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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出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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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忙了一天回到住宿后,同房间的姜姜已经睡着了,我小心地拿出钱袋子,数了数,发现早就够了回家的银两了,算算日子,再过几天就是元日了,过完元日,我也就十六了,真正的是离家了一年,对叔父还是有些想念,若过了元日再回家,大概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才能到建康,这样算下来,是该回去看看了。
我将东西放入准备好的行囊中,心想这过完年回家我一定让叔父去把那个骗我全身家的人给抓出来。
元日时,宫中还算得上热闹,虽然与在健康时不同,但因着这些胡人不断学习汉人的风俗文化,在长安的第一个新年过得也算是有滋有味。
早上跟着苻坚去接受各官员的朝拜后就去了皇后那里。
苻坚看着我和姜姜兴奋的样子,便让我们自己去玩了,等宴会开始后再来。
我与姜姜拿着赏赐的糕点分给共事的姐妹们,大家互相说了些好话后便回去跟着苻坚参加宴会。
平时我呆在宫里,很少见着宫外之人,想过苻坚的臣子有许多,但今日一见那乌泱泱的人着实壮观了些,我与姜姜在苻坚两侧伺候着比平日里更加地小心。
苻坚象征性地问候了一下各位大臣,便开始宴席。
这场宴席又与之前有所不同,之前的是以汇报工作为主,而现在则是一年末尾的放松。
我眼尖着看到慕容冲坐在男席处,身旁的几位看上去像是他的族亲,正亲切地与他交谈。
他也不自觉地看了过来,只是对视了一眼就立马撇开了视线。
席间有美女舞姬前来献舞,颇有君臣其乐融融的味道。
到了下半场,苻坚就有些累了,嘱咐了皇后几句,就带着我们回到宫中。
我给他端了汤,他站在月光下,有些感触。
见我来了,他笑道:“你觉得孤算明君吗?”
我想着,这不会是醉了吧,不假思索道:“当然算。”
他说我是哄他开心。
我没说话,他见我默认了,也不说话了。
我说:“陛下是个仁慈的君王。”
他就追问我哪仁慈了,我就说:“好几次奴婢做错了事情陛下都没有罚奴婢。”
他笑了笑,但还是有些得意道:“孤怎么会与你们这些小姑娘一般见识。”
说完他打量了一下我,道:“你有十六了?”
我说是,再过五天就是十六了。
他点头,然后道:“孤的女儿中有与你年岁相近的,她们早早就定下了婚事,怎么,你打算在宫里呆一辈子吗?”
我没想过嫁人的事情,当年我及笄时,叔父与我提到一嘴,说过有与我定下亲的哥哥,但是我没太在意,我知道自己十五岁以后要做什么,也就没考虑过这些。
我回答道:“陛下想让奴婢出宫吗?”
苻坚道:“照理说,出宫是有年限的,但若你真的想要出宫嫁人,孤可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我怔愣了片刻,犹豫了半晌才道:“陛下,实不相瞒,奴婢确实是想出宫。”
他有些意外,让我继续说下去。
我道:“奴婢想出宫,却不是为了嫁人,奴婢想要四处走走。”
他问我要走到哪去。
我答:“不知道,也许往北走,也许西行。”
然后一阵沉默,沉默到我已经后悔说出这般话的时候,他却开口了:“那便去吧。”
说完,他问我,银子够吗?要不再赏点?
我有些疑惑,毕竟在一个帝王面前,说出这种在我叔父眼中属于离经叛道的想法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原以为他会嗤笑我这种行为,却没想到他让我去做。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告诉我说,年轻人多走走是好的。
仿佛这件事在他的心中并算不上一件不可为的事情。
他问我打算多久离开。
我小心问:“可以五天后吗?”
