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度玉门关》穆天山

39、日照金山

　　秋怀沛下了飞机后直奔“你好阿达西”。

　　公司里的电脑已经被搬空了，只留下废纸箱子的痕迹。
　　工位上只有白蕾和郑晓斌两个人。

　　小公司的周转资金本就不充足，夏葡萄把账上所有的钱拿出来赔偿用户损失，现在已经给员工发不出工资了。

　　办公室的租约下周就要到期，而她没钱续租，更没钱再找其他家。

　　“葡萄姐在里面呢。”郑晓斌看见秋怀沛，好像看到了救星，“哥，大不了重新再来，我跟白蕾永远都在。”

　　秋怀沛点点头，感激地拍了拍郑晓斌的大臂，然后向夏葡萄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还是跟往日一样，墨绿色的发财树蓬勃生长着，被窗外的风吹地哗哗作响。

　　夏葡萄站在窗边，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发呆。

　　好像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向前、向前。只有她，又要回到两年前了。

　　不，还不如两年前。

　　她现在丧失了斗志，丧失了希望，像一朵随风飘扬的柳絮，到处摇摆，没有根基。

　　她很想哭，却怎么都哭不出来。酣畅淋漓的发泄也许是最好的解药，但是在巨大打击下，泪腺好像被堵塞了，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被堵塞了。

　　她听到门响。

　　秋怀沛走进来，从背后轻轻搂住她。
　　“葡萄，还有我在。”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哽咽道：“你回北京，我们分手吧。”

　　秋怀沛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还没等他开口，夏葡萄失神道：“回到北京，你可以照顾父亲。秋叔叔现在只有你了，他非常需要你，秋韵也非常需要你。”

　　她低着头，身子蹲了下来，颤抖着声音说：“从两年前我们见面以来，一直是你在妥协。你为了我，放弃了北京的生活，放弃了北京的公司，你为我做了太多，而我一直都在拖累你……”

　　“现在文创店又变成了这样……我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站起来……折腾了这两年，没有任何结果……”

　　秋怀沛把她扶起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感受他的温度。

　　他理解她，她是难过急了才会这么说，不是真的要离开他。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让她感受到踏实。等她情绪稍缓，他轻声道：“所有工作都是以结果为导向，但人生不是。”
　　“人生不是活一个结果，人生是活一个过程。”
　　“因为每个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 风烛残年，跳进坟墓而已。”

　　她抬起头，诧异道：“你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了？”

　　他温和笑道：“我一直都很有文化呢。”

　　她噗嗤一声，泪中带笑。

　　他见她缓过来不少，提议说：“咱们休息一段时间吧，这两年你难得休息一次，这次，是老天爷太心疼你了，所以专门叫你放松一下。叫上白蕾和郑晓斌，我们出去走走。”

　　“去哪？”

　　他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好，“你一个新疆人，还问我去哪？大好河山，哪里都是风景。”

　　她实在没有主意。

　　越是家门口的风景，往往越是不熟悉，因为觉得什么时候都能去。但真实情况是，从来没有去过一次。

　　她把白蕾和郑晓斌叫进办公室，让他们提议。

　　白蕾是新疆通，南北疆她都玩遍了。听说要玩，一扫公司即将倒闭的阴霾，眉飞色舞道：“不如去夏塔古道！”

　　————

　　他们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当晚，四个人先从乌鲁木齐坐卧铺到伊宁，然后第二天租了一辆宽敞的越野车，打算一路自驾到夏塔，后再绕道那拉提，最终返回乌鲁木齐。

　　夏塔有“阶梯”之意，古道全长120公里，是通往天山南北的捷径。

　　他们四人只有白蕾有徒步经验，所以为了安全，他们只在划定的森林公园范围内游玩，不打算徒步完整的古道。

　　六月初的早上，山上的凉气很大。

　　夏葡萄穿了一件冲锋衣，里面是一件牛仔长裙，下身套了一条灰色长筒袜配短靴，总之层层叠叠好几件，方便中午热的时候脱掉。

　　他们在入口处乘坐景区区间车，后又换乘电瓶车，十五分钟后终于到达了将军桥。

　　他们到达将军桥的时候已经没有马可以骑了，所以只能徒步到目的地鲜花台，全程大概三公里左右。

　　到了中午，太阳直射草原，夏葡萄把外套和裤袜都脱了，只剩一件牛仔裙。

　　手机渐渐没有信号，一切回归原始。

　　木扎尔特冰川巍峨矗立在远方，他们一点一点逼近，却永远也到达不了终点。

　　一无遮掩的天空明朗清澈，乳白色的云朵在天上缓缓移动。

　　溪流宛转，几匹马儿在弯腰喝水。

　　静穆的草原上只有风的声音。

　　雪山、森林、河流、草原、鲜花、牛羊、木屋……它们居然同时出现在一幅画里。

　　夏葡萄、郑晓斌和白蕾站在远处，秋怀沛拿出三角支架调整光线和角度。
　　他设定了延迟摄影，按下快门键后，赶紧跑到夏葡萄身边。

　　“三 —— 二 —— 一！”

