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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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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梦蝶推掉了一个面试,因为她来例假了,躺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
她现在这样的身体状态,别说去面试了,就算出门走两百米都有倒在路上的风险,根本不可能搭地铁再换公交地去到面试现场。而且面试官看见徐梦蝶这个样子,估计会觉得她是当代林黛玉,根本不会考虑招病恹恹的员工进来。
距离徐梦蝶吃下布洛芬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可肚子里的胀痛还未能缓解,徐梦蝶再次后悔了,不应该等到痛的时候才吃布洛芬的,应该在发现自己来例假的时候就立刻吃下布洛芬。
可她每次都想着,万一这次不痛呢?如果这次不痛的话,吃下一颗布洛芬,就是浪费了一颗布洛芬的钱。
虽然止痛药并不贵,但那终归是钱,如果能省下,当然要省下。
徐梦蝶每次都怀着这样的心态,直到痛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才会后悔——为什么要相信有例外?你一个长期痛经患者,凭什么认为这次就会不一样?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哪一次来例假的时候是不痛的了,好像有过这样的时候,又好像根本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她蜷缩成一团,努力想些别的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是想来想去,都是跟例假有关的事情。
第一次来例假是在十三岁的时候,那时候徐梦蝶刚刚上初一,没有人教过她例假是什么,她知道卫生巾的存在,但不知道卫生巾是给谁用的,也不知道卫生巾应该怎么用。
上课的时候,肚子突然传来一股拉拽的疼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抓着她的肚子往下拉,一股热流自体内涌出,徐梦蝶感受到自己的内裤湿了。
她很惊恐,以为那是尿尿没憋住,所幸校服裤是黑色的,湿的痕迹也不会太过明显,所以她一直等到了下课,她想假装若无其事地去上厕所,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座位上有血迹。
她下意识的反应是重新坐下,用自己的身体遮挡椅子上的痕迹,她无暇思考这到底是什么,是绝症吗?她要死了吗?她眼下只想不动声色地将椅子上的血迹给擦去,不让别人发现,哪怕她要死,她也想死得静无声息。
她拿出一包纸巾,湿了点水,左右环顾,后桌两人结伴去了厕所,同桌在走廊上跟别人聊天,左边位置的同学正在看书,她看得很投入,估计注意不到徐梦蝶的举动。
徐梦蝶瞅准时机,“唰”地一下站起来,拿纸巾对着椅子猛擦一通,血迹碰上湿纸巾,一下便消失无踪,徐梦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便感受到热流再次从体内汹涌而出。
快要上课了,徐梦蝶将纸巾塞进口袋,跑去了厕所,她脱下裤子,发现内裤上全是血。
完蛋了,她要死了。
徐梦蝶只在电视上看见过这样的场面,那是有人怀孕了,然后流产的时候,裙子后面就会有一大片的血。
可是她是不可能怀孕的,她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她这几天也没干什么特别的事情,学校家里两点一线,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徐梦蝶不明白,她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向别人求助,羞于启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觉得老师和同学都不会太关心她,她说了也没有用。
她将纸巾都垫在内裤上面,然后将裤子穿上,祈祷血不会再流到椅子上面,这是她自己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等到放学回家之后,她才能向庄晓美求助。她都想好了,如果她真的得了绝症的话,那是万万不会住院的,因为住院要花很多钱,反正绝症的结果是死路一条,早死晚死都得死,她在家里等死好了。
徐裕鹏和庄晓美赚钱都那么不容易,何必把钱浪费在一个很快就会死去的孩子身上?
徐梦蝶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父母放弃了她,那么她也不会感到难过的,因为这是应该做的事情,合理的事情,她自己也会同意的事情。
没什么大不了的。
徐梦蝶那天借了同桌的纸巾,因为她每节课下课都要去换垫的纸巾,她的纸巾不够用了。
同桌问她:“你生病了吗?你的脸好白啊,白得好恐怖。”
徐梦蝶在心里说,是的,我生病了,我可能快要死了。
“没有,我只是有点不舒服。”
“你要去校医室看看吗?”
