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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坎贝尔先生,伊洛斯,靴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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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莉第一次遇见诺顿·坎贝尔是在一个雨天。
对方有一头乱七八糟的黑色头发,身上的衣服脏的几乎看不出是外套还是衬衫,变成了雨里一道胡乱而黑乎乎的细长身影,他深绿色衣服的领子就那样毫无生气地耷拉下来,梅莉低头,瞧见自己手里沉甸甸的纸袋——里面装了很多东西,牛奶,奶酪,面包,肉类以及蔬菜。一滴水珠滚落到菜叶上,青年从黑色裤子的口袋里摸索出一包香烟,被雨淋得湿乎乎软嗒嗒的。一个破旧的打火机出现在梅莉眼前。
——黑发青年睨着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生了一副很好的样貌,并不是那种周正的英俊。咔哒一声,梅莉按下了打火机凑到青年的手边,香烟被点燃,手的主人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嘴里。等到梅莉再低头的时候,水珠已经滚落下去,消失在雨后的天空之中了。她匆匆站出去,一缕阳光照到了她的脸上,这个时候有人轻轻用什么东西拍了拍梅莉的肩膀,她回头,青年拿着伞说你忘记拿了。梅莉道了一声谢想要拿回来,张开手却发现里面还静静躺着他的打火机。
梅莉带着伞和食物回到了普林尼宅邸里。
现如今宅邸里的主人普林尼先生是一位非常富有的公爵,梅莉自从离开家乡之后就在这里工作。她的同事伊洛斯常常说富人需要用穷人来站稳脚跟,方能彰显出自己的财富,否则这一切都会变得一文不值——我是说,倘若没有对比,那么它们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普林尼家的日子并不难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位普林尼公爵先生本身也并不苛刻下人。他常年出去同别人交际,每当酷暑难捱时,便会当郊区的宅子里避暑。普林尼先生并不总是在家,除此之外,他对昆虫也有很大的兴趣,因此谁也不会忌讳伊洛斯的这番话。
梅莉今天回来的有些晚。
伊洛斯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急急忙忙地往厨房里赶,说今天普林尼公爵回来吃饭了,还好你赶上了时间。是因为下雨的原因吧?
公爵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贵族,对于饭菜的品质以及餐前餐后的汤和酒水都有自己非常高的标准。梅莉擦着窗户。窗户因为今天下过雨的缘故雾气蒙蒙的,泛着一股生冷僵硬的潮气,刺得她手都有些疼,伊洛斯提着水桶快步走过,和另一个女佣一起擦洗地板。她们就这样无声地工作着。接着她们去楼下的佣人餐厅里吃饭,梅莉没什么胃口,挑了一小块面包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慢吞吞地吃,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伊洛斯今天兴致很不错,甚至于起身过来轻巧地说我记得你是不喝酒的吧,然后俯下身把葡萄酒拿走了,梅莉闻到她身上那股女性柔软而淡淡的花香。伊洛斯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工作结束之后梅莉拿着一盏煤油灯前往地下室——她睡觉的地方在那。说真的,那是一片很小很狭窄的地方,她轻轻地把灯放在一个旧而老的木桌前——那还是之前家具变卖的时候,梅莉自己偷偷掏钱包买回来。她坐上去的时候木头椅子咯吱一声,似乎不堪重负。她还是同从前一样在深夜里偷偷看书,只不过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窗户,她不用担心被别人发现,也没有人会对她说,小心一些,或者,不要浪费你的精力一直阅读了。书籍不是有害的也不是无害的,它微妙的介于两者之间。我的意思是,在你涉世未深,对一切的观念都尚且摇摇欲坠并不真切的时候最好选择放下这些。最好放下这些,去感受一下花朵的味道,去感受一下春天的草坪,到那时我们再去读书,否则只会掉进文字柔软纷杂的纠缠之中。
公爵是个很寻常的男人,但是至今尚未结婚,梅莉也从来没有听其他人讲过公爵是否有什么心仪的小姐或者暧昧纠葛的对象。府里的佣人们仍然是贫穷的,每月的月钱发下来就是最为兴高烈彩的时候,伊洛斯上个月买了一条活泼的亮彩色碎花裙子,把梅莉叫到隔壁,然后拿出了这条裙子,问她好不好看。梅莉说好看。伊洛斯笑嘻嘻地背对着她把灰扑扑的工作裙脱下来,露出光滑纤细的脊背。她是个娇小的姑娘,比梅莉在这里工作的时间却比她久。伊洛斯是十六岁来到这里当女仆的。她把裙子换上,赤着脚,仿佛一点也不觉得冷,拽着裙子看了又看,天真地再次询问她好不好看。梅莉还是说好看。
