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霾海》秋野温柔

1、雪人

　　“外面下雪了。”迟朝拨开厚厚的窗帘，露出一大片刺眼的白。他盯着窗外看了会儿，把泡好的咖啡给我端过来。

　　咖啡加的糖不多，扑面一股苦涩的醇香，是我较为心仪的甜度标准。我向里推了推键盘，拿起杯子抿了一口，顺手把跳跃的音符数字随手打包进未完工的文件夹。

　　“想出门吗？”我随口问他。

　　他回头，否认道:“没有，没有。”

　　我微不可闻地蹙眉，扬起下巴，点了点大衣的方向。迟朝把大衣为我披上，又从善如流地替我戴了耳环梳理了头发。他毕恭毕敬地问我今天有什么出门安排，他可以为我叫车。我摇摇头，说只是想去采购。

　　“去亚超一趟吧。”我意简言赅，“和我一起。”

　　迟朝愣了下，似乎是有些惊讶，忙不迭地说这种小事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我顿足，淡淡瞥了他一眼。初出茅庐的迟朝有一股中规中矩长大的乖小孩的气质，怯怯的，但又很有朝气，眼睛咕噜噜的转。我收回视线，说了句没事，就又起身开门往外走。

　　“林先生，你等等我。”他连忙换好鞋，“小心些，不要一个人出去。”

　　我想起来了对面那个麻烦的邻居，有些没耐心地在鞋柜前。

　　迟朝是我在大学网上聘来的中文助理，是留学生。我毕业后就从我所在的音乐大学搬到这里来，国内的经纪公司看我没有回国的意愿，便只和我保持邮件的密切交流，其中自媒体的视频剪辑也需要由我一手操办。这些我倒还都能堪堪胜任，直到前几个月一个五大三粗的外国人搬到了我的隔壁，操着一口不知哪里来路的英文口音见缝插针地对我进行骚扰——“mr.LIN，我为你神魂颠倒!”那种以□□为目的的严重骚扰。

　　我尝试过报警或者状告房东，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我索性放弃了异国他乡天然劣势的解决争端立场，很速速地在附近的学校聘请了一个工作助理，一方面替我分担繁重的工作，另一方面保证我的安全。而我则提供他足够优渥的工资和食宿。

　　迟朝并不是闹腾的性子，这一点深合我心。在我过去的青春里曾一直被“活力”这个标签的人折磨的苦不堪言。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脸红了大半，小心翼翼的说，先生，您好漂亮。

　　他身上有着与我对东亚人惯常认知相反的胆大，或许环境总是能熏陶人的。

　　漂亮这个评价我已屡见不鲜，因此只是礼貌的点点头，告诉了他我聘用他的现实状况和真实原因，他显得很愤怒，义愤填膺的说他会将我保护好的。

　　我当时歪着头看他若有所思。他还是红着脸，盯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会保护好我。

　　很多人对我说过这句话，好像我是什么了不起的易碎品。我有好看到让同性如此局促的地步吗？我想，大概也没有，可能只是对方初来乍到很紧张。

　　于是当时我挽上他的胳膊，平静地说了一句走吧。

　　现在大雪纷飞，他站在我前面，我还是下意识想挽他。但是他的手臂很僵直，脸被冻的通红，从鼻尖蔓延到耳尖。我便把手收了回来，专注于踩踏地上的雪。

　　它们发出好听的响声，咯吱咯吱，纯白无瑕的表面被我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如果按照两个脚印滑动然后画一个圆的方式行走的话，就能在雪地上留下一只兔子。

　　“林先生，你这个兔子画的真熟练。”迟朝惊讶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没有作答。我想起了之前的冬天，那时我的故乡也是白雪皑皑，年龄尚幼的小孩撒野狂奔，地面上留下了许多大小形态各异的兔子。

　　他扭过头，小心翼翼地接雪感，叹道:“真漂亮，我的家乡就很少下雪。”

　　“南方人吗?”我问。

　　“是的，所以我就一直很期待有一天能看到雪。这是我来英国的第一个冬天，”他笑起来，“果然没辜负我的期待。”

　　我停了下来，迟朝疑惑的看向我:“怎么了？先生。”

　　“会堆雪人吗？”我缩了缩脖子，尽量把自己埋进大衣里。

　　迟朝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种感动和惊喜的神色。蹲下身子，用手套包裹了一个雪球:“在电视上看见过。”

　　我点点头:“你辅助我就好。”

　　我在之前经常堆雪人，不过距离上一次心血来潮在雪地里创造生命已经过了很多年了——时间有些长了，或许娴熟度有下降，但是和那些和不愉快的记忆勾连起来的不必要的痛苦也逐渐寡淡稀释。

　　种种情绪汇聚在这个异国的冬日，疯狂的大雪和被云层覆盖的苍白的日光让我很想做点什么。我折返回房拿了一把打理花园用的小铲子和洗脸盆，这是房东放在我这里让我帮忙养花用的。我将厚墩墩轻轻铲起，放到盆上，用力压平，然后再与盆平面同宽的雪上继续堆积直到形成一个球状。

