了步离人的袭击,据说是因为这里藏有穹桑的枝杈。少年看到箭矢宛如流星划过,是仙舟联盟的云骑。他抬起脸,神态是柔软的困惑,因为面前有人递来一个红苹果。
现在想想,那玩意应该也是虚构的,梦回还没有赋予它「真实」的定义。但阿芙洛狄忒彼时尚不明晰这点,他是生命炼金的最高形态,也并不会感到饥饿和疲惫。他只是……记忆之海中承载着所有浮沫的渡世方舟,而他甚至不必去救那些人。
尽管德尔菲堕入「虚无」的那一日,他切实体会到了浓重的痛苦和悲郁。他能去哪呢?他该去向何方。存护。指腹摩挲莹润的玉质青莲,其中衔着一枚小巧的月亮,乐于助人的命途行者总归给了他最高的基础好感。既如此,那就去公司吧。
阿哈笑得太过癫狂,吵得阿芙洛狄忒想把自己脑子掏出来涮涮,梦回还闻言大惊失色。你们德尔菲星人,行事风格一直这样吗?不愧是靠有丝分裂繁衍的种族……等等、那真的算产生后代了吗?
我们诞生于浮沫,终将归入深海。日神给予我们灵巧的双手和明亮的智慧,教弗比斯(族)能够自由来去。阿芙洛狄忒轻声哼唱。曾经存在于德尔菲星的「不朽」龙裔,当真如颂歌那般,悉数走向了精神与灵魂的升华。实际上,这是一场慢性自杀,但他们已然无法回头。独留他不得出。
独留我不得出。所以时至今日,我还活着。阿芙洛狄忒开口,轻若蝴蝶翅膀的颤动:我是一切死去亲族的活墓碑,也正是他们,将我从「存在的地平线」推回这片尘世。丰饶的赐福……是我试图踏上的捷径,当我发现,那不过是一条崎岖的死路,它就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但那的确是我主动选择踏出的第一步,有关这点,我无可否认。
那么。你为什么不选择……他们?梦回还含糊其辞的吞下那个词,仿佛这是一把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在事实上也正如此。阿芙洛狄忒反倒避而不答,身体往后一仰,抬头看向这位命途行者。
那先来谈谈另一件事,他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背叛「流光忆庭」呢?这话轻飘飘落下,却宛如惊雷炸响,像初春封冻的湖面消融,冰裂发出微不可察的喀嚓声。阿芙洛狄忒眉眼舒展,整体看来,还是那个温和无害的职场新人,还有一张漂亮到让人嫉妒的脸。但东陵坚持认为,拿这个时期的玛列恩和35号对比,实在太地狱笑话了。
此二位一个敢问一个敢答,梦回还被拆了台也丝毫不恼,这等心理素质让不朽龙裔忍不住再次感慨:你不走「欢愉」命途,真是可惜。而前任忆者的话音含了一点笑意,直戳了当的给出一个明白解释:因为他们给不了我想要的,就是这样。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仙舟人和丰饶民是信仰星神本身的典范,因为某件事选择踏入一条命途的也不在少数,当这条路满足不了人本身拥有的欲望——选择背弃它,似乎也很理所当然,不是吗?