她坐到伊洛斯那张单薄的床上,靠着床头,说很久以前,大约两年前还是三年前。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在学校里读书,在城里商店的橱窗里看见了一条美丽非凡的蓝色裙子,荒芜寂静如盐湖一般。我相信所有人看见我穿上它一定都会说它非常衬我的眼睛,我拼命地攒钱,做手工,织东西。但我最后还是没有得到它。不过我得到另一样更加珍贵的事物。伊洛斯若有所思地看过来,说你现在也不老呀。这的姑娘都不会像贵族小姐们一样戴着手套的,伊洛斯伸出来的手臂犹如泼洒出的牛奶一般洁白,依稀能看见青色的脉络犹如河流一般弯弯曲曲地跳动。她笑的时候仿佛这个世界都要亮堂一些,伊洛斯是个活泼而娇小的女孩,身体犹如小鹿一般轻盈。她说,你不老,恩德洛武,你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呢。
那年梅莉·恩德洛武十九岁,再过一个月生日到来,她就要二十岁了。
伊洛斯有着一头乱糟糟的金色头发,卷而蓬松,因此缠着梅莉给她梳头发。她闭着眼睛,双腿晃呀晃的,手里把扎头发的蓝色丝带缠了缠,尽数缠绕在了自己的胳膊上。梅莉很耐心地给她梳头发,动作很慢,必要时会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握住这缕发丝,一点一点地梳开。伊洛斯说她的父母都是农民,那年冬天家里很困难,一点米一点面包也没有了,还好那个时候公爵府正在招女佣,我就自己主动去了。她轻声垂着眼感慨说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呀,我刚开始什么都不懂,还冲撞了公爵,他也只是哈哈一笑跟旁边的管家说原来只是个小姑娘,一点也没有怪我。其他人也都很照顾我,我每个月都要给家里寄一半的钱,我很喜欢这里。
梅莉默不作声。
头发梳完了,伊洛斯一脸新奇地拽着前面两撮头发看了又看,真心实意地侧头说你梳得真好呀,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头发能这么顺呢。梅莉则微微弯下身,头几乎靠在了伊洛斯的肩膀上,呼吸打在小姑娘的颈侧,逗得她咯咯直笑。梅莉仍然耐心地一点一点把丝带从她的胳膊上弄下来,然后一扎,一卷,把伊洛斯的头发都盘了上去,蓝色丝带变成了一个蝴蝶结。她说,这样很好看。
伊洛斯说真可惜,这里没有镜子。她晃着腿说恩德洛武,你跟我们这的人都不一样。你这么聪明,一定不会一辈子在这里只当个女佣的。你识字,还读过书是不是呀,恩德洛武,你很幸运。
梅莉还是没说话,她有些困倦了,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随便读几页书再睡觉。然而伊洛斯握住她的手,如同跳华尔兹那般轻盈地转了个圈,半强硬地把她推到床上,说那你就睡我这里嘛。恩德洛武,你像我的妈妈。
梅莉在一片黑暗中睁着眼睛,身边是伊洛斯柔软温热的身躯。她说我不像,一点也不像,我不会去养育一个孩子的,你也不会是我的女儿。——养育一个孩子的分量太沉重了,足以让我窒息,失去生存的空间。伊洛斯躺在她的旁边静静地,固执地说你就是像我的妈妈。你们都拥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冷酷,这股冷酷不是为了阻挡他人接近你而生的,不是为了隔绝灵魂与心灵而生的壁垒——这只是单纯的,你们的生活方式而已。所以你们生来就这样冷酷,坚强,生硬,但一切都生机勃勃,一切都是为了向上着生存。我妈妈就是这样的人,你也是。
那你呢?梅莉问。
我?伊洛斯茫然地回复,我是白蜡烛上小小的火焰,随时都能被吹灭。
梅莉回答她,飞蛾扑火,总归会有人甘愿烧死在里面的。
梅莉的行李很少,牛皮箱里静静地躺着两条普通的素色裙子,母亲亲手做的蓝色裙子,几件衬衫和一条黑色半身裙,以及那本俄语书——鞋子是她穿了好几年的一双靴子,近几年来越来越破破烂烂的。梅莉在自己休息的日子里拿去修了——她没有别的鞋子,所以这就意味着她必须要坐在鞋店旁边等着靴子修好。店主人是个老人,好心地给她搬了一个小凳子,梅莉就坐在上面,百无聊赖地翻着书等待老人喊她。因为那样说明靴子修好了。
她十五岁收到的那本俄语书因为长途奔波和翻阅已经变得有些破破烂烂的了,梅莉尽力把卷起来的一角弄平,而后忽然感受到一抹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她抬头,青年把衬衫的袖子卷上去了大半,露出了结实的手臂。他懒洋洋地把一袋东西放到老人的桌上,貌似是什么零件鞋油之类的东西,此刻还是那般,睨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梅莉。他身上有一股古怪的,如同火焰一般呛人的气息。梅莉镇定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她棕色的头发微微垂落下来一点,几乎遮住了左边一小部分的脸庞。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她穿得不多,那双蓝眼睛里既不显现出忧虑或者紧张。她甚至堪称有些矜持,端庄地同青年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老人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点钱,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递给他说谢谢啦坎贝尔先生。
一阵堪称窒息的沉默。
