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有夏》露七鸦

18、假面之下

　　对于沈默恒喜欢她这件事，她并不觉得意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书写着早已沦陷的事实，是逃不开的猎物，只要她勾勾手指他就会乖乖凑上来。

　　可沈默恒因为童年的记忆对她心生好感进而喜欢她这一点，却让她有些不适，没来由地不自在，衬托得她长大以后别有用心接近他的一切都像是个笑话。

　　路知烟也曾思考过，是因为什么，那个看起来那样冷漠孤僻、生人勿近的少年才会喜欢她。

　　她最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的温柔可亲，她的善解人意，都只是用以矫饰自我的面具，假面之下，是深入骨髓的漠然和迷惘，对他人漠然，对自我迷惘。

　　高一的时候，她和前男友赵铭轩因为异地分手，她主动提的。

　　究其原因，是她偷听到他私下和朋友说她的性格乏味无聊，尤其在不同校不能经常见面之后，这份感情更加没有了维持的养料。

　　她于是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果断提了分手，不顾对方的道歉和苦苦挽留。

　　她喜欢赵铭轩当然有外表因素，但更多的是因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告白那样一往无前的勇气和纯真炽热的心，使她觉得欣喜和雀跃。

　　当他不能再提供这样的爱意，那么与他在一起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高二分班，她为了能避开最大竞争对手，减轻学业压力，获得老师最大的关注和照顾，自愿选择去往五班。

　　代价是和熟悉的任筱潇、李潮自然的疏远。以及看着曾经暗恋过的李潮和任筱潇的亲近。

　　她并没有喜欢太多人，也没有太多人喜欢真实的她。她唯一擅长的只有戴上面具，伪装成完美而温和无害的模样。

　　对沈默恒，路知烟一直以为是她的假面吸引到了他，可现在真相揭晓，原来是因为那样不起眼的、她并未太放在心上的童年琐事————

　　玩布娃娃、聊天、涂口红、看动画片、台风天在房间里一起午睡、醒来看雨……仅此而已。

　　沈默恒只是因为那样简单的、在江城早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的一个夏天，他们相伴度过的雨季，两个孩子的依偎、玩耍和嬉闹，而对她有了别样的感情。

　　她此后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无甚意义————

　　因为她不管做什么，沈默恒都会喜欢她的。

　　没意思。

　　不用任何努力、不费任何力气就轻易夺取一个漂亮白痴的心。

　　她甚至可以想见很久之后，他们在一起，她问他为什么喜欢她，他也许会说出那么几个显而易见的理由，最后红着脸笨拙地说：“因为……小时候，你对我很好。”

　　而她则依旧表演着和现在一样的无聊戏码，温柔地微笑，然后说：“这样吗，说起来，我也很怀念我们的童年呢。”

　　**

　　千百思绪之间，一回头，就看见他脸色苍白地站在卧室门，气喘吁吁，似乎是匆匆忙忙跑上来的样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路知烟手中的素描本。

　　也许是被那幅画触及了往事，一时之间，路知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也站在门口没有动。

　　两个人对峙了大概有一个世纪之久。

　　路知烟终于为了打破沉默而戴上微笑的假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你很喜欢画画吗？”

　　然而沈默恒却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的手。

　　令人尴尬的沉默又再一次蔓延。

　　路知烟似乎没有察觉到这种尴尬，继续说：“阿恒的画……画得很好，感觉很有天分呢，以后想从事相关的职业吗？或者以后读艺术类的大学？”

　　沈默恒忽然抬起头，无视她的问话直接地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因为，之前接到你妈妈的电话，说是你的补习老师最近有事，所以才请我来暂时代替他为你补课。今天没有提前告知就过来，是因为想给你一个小惊喜……很抱歉，我不是故意想要翻你东西的。是风翻开了，所以才……”

　　不是我，是风。

　　这样半真半假的谎言，听起来生硬而蹩脚。

　　但是他却并没有揭穿她，只是咬着嘴唇神情阴郁地靠在门边，垂眸看向地面。像个做了错事却不愿意承认的孩子。

　　最后，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从她的手中拿过那本素描本，在她的注视中逃也似的离去了。

