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旧年 ...
-
白氏入宫的时候,是一年开春。
宫中柳絮纷纷,湖光水畔,她一袭碧色罗裙,扑扇盈蝶,笑语嫣然。
像所有初成苞蕊的花,白氏住在撷芳宫,可以日日赏尽天下最名贵的牡丹。她年轻,鲜妍,做人待事又温柔仔细,乘銮过长街,也不肯张扬半点。
不到半年,她诞下一女,圣上为其取名“晴曛”。
圣上说:“日光这么好,小公主也开心。往后年岁,她会是朕最尊贵的女儿。”
白氏靠在榻上,闻言并不欣喜,她招手抱来婴孩,怜爱落下一吻,眼尾却滑落一滴泪下来。
只有夜风侵梦,烛火明灭时,她才披衣起身,对着空窗恍神。
下人说:“娘娘,容易着凉呀。”
白氏说:“总归也活不长久的。”
下人惊慌跪下,低声责道:“您说的什么话?您有了小公主,要安安心心看她长大,风风光光出嫁……”
“那是太久以后的事了。”白氏说,“谁都不清楚,在风雪寒天里跋涉的人什么时候晕厥,火舌刀尖之上过日的人,什么时候坠亡。本宫真觉得日子一眼可以望到头,每一次阵雨就是一场凌迟。分明雨水从天上来,回天上去,在哪里都一样。本宫却觉得……”
“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她无声地流泪,背对着宫女,任凭烛光刺痛双眸。
“多在这里一日,本宫就又苟延残喘一天,命悬在丝线上,顷刻就会被烧断。本宫想不明白,要怎么活?生也艰难,命也艰难。人溃散如走兽,还不如活在山野林间!”
下人说:“奴婢愚钝,不明白娘娘的话。娘娘有恩宠在身,有皇女在侧,纵使有不怀好意之人暗中窥伺,可也不算得不安稳——”
婴孩的啼哭搅扰宁静,白氏怔仲回身,看见自己的女儿。
她缓缓走到女儿身边,将她抱起,温柔说:“你会和母妃不一样。”
后来几年,花开花谢,日与月轮番在宫角升起又坠落,不知时岁几何。
公主渐渐长大,很少哭闹,总是安静得不言不语,在窗前一坐就是半天。
圣上很少再来撷芳宫,宫门总是半掩。白氏喜欢在园里修剪花枝,公主就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
白氏说:“牡丹美是美,可本宫一点也不喜欢。”
疏竹姑姑就会劝:“娘娘呀,撷芳宫一直都种的牡丹,您不喜欢,眼下,您和花,一样也搬不了呀。”
白氏赌气般转身,回殿里去:“还得本宫让步!”
疏竹姑姑忙追上去,念叨说:“哎哟,慢一点呐……”
公主还坐在花丛里,好奇地张望她们的身影。
雨下起来,将泥土冲走。娇嫩的花瓣盛不住太多雨露,花茎慢慢往下坠,几乎贴伏地面。
疏竹姑姑又从殿中疾步走出来,大惊小怪:“殿下怎么还在这里!”
公主乖乖地任她抱,没忍住笑出来。
“和你母妃一个德行……”姑姑摇摇头,也笑了。
疏竹死的那天,她也是这么笑的。一时间,不知道她是在为谁解脱。
季晴曛弯腰,声音都颤抖:“姑姑?”
疏竹说:“殿下……你来啦?娘娘还好吗?”
“母妃只是一时气急,不慎昏厥。”季晴曛的视线逐渐模糊,水光溅在地上,在她心里烙下如火灼痕,“圣上命母妃与我搬入西苑冷宫,废为庶人,非死不得出。”
疏竹也哭了:“殿下恕罪,老奴不能再守着你们了。”
季晴曛看她身上数条鞭痕,杖刑留下的血顺着地面蜿蜒,像暗红的蛛网纠结。疏竹已面容全非,被折磨得宛如厉鬼冤魂,通身血色。
季晴曛说:“姑姑,好痛啊。”
“痛啊、痛啊,”疏竹叹气,“娘娘往日对老奴说的话,竟是眼下才懂。太晚了,太晚了啊。”
她挣扎着最后说:“服侍娘娘,老奴从未后悔过。只可惜今生无缘再续,还望娘娘……”
最后的字眼没有说出口,她的头无力垂下,眼瞳中只徒劳划过一道窗外天上月光。
季晴曛轻声说:“留下来的人最痛苦。”
她合上疏竹的双眼,摸到掌心下还留有余温的血,肌肤支离破碎,像今夜月色。
仿佛总是这样,都是这样——在深宫里活命的人没有转圜的余地,谁都可怜,只是比一比谁受的苦更长。所有的靡丽华贵下,垒垒白骨早已朽化,飞灰就埋在每一处墙角,走一走,就会不经意扬起一阵尘土飞沙。
季晴曛在宫道上踉跄而行,那宫道长得令人叹息。夜悄无声息遮掩一切别离,月光如水,奏的都是挽歌悲曲。
白氏总喜欢说“命”,人好像就为了这一个字眼在活着。她知道这个字眼通往何处,只是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走到尽头。自以能坦然自若,在听见疏竹的未尽之言后,她还是崩溃痛哭。
冷宫萧瑟,一年到头都是一样。白氏在一夜之间冷硬了心肠,开始对季晴曛诉说她的一切,旁人的一切,帝王的一切。
季晴曛问:“晚了吗?”
白氏说:“命数无早晚。”
季晴曛一笑:“你还是那么信奉它。”
白氏说:“还能相信什么呢?”
她看着女儿的眼睛,说:“你要记住,最不可靠的就是命,最可靠的也是命。你要毁掉一个人,而或成就一个人,都靠命。但因果就是泼在纸上的墨痕,洇开是必定,可它会在哪张纸上留下污点……”
她皓腕轻动,笔走如龙,字迹却娟秀。
白氏注视着自己的名字,说:“所有人生来都干干净净,要写谁的名姓,都在你自己。”
“母妃说,她的名字是沧州的一种花。这种花只在夜间开放,传说,是为了指引离家的幽魂回到故乡。真好啊,她笑着说,但她终其往后,是再也回不到沧州了。”
“来到旻京,人的名姓就被抹杀。谁都不再是自己。爱与恨滋生太多东西,贪婪、狠毒、冷漠、残忍……倘若一心存活,又何必忍受这样的磋磨?穷尽半生,在命途上奔波,到头来谁都会死,谁都会向命运缴械,哪怕是贱婢,哪怕是君王。”
季晴曛说:“我确实恐惧过黄泉碧落。可无数个风雨凄凄的夜晚,我都想尽早投身幽冥河岸,奈何桥边。但我从来没有死去,燕琛,你知道为什么吗?”
燕鹤梦看着她:“为什么?”
季晴曛说:“因为还有太多像你这样的人活着。天真,又狂妄得可笑。轻狂得自以为可以把控命运的走向。所以我活着,为了让你们好好瞧一瞧,命到底是个多残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