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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糖霜与木钢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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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宴会结束的第二周得知叶被关禁闭的消息。据说是管家擅自做主将她锁在瞭望塔,而父亲对此不置可否。
这个瞭望塔位于霍华德庄园的西北方,塔身是一个锥形,上面刻着一些宗教寓言的花纹。它的年头很早了,至少存在了一个世纪。
父亲在接手这个庄园时也不知道拿这个塔怎么办,它就像一个灰色的地标,暗淡又低调的存在着。平时少有人来,石壁上已经寄生了各种藤曼和藓类植物。
我穿着玛尼宽大的衣服潜入,为了遮掩还戴了一块土黄色的头巾。不过似乎也没什么人阻拦我。这里的仆人们多数是一些上了岁数,或是身体抱恙手脚不利索的。留在这里也只是做一些简单洒扫的工作,没什么心思关心外来者。
我毫不费力来到关押叶的塔层,谢天谢地这里还不算太冷。比起塔尖凛冽的寒风,第三层甚至可以说得上舒适了。她没有被带上镣铐,房间里还有一张窄床,虽然窗户被钉死了,但依然能看见微弱的天光。父亲不喜欢苛待仆人们,犯了错也只是赶回家去。
只是叶的家离得太远了。
见我来,叶的表情既紧张又兴奋,她向我跑过来,穿过木栏杆抚摸我的头巾。
我回握住她的手,她的眼泪就扑朔朔地往下掉。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她说。
她的胳膊有几道淤青,看起来是被人捏过,我没有多问,因为我知道她不肯说。
“我会带你出去的,等父亲气消了,我就和他商量把你带回去。”我从方巾里掏出糕饼和一些蜜果,“你要等我,知道吗。”
叶点点头,双手捧着糕点囫囵往嘴里塞,腮边沾满了糖粉。
我擦去她的眼泪,说:“以后玛尼会给你送食物,我会叮嘱她送两床暖和的被褥过来。”
“我真的没事,小姐。”叶粲然一笑。
她将手伸到床板下,摸索着什么,伴随着啪嗒一声,一块手臂长短的木头就从上面掉了下来。叶用袖子擦了擦,然后将它竖过来,从栅栏递给我。
这块木板上刻了很多均匀的线条,是用墙灰和苔藓的绿汁混合制成的。在这些短的线条上面,还有一些条状的粗线条。
叶用这个木板做了钢琴的一角。
“最多也只能做这么长了。”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几天一直在练习,中间有一段一直练不好。”
“我教你。”我说。
我用手指抚摸着琴键,它似乎比真正的琴键还有质感,尽管它如此粗糙。叶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的手指,用心记住我敲击过的每一个木键,然后用嘴轻轻地哼着谱。
听着她蚊咛般的声音,我有些忍俊不禁,于是故意弹错了一个键。果然,她忽然噤声,然后疑惑地看向我,扭扭捏捏半天,终究还是开口问:“小姐,刚刚那个音,应该是re吧。”
说完她就后悔了,不自信地低下头,小声补充道:“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小姐怎么会弹错呢。”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脸。她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温顺地低着头,“这次我记清楚了,下次就不会出错了。”
“那你可就真的记错了。”
她闻言翛地抬起头,问:“记错了?”
“对啊,因为刚刚我真的弹错了。”我狡黠地笑笑,想要去捉她的手,却被她很快地躲开了。
她微微侧过身,不让我看见她的脸。我想此刻她的脸应该是微红的,每次她一紧张就会这样,像是兔子的小耳朵。
见 她这样,我更想逗逗她:“你不想看我弹琴了吗?”