他点头。
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我想在走之前去见一个人,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这不是市场,我没办法对一个已经对我施恩的帝王再提出新的要求。
我感激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对他说:“陛下,奴婢给您拜一个吧。”
说着,我朝他一拜,感谢他的恩典。
他回头笑道:“这是一件小事。”
我却道:“这并非一件小事,对于陛下而言,奴婢的行为虽然不值一提,可对于奴婢而言却是至关重要的。”
我说:“奴婢的家人以前听着我的想法,他们就觉得头疼,每每奴婢有要离开的念头,他们都防着奴婢,奴婢长这么大,只有陛下让奴婢走,对于奴婢而言,陛下的行为给了奴婢最大的支持。”
他依旧是笑着,将汤碗递给了我,说:“你走吧,孤要歇息了。”
我再次朝他一拜,离开了。
等我回到住处后,姜姜已经躺下了,我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要告诉她自己即将离开的事情。
我拍拍她的肩膀,却见她蜷缩着身子,没有理我,这下我才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
我将她翻了个身,这一翻却将我吓得够呛。
她反应很快地将匕首抵在我的脖颈上。
她的腹部还在流血,她只有用另一只手将血堵住。
她说:“对不起,我很喜欢你,但是你撞破了我的秘密。”
此时我的头脑一片空白,身子软在了地上,我结结巴巴道:“你是刺客?”
她点头,同时她的血还在往外留。
我虽见她十分痛苦,却还是问她为什么杀我。
她说:“我没想过杀你,是你自己闯进来的。”
我又问她是不是要刺杀慕容冲。
她摇头道:“只有你才会把十二三岁的小孩当块宝。”
说这句话时,她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手也在颤抖。
我不知道自己在怕她什么,当我的手将她的手压制住后,匕首掉在了地上。
她眼中有些惊讶,但很快,神情恍惚代替了这种惊讶,随后晕厥在了地上。
我本想带着匕首逃的,但觉得在逃之前还是要将我的小金库带走,便小心地绕过了她要去拿,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我想了想,又去她的身上找,果然找到了,我一猜就知道,今晚她刺杀失败,必定是打算溜走的,溜走也需要钱,回来是打算拿我的银子,没想到碰巧被我给撞上。
我刚要走,就见她身上另一个东西掉了下来,那玩意儿十分熟悉,是晋官府发放的身份牌。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子,无奈之下只能去她的包里找找有没有药物。
等着她醒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她看着我拿着她的匕首,想要夺过来,却扯到了伤口,她“嘶”了一声,问我为什么救她。
我装作官痞子的样子道:“原来你真的叫姜姜,出门在外你都不打算换个名字吗?”
我把她的身份牌扔给她,她更加急了。
我说:“你是哪个士族派来的?你要杀苻坚吗?”
她警惕地看着我。
对于这种遇见自家人派刺客过来杀人的事情我还是第一次见着,表现得有些兴奋。
我又道:“你别害怕,我也是汉人。”
说着,我用官话给她说:“你看,我是会官话的。”
她嗤笑道:“你的母亲是汉人,会官话是正常的。”
我:……
有种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我说:“我真的是汉人,我家在健康,颍川钟氏,我叫钟昧。”
我见她的表情,看上去是有些相信了,她说:“听主上说,钟家的五小姐是离家出走了,但是……”
她上下打量着我说:“钟家的小姐怎么可能是给胡人点头哈腰之辈。”
我从没想过种族之事,只想着活着做自己想做之事便好,若说是对胡人的怨恨,当我第一次站在异国他乡时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可当她提起这些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这半年来做的是否是对的。
我说:“我真的是钟家小五,我被人骗了,为了活着我只能进来……点头哈腰。”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我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她又说:“你是士族小姐,就算饿死在街上,也不应该去伺候胡人啊。”
这话我不爱听了,对她说:“张骞出使西域被匈奴囚禁十年也没见他要自戕啊。”
其实我想说的是,司马家被人从洛阳打到长安又打到建康也没见他们退位。
这位姜姑娘非要说这二者不是一个概念。
我说我错了,等我回去就跪在列祖列宗们的面前自省。
其实这件事她说的也没错,胡人弄得我们民不聊生,而我刚刚还给一个胡人拜了又拜。
她还是不相信,问:“你真的是颍川钟氏?”
我将我的札记给她,说:“这是我从离家到现在记录的每一个地方异闻,你看看,是不是从建康开始从成都而上北?”
我说:“若我真是胡人,为什么我会用汉字写札记?”