　　明明是他自己的房间，却跑得比谁还要快。甚至不敢面对她。他面对她的姿态不像是面对暗恋的人，而是面对行刑官。

　　白痴。废物。胆小。懦弱。无能。

　　路知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嘴角边的微笑正在消失，不无恶意地想，还好他马上走了，不然她几乎连假面都装不下去了。

　　**

　　不管怎么样，补习还是要装作正常的样子进行的。

　　午餐时分，玲姐张罗好了一桌子的饭菜：蔬菜沙拉、罗宋汤、干切奶酪、牛角面包、烤羊排、水果拼盘。

　　都是西式的菜色，说是沈默恒喜欢吃这样的。

　　路知烟自然没有闲着，一上午都呆在沈默恒的房间里刷题，没等到他回来。

　　直到中午听到玲姐的招呼，这才装作讲了许久的课的样子，从房间里姗姗而迟地走出。

　　到餐厅时，一直没见人影的沈默恒还是出现了。只是刻意坐在长方形餐桌的另一头，和她距离极远。

　　空旷的厅内，垂地的窗帘被拉了开来，流泻而进的刺目光线在大理石地板上游弋不定，将他们沉默相对的影子包裹其中。

　　虽然极力掩饰，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得出他一直避免与自己目光接触，有所抵触般地低着头，不是看着桌面就是看着地面，陷入了某种奇异的情绪一般，心不在焉地吃着饭菜。

　　偶尔在夹取食物时他们的手指或者餐具靠近，他就会猛然惊醒似的，以极快地收回手，仿佛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

　　他还没从心事被发现的难堪和畏惧中走出来。

　　喜欢她的事情被发现，就这样痛苦吗？

　　但这又不关她的事。

　　路知烟并未在意这一点，她将食物塞满了口腔，专注地享受着丰盛的午餐，大快朵颐之间不忘告诉自己————

　　都是路明雪的钱，不吃白不吃。何况平时她也没机会吃得这么好，哪怕这是最后一顿午餐，她也要吃得干干净净。

　　大口大口地吃完盘中的美食之后，她抬头发现沈默恒依旧是那副姿态以极慢的速度吃着饭。

　　他是在等她吃完，还是在她面前，连起身的勇气都失去了。

　　她目不转睛，端着自己的餐盘器具前往厨房，路过他身边时，留下了一句：“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我。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这是一个只有我们的秘密，你不必为此紧张或者尴尬。我知道我也许不适合当你的老师，等一会我就走，你记得和小姨说。”

　　她顿了一下，用更加低微的声音说：“不过，不要说这件事。就说，我教得不是很好，不太适合你，想要再换一个老师。可以吗？”

　　少年低垂着面孔，看不见是什么神情。

　　没等他答话，她就离开餐厅。

　　在厨房将餐具交给了玲姐，夸奖了一句食物很好吃之后，她说：“玲姐，我就先走了。上了一个上午的课，也差不多了。我家里还有点事情，今天就麻烦您了。”

　　“哦。路老师，不用这么辛苦把盘子拿过来，我等下会去餐厅收拾的。对了，冰箱里还有冰淇淋，是饭后甜点，记得拿些去吃。”

　　玲姐正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新洗好的餐具，头也不回地回答。

　　“没事，我赶时间回家就不吃了。玲姐再见，我先走了。”

　　“再见哈，对了路老师，你走之前，记得也和默恒少爷那边说下。”

　　“说过了，到时候也请您和我小姨……也就是夫人那边说一下。”

　　“没问题，陆老师，你自己路上小心啊。”

　　“好。我会小心。”

　　她转身离开厨房，回三楼沈默恒的房间拿了自己的书包，这才走出了别墅。

　　沈默恒不知道去哪里了，应该是还留在餐厅吧。

　　他会有所表示吗？听到她的话，是会来挽留她，还是就这样任由她离开？

　　算了，不管他怎样反应，她都不会太过惊讶。

　　她漫无目的地在别墅区内步行，听着耳边躁动不安的蝉鸣，盘算着公交车什么时候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