坎贝尔伸手接过钱之后就站在店铺里——他站在阴影处,似乎是嫌无聊还抛着硬币,亮光一闪烁,很快又回到他的手心里。梅莉漫不经心地弄着卷曲的书页,用手撑着头,俄语单词一个个蹦进她的眼里,然而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恩德洛武女士。老人探出头来叫她,您的鞋子好了。梅莉一怔,随后起身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鞋子换上之后拿出了钱包说谢谢您。她手里拿着书,身上是一条棕色的厚亚麻裙子,外面还穿了一件外套。接下来去的是书店。
她身上仍然残存着母辈北部的气息,生得比一般的女子都要高大,垂下眼时蓝色眼睛便被浓密的睫毛所遮掩,她的步伐很平稳,并不着急忙慌也并不给人厚重之感。在店铺昏暗的灯光里梅莉走出去,然而身形一晃,有人扶住自己,她抬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梅莉低头看过去,绊倒她的是一个类似于金属制品的东西,这次轮到她露出那种表情了——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下,嘴唇抿起一个弧度,露出一个有些嘲讽冷淡的笑容来。梅莉俯下身把东西捡起来,没什么感情地扔到他的手里,随后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了出去。彻底远去之前,她微微侧头,露出一部分光滑白皙的皮肤,说想要搭讪的话这是个很糟糕的办法。如果你想要直到的话我叫梅莉,姓氏你已经知道了,坎贝尔先生。
对于这个地方梅莉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于她而言唯一的麻烦就是这里似乎总是在下雨。梅莉走在书架之间挑选,手里的长柄雨伞还湿漉漉的,她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串晶莹的水渍——那只手犹豫了一会,然后迅速地抽走了几本昆虫入门的书籍。她拿着这几本书,面不红心不跳地前去结账,店员瞧了瞧她,说现在对昆虫感兴趣的人很少了呢。梅莉垂着眼看向窗外,并不说话。战争结束的第四年,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化。学校的记忆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她原本就没有朋友,那些青春的回忆彻底变成了一张张雾蒙蒙的人脸,谁也记不清。她只记得母亲宽大的手掌,父亲递给她的那本俄语书——以及战争结束那天,飘飘扬扬飞过天空的珍妮的床单。她们不是朋友,固然也没有互相通信的道理,梅莉不知道那个腼腆敏感的女孩现如今怎样了,只不过那张床单想来也一定被扔进垃圾桶里了——珍妮终于不用看着上面的红色入睡,终于可以忘却那些事情了。这是否意味着在曾经多么轰轰烈烈的事情也可以被遗忘,梅莉也消失在小镇滚滚向前的回忆里了呢。
房子,朋友,回忆,物件。梅莉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径直一个人离开了那里,她年少时最爱捧着咖啡杯眺望远方,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够远行。不知道农场主的妻子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不知道她后来究竟有没有后悔过。梅莉微微叹了一口气,胳膊底下夹着书,手里拿着雨伞到隔壁的糖果店去——伊洛斯托她带些巧克力和糖果回来。她是个不太寻常又很常见的姑娘。天真,稚嫩,活泼。这样的品质到处都可以见到,但是在某些时候又显得像黄金一般珍贵。她刚出店门时,瓢泼大雨再次稀稀拉拉地落下来,猛然炸在了梅莉的耳边。她怔然地抬头,瞧见大雨滂沱,自己仿佛只是世间一滴小小的水珠,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余下的都是雨。
回到普林尼府邸时她的裙子已经湿了大半,伊洛斯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迎接她,迫不及待地把装着糖果的袋子拿走。走吧,她拉着她的手,咱们一起去吃晚饭吧。梅莉悄悄挣脱来,平添了几分冷淡地摇摇头说我今天不饿,你自己去吃吧。
女孩子湛蓝的眼睛眨了半天瞧着她,最后恍然大悟一般地说你在外面偷吃了是不是呀?那好吧,那我就先走了,等会不要喊饿喔。但是晚上梅莉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的时候门还是被敲响了,伊洛斯笑嘻嘻地钻进来,托盘上是面包和咖啡,她说,我跟大家讲你今天出了门的时候淋了雨不舒服,他们就同意我把这些带上来啦,快点吃吧。梅莉没动弹,她坐在桌子旁,书静静地摊开在灯光之下,她平静地问,伊洛斯,你不觉得你管得有些太宽了吗。我们之间并没有亲近到这样的地步吧。
伊洛斯猛地把一颗糖塞进她嘴里。
是呀。她揪起被子的一角,晃着腿,可是我就喜欢和你待在一块呀。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像我的妈妈。你瞧。她狡黠地微笑,眉眼很生动,你还是帮我带了糖果,允许我这样。你其实不讨厌我对不对呀。
俄语书上写道:我们的过去犹如流动的水流一般,无法回头,无法回到过去,因而只能向前走。我们的人生广阔而无边无际,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部分人走过留下的脚印,倘若你花了太多时间找路,最后也只会一无所有。
梅莉寡淡地移开眼,开始喝咖啡。
回忆总是缺乏客观性的,因而我们只是慢慢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