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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白驹过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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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惊得主治医生都出来了。护士们看了都直叹气,说年纪轻轻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毛病。我笑而不语。
缠绵病榻,人总是会看到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比如巍峨的高山,潺潺的流水,以及天上懒洋洋飘着的半明半暗的云。
我看到了一个人影,我已经分不清那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我看到了,那个背影我永远都不会认错。但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所以一定是梦。
梦的手笔越来越精细,现实与梦境的边界越来越模糊,我逐渐连梦也不想挣脱。
我这样反复了将近一个月,实话讲,这样的日子实在是非常之难熬,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可实际上,这只是刚开始。
我失眠,烦躁,崩溃。
我开始没来由地在夜晚痛哭,甚至有时候会哭到喘不上来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失控的情绪将我的理智拖拽,我变得像疯子,像野兽,我变得像其他任何什么东西,偏偏不像一个人。
所有的苦难都由你一手造就,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我开始呕吐,食不下咽。
不管护士给我送来什么,都激不起我的食欲,吃饭就像在嚼一把干草,是我清醒时最痛苦的事情。好不容易吃完又常常生理性地呕吐,胃酸烧得我的食道发疼,但就是这样,日复一日。
我想你不真该这样,人家辛苦端过来,你不感恩就算了,竟然还要吐出来,实在不知好歹。
我没有想到,那些装病时刻意做出的种种症状,现在正一步一步精准地将我报复。
我的身体和苦痛沆瀣一气,叫我不得喘息。
在医生、护士和我的不懈努力下,我终于又可以开口说话了。
可我的声音因为高烧变得沙哑难听,可以说话,我又常常选择沉默。医生说这种情况是可以康复的,我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
我转院了,我现在已经没有生命上的威胁,只需要再调养调养。他们给我配了很多药,都是有助于大脑激素分泌的,我觉得太苦了,所以常常故意忘记。
不吃药的后果显而易见,在很多次彻夜难眠的痛苦夜晚之后,我终于长了记性。
我明白,药再苦还是得吃的,我一片一片、一顿一顿地把它们分门别类,每一剂都按时吃,初期确实有一些效果,但时间久了就产生了耐药性,吃药究竟能不能起效果就只能随缘。
于是想要回去找她的计划,便被我一推再推,直至希望破灭。
那年深秋,我终于能够走动,路上经过了妇产科,我听到了新生婴儿的啼哭。
听到久久都不曾感受到的生气,我忽然开始神游,思绪又飘向天际。
我想,婴儿呱呱坠地,医生剪断了她与母亲连接的脐带。剪断了,她以自己的身体接触世界,这是生。
而当苦难如约而至,脆弱的人们开始试着去碰触荆棘,用细腻的身躯去磨损粗硌的石壁,血肉模糊,这是人。
我听着新生儿的啼哭,不禁陷入对她未来憧憬的担忧。
我又走下楼去,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医院的景色。
楼下的人们熙熙攘攘,却生动非凡,我融入不了他们,于是选择独自走到医院的后山。
我看到了一棵枯树。
明明早已枯死的古树,乌鸦依旧在上面盘旋,经年往复。我站在荒芜的园子,想象着乌鸦随着气候迁徙,多少个春秋的来来去去,它们颐指气使,扬扬得意。
古树已经死了,它不肯倒下,它的枝干在它死后更加挺拔。
它死了还在抗争。
人想成为鸟,鸟想变成人,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一个命罢了。
我逐渐明白死生之沟堑,自然之不可强求。
我站在这里,像是在祭拜那个晚来的秋天。
我认命地想,那些生命在欢愉时的馈赠,我已经无力偿还。
那个时候我的思绪虽然乱,但也还勉强算得上有几分逻辑可言,之后我就彻底疯魔了,常年吃药,脑子不清晰,竟生出些故我今我的胡言乱语。
我不仅是生理上的痛苦,我的精神也开始失常了。
我觉得我是一盏燃尽灯油的灯,为了维持那点微弱的光,我不得不把自己点亮,我的寿命、理想,一遇到光,便冷得发烫。
我把自己分成千万份,上个瞬间的我和这个瞬间的我,过去的我和如今的我,在我心里,她们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如今的我,代替了过去的无数个死去的我,现在我也该死了。
长夜总是以睡眠的名义,杀掉了每一个正在熟睡的我。从前的我已经死去,下个瞬间,我已不再是这个瞬间的我了。
我不再渴求能出去,我只想躲进被子里好好睡一觉。
梦,这次能不能先放过我?