　　镜头定格。

　　夏葡萄张开双臂，张大嘴巴竭力呼喊着；秋怀沛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白蕾向前弓步，手在下巴上比出一个枪的姿势；郑晓斌则在他们三人前面，侧躺在草地上，一手撑着脑袋，似贵妃妖娆。

　　这是夏葡萄人生中最珍贵的照片。

　　“烤包子！”郑晓斌老远就闻到香味了，“咱去瞧瞧！”

　　摊位前有羊奶、烤包子、烤馕，但是羊肉不够了。穿黑色皮靴的哈萨克大叔，从毡房后面提溜了一只小肥羊出来，准备现场开宰。

　　四人以地上的粗树干为板凳，以草席为桌布，围坐了一圈，边吃边聊。

　　“夏塔是近几年才开发的吧？我小时候都没听过。”夏葡萄问白蕾，“你之前来过吗？”

　　“秋天快入冬的时候来过，那会儿要穿羽绒服了。”

　　“现在好看还是秋天好看？”郑晓斌问。

　　“各有各的美，但我觉得还是初夏最好看。我喜欢生机盎然、万物更新的景色，秋天太萧瑟悲凉了。”

　　夏葡萄笑道：“伤春也好，悲秋也罢，不过是文人赋予的情感，对于自然来说，其实没什么分别。”

　　秋怀沛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羊奶，掉起书袋来：“范仲淹有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意为不因外物的好坏和自己的得失或喜或悲。但现实中有几个人能做到呢？咱都是俗人呀！”

　　夏葡萄打趣道：“若真能做到如此，要么修仙要么得道，或者就在这山间打猎放羊，从此不问世事，岂不快哉！”

　　众人大笑，都表示自己还舍不得红尘俗世。此轮来人间，非得好好体验一遭凡尘，下辈子再做山间野鹤吧。

　　霞光渐渐倾泻，暮鸦飞转。

　　丛林的阴影开始扩大，夕阳的余晖洒满山间。

　　“快看！”白蕾惊呼一声，一个迈步跳到木桩上。

　　夏葡萄闻声看去。

　　霞光从山峦顶部一点点向下移动，过了一会儿铺满整个冰川。

　　暮霭西沉，日照金山。

　　他们是何其幸运。

　　秋怀沛与她并肩而立，静静欣赏眼前震撼人心的美景。

　　夏葡萄心里好像受到了触动，她感觉一股热流从脚下涌上心头。不知哪来的力量冲掉了傍晚的寒意，也冲走了她内心的焦灼。

　　“我想，我不会放弃。”夏葡萄对他说，“因为这里是我的家。”

　　“这里也是我的家。”秋怀沛与她十指紧扣，“新疆冬天的雪实在太大了，让我们一起到白头吧。”

　　“我不要将白雪算作白头。”夏葡萄望向他，望进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里去，“我要与你，真正的白头。”

　　“我永远等你。”

　　“你不怕我拖累你？”

　　秋怀沛对她说：“我与你，不想只有爱情。爱情于我来说并不难，难的是未来一生一世的婚姻。我希望与你五十年过金婚、六十年过钻石婚，如果能活到一百岁，那我们还要过白金婚。”
　　“你还记得洛樱桃和夏御枣结婚时，他们说的话吗？婚姻，是你想高飞的时候给你翅膀，跌落的时候帮你织一张网。”
　　“长长久久，不只靠爱情、激情。还有信念、责任、不分彼此的相依相靠。”

　　秋怀沛笑道：“钱没了再赚，公司倒了再开。人生不就是这样起起落落吗？一帆风顺的有什么意思？”

　　夏葡萄靠在他肩上：“你一直都很宽心，这点我要向你学习。”

　　秋怀沛坦然道：“我最快乐的时候，是我妈还在世的童年时期。童年的安稳和幸福一直在治愈着我。后来年少离家，凡事都靠我一人。没点阿Q精神，怎么顶得住呢？”

　　夏葡萄笑道：“其实你骨子里，是比我温暖的人。”

　　秋怀沛双手捏住她的脸蛋：“不许这样说自己，听到没有？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坚韧的女孩。”

　　太阳就快落下，秋怀沛赶紧摆弄起三脚架，郑晓斌直接拿起相机：“别忙活了哥，叫我帮你们照不就行了？”

　　秋怀沛嘱咐道：“给你嫂子拍好看点。”
　　“那还用说？”

　　金山为背景，二人的身影在大自然中，是那么渺小；但在彼此的心中，又是那么伟大。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夜幕轻垂，一行四人踏上归途。

　　山野早已幽暗，静默无声。群星璀璨，初见银河轮廓。

　　前方，还有朝阳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