合格的答案。阿芙洛狄忒笑了起来。而我拥有同你一样的理由,忆者,还需我多加赘述吗?他终于带出一点十余年来蕴养出的锋利,长生种春水似的迟钝被刀尖挑破,对视的美丽眼睛是宝石。
这回换了他一字一句:同你一般,因为药师给不了我想要的。此话听来尽然郑重,态度却颇有轻慢,带着释然的姿态。德尔菲堕入「虚无」并非一朝一夕之故,弗比斯一族悉数是生命炼金的造物,复生躯壳、塞入记忆,与生前无二般。可那注定走向衰亡的结局是可以被改变的吗?就算真的可行……阿芙洛狄忒自认承担不起死亡的重量。
万死而不辞。这在设想之内,并非一种譬喻的修饰手法。然而,然而。他绝无可能替旁人决定如何活着、又怎样死去,谁都不会、也不能拥有这样的权力。一语成谶。后来的天环族兄妹同东陵观星听风,星期日直言不讳:这是我的黑历史精选集?怎么说呢,知更鸟看见花火差点笑趴下。
总有人说历史是个轮回,但阿芙洛狄忒并不想成为漩涡的中心。他凝视着梦回还的眼睛,相信对方一定读懂了自己的未竟之言。流光忆庭的前任忆者从桌上跳下来,模因形态的躯壳没有分毫重量,落地比夜晚的玉兰树凋零一片花瓣更轻盈。
你有试错的机会,但你不去使用。梦回还的嗓音淡下来。而我也有,并且面临着与你不同的抉择和相似的困境。此时此刻的现实,满足不了你我的渴求,你成为了活墓碑,但我暂时还不想死。
换个直白点的譬喻:如果人生是一局游戏,阿芙洛狄忒就是想一命通关但失败的玩家,梦回还则选择了读档重开。前者再不存在需要他想尽办法赢下的目标,后者则有着恒常不变的某种追求。
梦回还认识云何住,并且知道浮世春。她多少能猜出那位在想什么……果真是怀抱明月之人。昔日的忆者眨了眨眼,对阿芙洛狄忒坦言:我想要寻找的东西是「自我」,我本以为在记忆中,光阴封冻的真相毫厘可见。但我错了,自我本就是个混沌的玩意,何来镜中故我?这才是我的目标。
镜中……故我。不朽龙裔撩起眼皮,很安静地看了她一眼,声音宛如潺潺流水:你真正在追逐的事物,是「纯美」吗?梦回还纠正他:更准确的来说,是超验之镜中所看到的存在,自我的倒影。
噢。原来如此。阿芙洛狄忒彻底明白了,为什么梦回还在见到自己的第一面,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与他同行。德尔菲。这颗星球正因为过于疯狂的信仰「纯美」,从而堕入了「虚无」的阴影。
他渴望复活族人的想法太强烈,以至引来了药师的注目,不朽的龙裔得到丰饶赐福,这一切真是太有趣了!阿哈放声大笑。但真相不止于此,梦回还心里最清楚。于是她抹去德尔菲的存在,遮掩了阿芙洛狄忒的身份,帮他快速融入了这颗星球上公司分部的员工之中。如果。她是说如果。
我的前路太过迷惘,但希望你……在走过这段路之后,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梦回还想。出身白玉京的「概念」令使,何以自称存护行者?阿芙洛狄忒嗅到山雨欲来的草木腥气,却并不知晓危险从何而至,也许仅命运持刀在歧路恭候已久。
多残忍啊。一条通天的歧路。长生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就在于他们有无数次试错的机会,区别只有想和不想。有人说:求索就像在布满坑洞的路上前行,有的洞穴是一汪潭水,有的则布满晶莹剔透的钟乳石。一着不慎就会跌入其中,终其一生都无法解答奥秘,因为你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但阿芙洛狄忒不一样。他是「不朽」的龙裔,和模因形态的梦回还类似,是寿命漫长无极的长生种。他有从洞穴中返回的可能,又或将其探索尽净,再选择另一条路。后来……维里塔斯说他太过傲慢,倒也是某种程度上的事实,正确的判断。
凡人是承担不起万众期待的。阿芙洛狄忒的面容隐藏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一如他和梦回还的初见那样。走在「神秘」命途之上的行者仗着没人能看见她,大肆在少年耳旁咯咯作笑。他抬起纤长眼睫,看见公司撤离的舰队遮天蔽日,独留一人置身此地。德尔菲覆灭的那天,也只剩下他。
他看见故乡被「虚无」吞没,阴影宛如潮水般涌动,一滴化为晶石的泪坠地有声。记忆中攀上墙垣的藤蔓与此时此景重合,阿芙洛狄忒看到金色的辉光,琥珀色的、足够温暖的太阳。德尔菲的本土信仰是日神崇拜,与世人目前已知的星神毫不相干,但这样的景象,让他恍惚想起了昔时。
金石声中星火迸裂。阿芙洛狄忒仰起头,与筑墙的神灵对望,长发飞散在青色的风。他听到阿哈尖刻的狂笑,在这等关头,心中想的却是:梦回还啊梦回还,你还说自己不是「欢愉」的行者?