她翻完了札记,将它还给我,这才信了我的话。
我说:“要不是我的身份牌都被人骗走了,我更好证明了。”
她没心思与我开玩笑,与我坐在一边说:“我并非什么士族之人,是陈郡谢氏的死侍。”
我拿匕首比划的手停下了,说:“那你的靠山比我的大。”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苦笑,说:“如今门阀林立,没人关心外部的胡人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除了谢氏,那些门阀都只贪图安逸,鱼肉百姓。”
这点我赞同,想我们钟氏一族已算落寞士族,家中一年的用度却够苦寒之人几辈子的粮食,而这些也是在我离家之后才得知的。
她说:“如今,那些做官的基本都是士族出生,却没有正儿八经的才学,除了陈郡谢氏,我决心成为他们的死侍,就是为了给那些士族看看,像我这样的卑贱的人都愿意为国贡献,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只想着怎么让自己过得更好,让贫穷的人过得更差。”
我被她这番话感动了,但却觉得她的想法过于美好,那些士族不会在意有多少个贫苦之人去送死,他们只会在意贫苦之人的死能否给他们带来利益。
我低下头,突然间有些自惭形秽。
她道:“今晚我刺杀失败了,我必须要立刻离开,你能帮我吗?”
我虽然感动,但还算理智,我问她,你要杀谁?
她答道:“清河郡侯,王猛。”
我说你杀他做什么?不应该杀苻坚吗?
她说:“刺杀苻坚谈何容易,相比之下,王猛就要容易很多,况且没有王猛的苻坚也不足畏惧,现在苻坚统一北方,下一步就是吞并晋,没有王猛,那些氐人贵族就没有了压制,秦内乱将是必然的结果。”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我听说过王猛这个人,他是不是很讨厌慕容氏。”
她翻了一个白眼道:“汉人这么在乎鲜卑人吗?”
我说:“你们这有没有在慕容氏的暗探?”
她问我怎么了。
我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经过上次事件之后,慕容氏是否加强了戒备。”
她问我如何得知时,我回答她:“因为我怀疑那个刺客是王猛派来的,他的目的根本不是要刺杀慕容冲,是让慕容家以为有人要杀慕容氏,从而加强戒备。”
我说:“加强戒备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回答说:“当然是加强人手,招买死侍。”
我说:“王猛本就对苻坚封予慕容家官职不满,慕容家加强戒备,招买死侍在大部分帝王眼里就是要谋反的信号,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慕容冲的命,他要的是一整个慕容家的命。”
姜姜叹气道:“只是王猛没想到,苻坚本就不是一般的帝王,他太过于仁慈。”
我说:“与其说他过于仁慈,不如说他没学到我们汉人的精髓,对于帝王之术不甚了解,王猛次次重拳都打在了棉花上。”
想到一个殆精竭力的老头日日为他的君王着想,但他的君王却是一脸坦然,心异常大的样子,这场景着实有些好笑。
我又说:“今晚王猛来宴会是你们下手的最好时刻,如今失败了,你一定要离开的。”
她点头说:“对,我要等着子时,我的同伴会来接我。”
她有些担心道:“我走了你怎么办?王猛明日一定回来问,到时候这里只留下你一人,你该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问题,我看着手上的匕首,对她说:“开始你想灭口来着?”
她狐疑地点头。
我说:“那你继续吧。”
她觉得我脑子有些问题,说:“我下手没轻没重的。”
我说我知道,随后又指了指原来伤口的位置,对她说:“若我想的不错,那人是故意射在我的身上,这里应该就是不会致死的地方了。”
我估摸着时间,对她说:“等一会儿,你自己走,差不多时间了我就动手跑出去,只要算着血流的时间,我就不会出事。”
她不同意道:“这太危险了。”
我说不会的,再过几天我就能出宫了,我不会拿我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
见她还是有些犹豫,我强调道:“我是钟家的姑娘,不能家国有难只能你们去牺牲吧。”
她想了想,点下了头。
等到时间到时,她起身说:“这次你受伤估计会在宫中逗留一段时间,我们不能在长安太久,但是你出宫后我们的人会想办法联系你。”
我点头,想到了什么,将包中的钱分出了一些给她说:“这是我的血汗钱,我还想留着它回家,所以只能给你这些。”
她接过了钱道了谢,说:“希望我们能在建康再见。”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我将那钱仔细地装好然后数着时间。
但天上的云朵越来越多,即将盖住月亮时,我拿起那把匕首插入了伤口处,疼痛再次涌上来,我强忍着不适起身将桌子上的东西扔在地上,制造出打斗的场景,随后用尽全力地向有人的地方跑去。
血滴答地顺着刀柄掉落在雪地之中,眼前的事物开始有些模糊,终于,在听到宫女的尖叫声之后,我倒在了地上。
我醒来的听到的第一句确实姜姜的声音,她说:“你醒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却见她如同平日一般,若不是身上的疼痛,我都会怀疑昨日是否只是一场梦。
她说:“对不起,我的人被灭口了,我只能回来了。”
我心想着,你玩我吗?