她依旧背着我,不作声。
我故作伤感地叹了口气,又说:“那真是太可惜了,这架琴的音色这么好,可是再也弹不出声音了。”
叶将头埋在臂弯里,很久才憋出一句话:“小姐就会取笑我。”
我将手穿过木栏杆,停留在她裸露的脖颈上面。她被冰得抖了一下,却没挣扎。
她 的脖颈很光滑,一根纤细的骨头贯穿到她的后背,我顺着脊骨的走势一路向下,在腰椎的位置停留。
叶发出了一声喘息。
我看着叶颤粟的身体,喃喃道:“特里受伤的地方,就是这里吧。仅仅因为这里断掉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吗。”
叶不自主的躲了一下,似乎担心我生气,便悄悄转过身看我。她潮红色的脸被头发遮住,只有一双眼睛正泛着光。
该不会是哭了吧。
我用食指剐蹭着她的脸:“不要害怕。”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给她一点安全感,才能让她不再战战兢兢。隔着厚重的栅栏,我甚至不能抱抱她。
叶很轻的抽噎着,说:“我不是害怕,是我害了小姐。如果不是我,特里少爷他不会……”
“我的嫉妒害了我,特里的狂妄害了他,我们都是咎由自取。”
我看着叶,看着她脸的轮廓,忽然脱口道:“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候我对你的控制欲,或者说占有欲太强烈了,我不知道哪个词更贴切,但我觉得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叶的眼睫扑朔,托腮思忖片刻,这才说道:“我不觉得小姐的欲望会给我带来困扰,无论你亲密地待我,又或是淡淡的,小姐就是小姐。”
我不喜欢这个答案。
我将手从她的身体抽离,陷入了一种无力的泥沼中。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但显然叶的回答让我感觉到痛苦。我甚至羞于向她解释这种感觉,于是更加沮丧。
“哪怕有天我一脚把你踹开,也无所谓吗?”我不甘心。
叶摇摇头,真诚地看向我:“小姐有这样做的权力。”
我感觉如鲠在喉。
“小姐,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是布鲁特少校偷偷告诉我的。”叶岔开话题。
我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依旧是刚刚的问答,应付说:“布鲁特来找过你了?”
叶快速的点点头,说:“是啊,他偷偷找过我,说男爵禁止他出入你的住处,他要我有机会转告你,格雷厄姆夫人可能要留在霍华德庄园。”
“谁?”
“就是特里的母亲,您忘记了吗。”
我的心脏一阵抽搐,仿佛又被记忆中的金发勒住脖颈,快要窒息了。
“小姐!小姐!”叶子赶紧拍着我的后背,提醒我张嘴呼吸。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我的大脑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这个女人留下来。
“听着,我可能要过几天才能救你出去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的大脑一团乱麻,只能抓住叶的手腕,口不择言地嘱咐道,“你只有待在这里才更安全。除了玛尼送来的东西你都不要吃,如果有事情要转告,请一定要让玛尼和我说,记住,只能是玛尼。”
叶不知所措地点点头,眼睛里满是担忧。
“不会有事的。”我对叶说,同时也说给自己。
我裹好头巾,趁着众人不注意溜回了玛尼的房间,在那里换好礼服。看向时钟,刚好是父亲用晚餐的时间。此时此刻,我的心脏在狂跳,我掐住自己的拇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趁着仆人换班的功夫,溜回了自己的卧室。
不到一刻钟,一个小女仆便来敲门,提醒我到了用餐的时间了。
我装作正在梳头的样子,懒洋洋地答了一声好。我注意到我的脚尖上沾了一些糖霜,或许是刚刚从口袋里露出来的。
我并拢足尖,看着尖头红鞋上的白色糖霜,不知怎么的叛逆心大起。我不想擦掉它了,或许父亲会发现,或许他根本不会。
如 果他问起我,我应该怎样说呢?我偷吃了一块点心?还是说我正在学习烘焙?
我很高兴能够为守护一个秘密撒谎,撒一些无伤大雅却很俏皮的小谎。谎言会不会被识破已经不重要了,只要父亲能注意到我足尖上的糖霜,就证明他还爱着我,关心我。
就像那件事发生前一样。
我这一次走得很慢,很淑女,真像个父亲眼中的乖女孩。我甚至特意挑了一件朴素的裙子,能够露出我脚踝以下的部分。
在走廊里,我遇见了玛尼,她正托着农场新摘的一篮子草莓往厨房送去。
我拦住她,笑着说:
玛尼见我高兴,她也高兴起来。她只知道我偷偷去看了叶,不知道我心里正埋着一个小小的恶作剧,是专门为此时坐在餐厅里的男人准备的。
一路上,玛尼总是偷偷笑,为了不让我注意到,她总是蹩脚地强迫自己嘴角向下,发出咳嗯咳嗯的怪声。
你瞧啊,秘密是一个多么美妙而让人沉醉的家伙,它会在分享的时候偷偷发酵,滋养出甜蜜的香味来。我们共同埋下它的种子,任凭它生根发芽,然后在岁月的沉淀中变成佳酿。
等我们再一次谈到这个秘密时,这欢乐的香气就会从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一次心照不宣的对视,一声轻咳,一个手势。
我们藏匿着它,却又忍不住偷偷品尝它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