我真不是,你怎么就不信呢。梦回还的声音听来颇有几分慵懒,甚至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也抬头去看「存护」星神的身影。她语调漫上来一点笑意,笃定般道:恭喜咯,你被公司高层盯上了。
……忆者的能力就这么被你拿来读心?阿芙洛狄忒轻轻巧巧瞥她一眼,指尖勾住新生的嫩芽,在项目组同事震惊的目光中笑起来。他神情仍是往日那般清润平和,却有难以察觉的挑衅。丰饶令使的力量足够强大,能使这片大地再度焕发生机。
葱茏的。生机勃勃的。碧色葳蕤,草木春深。梦回还认识阮·梅,见过她能够改变一颗星球生态系统的能力,阿芙洛狄忒选择了与此人不同的另一种手段。碧浪千迭,风过叶梢,德尔菲最后的孑遗实现他未能完成的过往,救下了濒死的星球。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想要。翡翠注视面容柔和美丽的青年,她留意到这孩子的时间,远比任何人想象中更早。她到底与「概念」和白玉京纠缠多年,当接过衔着一枚月亮的玉雕青莲,心中那隐秘的预感和扬起的波澜,终究是尘埃落定了。
他会堕入「虚无」的。晴昼阁主这样说。我不能这样做,我也不会带他走。没人能给予他求索的意义,命运的注解只能由自身书写。公司的战略投资部总监望着那双眼睛,心下明了她当时话中的含义——纯美已死,丰饶无用,记忆去向何方?
他会在无尽的坠落中度过漫长的余生,因为族人于存在的地平线之外挣扎,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死去。所以花云应给他指了一条路,存护未必适合他,但……反向论证,倒也是求索的一种手段。
翡翠向他递出橄榄枝,带来了一次交易,或说一场赌局。这是「钻石」的授意——被琥珀王所注视之人,公司无论如何也不能给放跑了。阿芙洛狄忒微笑起来,仿佛胜券在握的最后赢家,预料到多年后风花晴好的那天,他们终将要挥手分别。
维塔尔·玛列恩。德尔菲星的弗比斯族没有统一的姓氏,在旁人听来过分亲昵的称呼,来源于养育自身的亲族。在能够独立之后,他们会选择本身认为「美」的名字,用以作为行走于世的代称。
维塔尔寓意生机勃勃,玛列恩的音译是海洋。阿芙洛狄忒朝梦回还展颜一笑。你难道不觉得,这真的很适合我吗?他的好友思忖半晌,放松下了眉眼:听说弗比斯一族诞生于浮沫,终将在日光中完成精神和灵魂的升华。如果这是你选择的。
我还不至到退无可退的境地。获得了新名字的玛列恩抬头看她,缀着数朵小花的浅碧长发散如鸟羽,澄净眼瞳在光下煌煌若灼。他语调很轻:我也不希望任何人……再有这样颠沛流离的半生了。
你们「不朽」的龙裔高低有点预言能力吧,学术界一直有传言祂和「终末」有一腿,这事难不成是真的?后来梦回还和阿芙洛狄忒闲聊,穿过漫长光年捕捉到星辰的微芒,从中分析观测本身这一变数所带来的结果。无相司命的权柄本就有平行世界一项,他们不过捡起一片锋利的碎玻璃。
比起【石心十人】其他几位,青金总监实在不像是个讨债的。这是玛列恩手下的员工在匿名论坛上给出的评价,热衷看血流成河的龙晶和讲究排场的舒俱表示很赞同。当事人坐在他们对面,眼底含着如沐春风的笑意,宛如漫长天河倾泻那般不动不惊。他注视所有存在,像望着一株被人精心呵护的植物。同为捕食者,阿芙洛狄忒的同事并不喜欢这样的目光,但也不必让他改变什么。
诚如「欧泊」所言,这是一场竭尽所能、无所不用其极的压榨,在「列神之战」到来之前。很遗憾,英明神武的「钻石」老总下错了注。东陵比他更适合石心十人的位置,平行世界能所见的无数个「砂金」也说明了这点。但他算无遗策,又怎会没料到?阿芙洛狄忒借这场赌约找到自己真正的路,在此期间,他将是一把锋利好用的刀。
此身无爱无恨。人生在世,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玛列恩坐在庇尔波因特的街头逗猫,一只乖巧听话的、会朝人喵喵叫的小动物。他想到浮世春来见梦回还,顺路给他的解题公式:请继续向前、绝不止步,直至越过死亡,抵达那个终点。
听起来确实很像「终末」的思想。死亡并非一切的结束,悬而未决的谜题替你长存,由洪流裹挟着抵达新纪元。很可惜,这是星穹列车智库所记载的现象,隶属「概念」命途。这么一想,也许这正是艾利欧他们和流霞老师关系不错的原因?
梦回还又在他耳旁笑,天啊,简直要分不清她和花火了。能把这俩人认出来,我应该替代维里塔斯加入天才俱乐部。阿芙洛狄忒叹了口气,接住一片飘落的玉兰花瓣,没有分量,果然是模因。
好吧,好吧。若她执意如此……攥住掌心花瓣,宛如指间停驻一只蝴蝶、一首乐曲的人慢慢回身。
就这样,他向更深的春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