正说着,有侍卫走了过来,说:“姑娘,陛下要见您。”
我被姜姜搀扶着进入房间中,如上次一般跪在了他的面前,而到场的还有王猛,已经慕容隆,他身边的那位想必就是他的父亲慕容垂了吧。
我心中苦笑,何德何能一天见到这些大人物。
上面的人还没有开口,外面就有人进来了,那熟悉的声音一想起,我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慕容冲看着跪在地上的我,也许因为流血的原因吧,我的脸色显得有些不好,这样子吓了他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对苻坚道:“陛下,臣听说叔叔被人刺杀,想来看看。”
苻坚示意他坐下。
但我听到这话整个人都不淡定了,怎么会是啥慕容垂,难道不是杀王猛吗?
王猛眼尖,见我神色慌张,问:“姑娘为何震惊。”
我直接道:“我不知道有人要刺杀慕容大人。”
这话的确说的过去。
我转头看向姜姜,见她也有些震惊,难道说刺杀慕容垂的事情她并不知道?
苻坚见我们二人,有些心软了,问我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低头,边说边胡扯地说是遇见了刺客,那人想要灭口。
王猛道:“听医师说,这伤口与上一次的伤口一样啊。”
我对着他说对啊,怎么会一样呢。
王猛笑着不语,又问了些其它的,比如刺客的身高什么的,皆被我一一地糊弄过去了。
见从我这里真的找不到其它的线索,苻坚便让我下去了,临走时我见慕容冲也在看着我。
等回去,确保没有人后,姜姜才说:“我确定我杀的就是王猛。”
此时我也不想太追究了,整个人昏沉沉的,只想要好好地睡一觉,便挥手道:“我是真的想要睡了,过几天我就可以离宫了,就让我多睡一会儿吧。”
姜姜有些生气,我回过头问她:“你打算后面怎么办。”
她说不知道,接头人已经死了,只能等主上的信号。
我听着她的话,又沉沉地睡去。
等到晚上我醒来后,收拾了一下就想着去掌事那里做出宫的手续,可没想到的是,当我到达后,那位姑姑说我的出宫令已经被王猛拿着苻坚的手令剥夺了,让我再想办法。
这下,我出宫是真的无望了,心中是又气又急,想都能想到是王猛找的苻坚,可我却不能找苻坚再要一次。
无极而返后,姜姜听到我的消息也慌了,她说:“完了,这下想要出宫就难了。”
听到她的话,我的眼泪夺目而出,我掩面而泣道:“你们打架就打架呗,怎么我连家都回不去了。”
后来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之后又回到了苻坚身边伺候,姜姜也是,王猛倒是对宫中加强了守备,甚至连出宫都是难上加难,可是怎么也抓不住刺客。
只是我一直想不通的是,王猛那般聪明,为什么就没有怀疑过姜姜。
就这样又过了两三个月,算着算着,我有时也会恍惚,我其实是个鲜卑人,然后在深夜再次哭泣。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直到那晚我如往常一般打算睡下时,姜姜跑了进来说,慕容冲出事了。
她告诉我,今夜苻坚去了慕容冲那里,刚关上门不久,苻坚就叫了医师,等她进去时,看着慕容冲满身都是红疹子,医师看过了,说查不出什么问题。
我有些担心他,想要去看看却被她拉住,她说我要是现在去看了,若被苻坚误会,那我连回家的机会都不可能了。
说起这个,她突然问:“开始我就想问,你进宫时想着怎么出去吗?”
我说当时我进来的时候只是一个洒扫的宫女,宫中少一个宫女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她问我打算怎么逃,我告诉她我之前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踩好了点,只是我现在不方便过去。
她问我是在什么地方。
在这个地方呆得久了,她一直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指示想必也是急了。
我叹气道:“在慕容冲的梧桐林中,有一水池,我看过了,是流出宫外的。”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我不早些离开,前几月天还冷得很,入河中必定会冻伤,我在等天暖和。
她问出去需要多久,我如实道:“中途有一段时间需要憋气,估摸着要数两百下才能呼吸,这样算下来出去一共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我又说:“我从小就在河边长大憋气根本不是问题,你可千万别自己送死,更何况这里湖水还是冰凉的。”
我心里放心不下慕容冲,思来想去还是想要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