我总是喜欢写这些乱七八糟的胡话,或许是我,或许不是我,我也分不清。
一个晚上,我发病了,那一次是前所未有的严重。
我看到天上的月亮就像死神的镰刀,在一顿一顿地挽着我的心脏。
我用厚重的被子把自己封闭,只要无人发觉,我便可以再理所应当地哄骗自己,天亮了,都会好起来的。可是被子太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几乎快要窒息。
我有点抬不起手了,我有点害怕,我怕我如果真的死了,过几个月蛆虫在我身上搭窝,老鼠把我一块块分解,我害怕老鼠,可最后却只能与老鼠为伍,我恐惧灾厄,可他们似乎从未从我身上离开。
如果我死了,尸体腐烂了,那一定很难闻,眼眶已经不再装着眼球,或许被小鸟叼走,或许变成蚂蚁的存粮。
这时候我又不由得开始幻想,如果桑榆看到。
如果你来了,我都没办法再安慰你,让你别哭……你会不会很难受?
濒死之际,脑海里最后闪过一个念头:
我要死了吗?疾病杀死了我。
我顿了一下,不,我绝望地想。
是我杀死了我。
我转念一想,要是真的变成这样,你们可能连我的样子也认不出来……或许还会幻想我还活着?
想到这我不禁会心一笑,那倒也还不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幻想我死亡的过程。我安心地想象我的无数个可能得死法,甚至后来都有些乏味了。偶尔也想着,都死了这么多次,不如试着活下来?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我在这里苟延残喘,虚度光阴,不知不觉已经三年。
这三年里,我目睹着外面危房轰然坠地,新楼又幢幢搭起,叶子在秋天泛黄而沙沙坠地,蝉在蛰伏三年后又褪下了外衣。
玉兰重焕生机,雪又铺了满地。
那年我终于又走下去,恰逢花开,有一朵刚好就落到我肩上,那动静很轻,我突然恍惚了。
我只是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个人像这样,跑过来拍拍我的肩,笑着说,让我再等等她。
一个寻常的冬天,我睡了个午觉,醒来已经是傍晚。夕阳收尽它最后的余光,走下山去。
*
我没有想到,会再一次看见她。
我平日里都待在病房,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我那次只是顺道去拿药,我迎着楼梯走上去,护士站的灯光有些刺眼,导致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护士站旁边有一排椅子,她当时就坐在那里。她当时在做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即使已经过了三年,她的样子还是没怎么变,我一眼就认得出来。
只那一眼,就让我想了好多年。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我慌乱地转身回到我的楼层。
路上我太着急,以至于到的时候我的额头已经覆上一层薄汗。我太慌乱,都忘了可以乘坐电梯,我不管不顾地逃离那个地方。
我不打算也没办法她相认。时隔太久,错过太多,她说不定早已忘了,就算记得,我也差一个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开头。我何必去改变既成的定局,何必自讨苦吃去演那出注定的悲剧?
她说得对,我是个胆小鬼,远远望上一眼已经是最逾矩的事,我浅尝辄止。
拿药的计划被迫中断,我后来也没再记起,我那两天浑浑噩噩,闭上眼睛看到的全是她那天的表情。
我又发病了。
这几年我学着和我的病和谐相处,我和它也逐渐培养出来一些奇妙的默契,我对即将到来的痛苦也有了隐约的感知。
人们总是不愿意别人看见自己生病时的虚弱,我不能免俗。所以难受的时候,我会锁上门,拉上窗帘,不让任何人看见。
这次我跑了出去,我担心在这里再做出些什么不可控的事情来。我跑到附近一个人烟稀少的老旧城区,那里弯弯绕绕全是巷子,附近一般不会有什么人经过,有个疯子在那里也不会显得奇怪。
天空此时还飘着细雨,雨滴在迅疾的风里大喊着救命,即使它们知道下一刻就会死去。
我已经浑不在意,我靠在墙边得以喘息。
我几乎已经无法思考,我的眼睛像被针扎一样,我开始出现幻觉,我再一次看到了很久之前梦到过的那片海。
我渴望海水能将我淹没,我希望海平面能将我与人间隔离,我在黑暗里疯狂呼喊着救命。我告诉它我想永远藏在海底,它不以为意,笑着将我无情驱离。
然后我又搁浅。
我摇摇头,看到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刀,我觉得这简直是天时地利,我多想就这样逃避现实,死不了哪怕是晕过去也好。
还没等我做好抉择,我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拿起刀,划向了我的手腕——
好疼……好多血……好难受……
我感觉我流了很多血,就快要把血都流尽了,我越来越虚弱,连手上的东西也拿不稳。
濒死一刻,月亮又不识趣地出来了,我终于又抬头看月亮,它很圆,是我从未见过的明亮。
我想,一定是它偷走人间的圆满,所以我才会这么难过。
月亮注定与我此消彼长。
我埋怨地想,再来一次,我再也不要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