　　迟朝看的很入迷，他帮着我将雪修饰成滚圆的球形，并以此重复两遍构建出雪人的大概外形。我跪在雪地上用力拍打着球面，试图让它变得更加光滑圆润。

　　“哦——眼睛，我们用什么给他做眼睛?”迟朝兴致勃勃，两颊泛着健康兴奋的潮红。

　　我想了想，毫不迟疑地把大衣的扣子摘下来，按了上去。

　　迟朝愣了愣，毛呢领口处的扣子被我扯了下来，衣襟敞开，裸露出里面粉色的高领毛衣。我感到脖子有一股寒意，但是尚能忍耐。迟朝在我的吩咐下去捡了两根树枝，插在了雪人的身上，而我左右端详它，总觉得少了什么。

　　我的大脑电波忽然间寻觅到一个被封存许久的角落，在很早很早之前，我似乎也堆过一个雪人，比现在这个小很多很多。

　　它不需要大衣的纽扣作为眼睛去反射黑漆漆的光影，不需要笔直的树枝作为手臂指向天空，它唯一特别的地方是在他的肩膀——如果雪人的某个部位可以被称为肩膀的话，那里有一片枯黄的树叶。

　　我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在英国的大街上伴随着落雪和落日有很多这样未被清理的枯叶。我拾起一片略大的叶子，放进了此时此刻这个雪人的肩上。

　　迟朝盯着雪人，天真而真挚的赞叹道:“天哪，它比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还要好看!尤其是这枚枯叶，简直就像——”

　　他看了我一眼。

　　他顿了顿，说:“简直就像在拉小提琴，不是吗？”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先生，您真的很有想法!怪不得能这么年轻就成为有名的歌曲创作人!”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盯着雪人看了许久。天上的大雪公平的落在雪人或者我的头上，人的热度将它们融化成一滩水，雪花交汇，他们不再有区别，变得柔软而孤独。

　　总是有很多人这样赞美我，美丽，优秀，年轻有为。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真诚和崇拜，也完全理解他们的想法。

　　毕竟平庸里的出类拔萃，也算出类拔萃。

　　“走吧。”我垂下睫毛，不再去看雪人憨态可掬的样子，风灌进领口还是有点冷，我用手把大衣往身子上裹了裹，径直往前走去。迟朝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大雪，乖巧迅速地的跟了上来。

　　大概是过年留学生回家了的缘故，亚超里显得萧索。货架上零零散散的放着一些便于储存的罐头和方便面，新鲜的时蔬屈指可数。我站在空荡荡的水果篮前头疼的叹了一口气，走到正在气喘吁吁搬矿泉水的迟朝面前:“没有草莓了。”

　　迟朝耐心地向我解释道英国的冬天本来就不会有草莓这种植物。

　　“是吗?”我疑惑地问。

　　“是的。”迟朝很笃定，已然完全习惯了我的常识缺乏。

　　“我去问问，应该有库存。”我固执地说，“比如用保鲜膜封存起来的非时令食品。”

　　迟朝张了张嘴，有一万种理由可以言之有理的反驳我，但没有忍心。他自暴自弃的说:“如果您想的话，就去问问吧。”

　　我走到服务员面前，斟酌了一下用词。后面有人要结账，语气不很客气:“没有买东西的话麻烦不要挡在前面。”

　　我感觉这声音有些熟悉，让我不太舒服。或许在当时我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后掉头就走的话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再发生，虚假和平的海平面也不会被迫掀起波澜。

　　但把一件事做到底的欲望和想要吃草莓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执着，它们鬼使神差地控制我我仍然淡漠而平静地抬起头，把高领毛衣向上拉了拉，低声问:“现在有草莓吗？”

　　“草莓?”尽管都是中国人，但是我和服务员说的都是英语，她震惊地摇摇头:“不先生，现在当然没有草莓。”

　　“怎么真的会有人觉得冬天的亚超有草莓，”后面的人似乎是感觉很可笑，嘟囔了几句，“英国的超市有吃的就不错了。”

　　我失望地垂下头，往后折返，随口回了一句“至少中国的超市会有”，然后余光瞥见了后面男孩的脸。

　　我愣了一下，退后一步。

　　男孩仿佛意识到什么，缓慢而呆滞地打量我。然后忽然抓起我的胳膊。

　　“不好意思先生——我感觉你有些面熟……”他不确定地问，“你——”

　　“认错了。”我说，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手移开，尽可能快地往前走。

　　我的心脏动的剧烈了一些，我想这是很难得一见的事情了。

　　我看见迟朝在边玩手机边等我，他挥挥手把我的思绪拉回正轨。

　　命运到底是什么，能在这么大的世界里把两个命运体一次又一次的纠缠到一起。

　　我对他说:“我们走吧。”

　　我不想再遇见那个人，所以就提前去了出口处等迟朝，低头玩了会儿手机，打开那个很久不用的中文聊天软件，点进备注为妈妈的朋友圈。

　　最新的一条是围在一起吃蛋糕的照片，似乎在庆祝什么，蛋糕的造型是一个巨大的小提琴。

　　我想我知道他们在庆祝什么了。

　　直到有一片阴影覆盖下来，我们错开的轨迹，在各自兜兜转转之后，又迫不得已的交汇了。

　　“林见夕。”对面的人气压很低，这么多年过去了讲话还是会带着哑哑的迷惑性的哭腔，“你要躲我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