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旧事》醉杀

3、旧事

　　回去之后，朱玉贞时常梦见龙风影十多岁的样子，可梦到后来，总是一身冷汗，等醒来之后，又要悔恨半天。
　　胡妹的脸渐渐与龙风影重叠，她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实在是难解难分。
　　他好久都不敢去北城，终有一天挨不过良心的拷问，溜去破庙。
　　在朱家做书童，说苦楚也没多少，比起当乞丐的岁月，朱家的刁难和冷眼，总归附带着一顿饱餐。
　　在路上，他去酒肉铺子买了些吃食，用荷叶包着，牢牢地揣在怀里。
　　冬日里的积雪一块一块地堆在街边，墙根儿下的乞丐不减反增，朱玉贞总是克制不住地去数，数完了又会庆幸自己，早早地从他们之中逃脱了。
　　几个小乞丐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朱玉贞敏锐地躲开了，可衣角还是被一个小乞丐拽住。
　　“行行好吧大爷，赏点吃的吧。”
　　他那个年月，还不敢这么光明正大地拽人，万一招惹了硬茬子，吃一顿拳脚，被打成虾米都是可以预见的。
　　朱玉贞看着这一圈小乞丐，脊背似柳枝般的弯着，个个瘦的像柳条，他逃离之时的喜悦之情到现在更加浓烈起来。
　　他张开手，十几个铜板零零落落地掉在地上，衣角的扯拽之感不见了，他急急地往前走。不敢回头。
　　他知道乞丐之间会争抢，抢夺的时候想必很狰狞，彼此之间互不相让，他不去看这个乐子，也总有人会去看。
　　归根究底，他是怕看见他自己，他怕一回头，就看见自己也趴在地上哄抢，做出摇尾乞怜的样子来，他自诩是朱家的书童，不再是一个乞丐。
　　走了半晌，远远地望见破庙门口的枯枝败叶，当年那个冷眼看他的老乞丐也不知还在不在。
　　朱玉贞紧走了两步，又自持身份的慢下来，他觉得自己不太近人情了，又觉着朱家都是这般做派，他有样学样，也没什么不好。
　　两个高个子男子远远地眺望着破庙门口，待朱玉贞走近，他们便上前盘问，“你来这里有何事？”
　　他在花街见过这二位打手，穿的是花街特有的短打马褂，脚上的钉鞋看着也不是吃素的，朱玉贞先作揖，老实说：“我来这里祭拜奶奶。”
　　“你就是小胡同儿？”
　　其中一个打手问，另一个便转过身去，朱玉贞点点头，脸上立马挨了一记。
　　他咬牙切齿地捂住脸，这个名字，还是一如既往的给他带来些羞辱，连带着让他回忆起当初乞讨的艰辛困苦。
　　“是胡妹让你打我的？”
　　他既然有这个自知之明，打手便不再打他，“她可不忍心，但是，任谁听了她是怎么从庙里逃出来的，都会忍不住打你。”
　　朱玉贞很客气地笑了笑，打手让开了路，破庙里跪着一个瘦小的人，正是“胡妹”。
　　地上还算干净，既没有秽物，也没有鼠蚁，朱玉贞施施然走过去，看到她正在揩泪。
　　老乞丐惨白的一张脸，两只浑浊的眼已经凝固在眼眶里，嘴唇抿得死紧，最后一丝生气儿也从他的身体里流失了。
　　龙风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老乞丐胸前，临死前能有个她来哭一场，老乞丐也能瞑目了。
　　他心底无喜无悲，掏出有些凉了的酒食，一一摆在地上，原本都是给奶奶的份，就让老乞丐也沾一下光吧。
　　第一杯酒，朱玉贞倒在了身前的地面，第二杯酒，他倒在身后，第三杯酒，他倒进老乞丐的嘴里。
　　龙风影此时才看见他，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这幅梨花带雨的样子真是极美。
　　朱玉贞静静地跪了半晌，和龙风影一起磕了三个头。
　　他们都没有提起当年，龙风影也不提心中的怨恨 ，她有想过，就算朱玉贞跪下求她，她也不会说出奶奶临死前还在想他。
　　但今天，和他一起跪在老乞丐的尸体前，龙风影释怀了，他还是当年的小胡同儿，变的只有他的容貌和身量，不变的是他们一同当乞丐的情谊。
　　“快把眼泪擦擦，你的眼睛都哭肿了。”
　　朱玉贞拿出一方手帕，强行放在龙风影的手里，她呆呆地看着，眼泪却止住了。
　　“你不来花街，我怎么才能见你呢？”
　　龙风影大胆地问，她不介意朱玉贞看不起她，可她想知道，朱玉贞想不想见她。
　　她用一个月禁闭的代价出了今日这次门，可朱玉贞在朱家应该更自由些，她要是错过这次不问，下次见，不知又要过多久。
　　“你在招揽恩客？为你自己？”
　　朱玉贞一笑，龙风影的脸色难看起来，她的一片真心，换来的就是这句话！
　　她愤恨地瞪着朱玉贞，冷冷地说：“你以为去花街是我自己选的吗？你以为我待在这里有活路可走吗？”
　　“花街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就算当个丫鬟有何不可，去花街难道是你唯一的选择吗？”
　　朱玉贞竖起眉头，他这话说得多么轻巧，又是多么伤人。
　　龙风影吐出一口悠长的怨气来，平静地说：“五年前的冬日里，我去南城找你，我走到了南城，又怕你不肯见我，我见你和朱家的公子出来买东西，我走上前，想叫你，朱家的侍卫把我拽住，将我打了一顿。”
　　“挨了打，我走不动路，眼睁睁看着你和朱公子离开，回北城之后，五六个乞丐把我围住了，在一条逼仄的小巷子里，我被他们……”
　　“我那时跑也跑不动，雪越下越大了，他们嫌冷，把我拖回破庙里面，庙里还有别的乞丐，也在避雪，老乞丐捂住耳朵，我找不到人可以救我，只好一遍遍地喊你，小胡同儿，你救救我吧！”
　　龙风影一直很平静，她比朱玉贞想象中坚强的多，她失节之后也没去寻死，而是找到花街的老鸨，只求她能杀光破庙里的乞丐，龙风影自愿终身为妓！
　　朱玉贞木然地坐下了，他像个只会出气儿的人偶似的仰视着龙风影，这些事，这些话，像是龙风影一刀一刀狠狠地捅在他的心上。
　　“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真是恶心的让人想吐，现在你听完了我的故事，还要来花街，我会一直等你。”
　　龙风影痛快极了，过去所受过的苦，哪比得上朱玉贞轻描淡写的挖苦，能让他说不出话来，她仿佛又重新活了一回，小胡同儿，我怎么可能让你忘记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