“不用了,我回家再看吧。”
“也行,你自己看着办吧。”
“嗯。”
“你借了我三包纸巾,下周要还给我。”
“好。”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徐梦蝶庆幸那天是周五,不用在学校住,她不用再受几天的煎熬。
她知道人体内的血是有限的,如果体内的血少于维持生命体征的量,那么她就真的要死掉了。
倦鸟归巢,徐梦蝶不想死在别的地方,电视剧里的人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手一垂眼一闭,就一命呜呼了。徐梦蝶希望自己能在自己的床上做好这件事,闭上眼睛的速度最好快一些,这样她就不会看到父母眼里的悲伤了。
徐梦蝶拖着自己的影子回家,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建设,可等到靠近家门的时候,她还是觉得不该如此。
不应该在这个年纪就死去的,她才十三岁,她连九年义务教育的书都还没有读完,怎么就要死了呢?
活着没什么好的,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活够。
世间还有很多很多的苦,她都还没有吃到,虽然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可总要吃过了,才能心甘情愿地离开吧。
徐梦蝶是哭着跟庄晓美说自己得了绝症的事情的。
庄晓美却笑了:“这不是绝症,这叫做月经,或者例假,是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的事情。”
“什么?”徐梦蝶凝望庄晓美的眼睛,在其中找不到欺骗的证据,“妈妈,我没有得绝症是吗?”
“是的,你没有得绝症,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妈妈每个月也有这么几天。”
庄晓美将徐梦蝶带到卫生间,教她怎么使用卫生巾。庄晓美买的卫生巾都是那种最便宜的牌子,棉质不好,粘性也不好,不过那个时候徐梦蝶什么也不懂,她只知道贴上卫生巾之后,血就不会流到椅子上面了。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徐梦蝶的心落下来,却又有点小小的失望——这下死不了了,下周还是得去上学,继续提心吊胆地害怕老师点名,继续做做不完的作业,继续熬着时间度日子,继续为下一场考试挥洒汗水。
知道自己死不了之后,徐梦蝶困在安全区里,想的是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知道这很矛盾,她觉得自己很奇怪,她不知道世界上的所有人是不是都是这么矛盾,还是只有她自己如此迷茫。
初二的时候,学校才组织让男女生分开上了一场生理课,徐梦蝶摸着自己的肚子,心想,这也太晚了。
教育是不能有延后性的,徐梦蝶是这样认为的,数学可以晚点学,但是生理课不可以,学校这堂课来迟了,于徐梦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每次来例假的头两天,徐梦蝶的肚子都会很痛很痛,那个时候庄晓美也没跟她说过可以吃止痛药,因为庄晓美觉得未成年人吃止痛药不好,能忍则忍,反正痛经一般是死不了人的,忍过去就好了。
徐梦蝶便一直忍,她本就是一个很能忍的人,多少次上课的时候痛得面无血色,她都能强撑着定在椅子上面,装出认真听讲的样子。
不要让别人看出异样,是徐梦蝶一直以来的生存法则,其实没有人要求过她做这样的事情,但她不知道为何,就按照这样的标准活过来了。
高中有一次,徐梦蝶着实疼得受不了了,便按着肚子趴在桌上缓一缓,政治老师却以为徐梦蝶是在睡觉,在挑衅他的权威,便喊了徐梦蝶的名字。
徐梦蝶只能站起来,用气若游丝的神情望向老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政治老师瞎了,他看不见徐梦蝶白如纸的脸,只说:“我看你早就思考完了,那就来讲一下屏幕上的这道题,让同学们听听你的思路。”
徐梦蝶咬着牙,险些要将牙咬碎了,才能挤出一点余力来思考题目,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许说得太差了,政治老师的脸色更差了,他沉着脸训了徐梦蝶一顿:“我上课的时候讲过很多遍了……这道题的思路不应该是这样的……一看你就没有认真听讲,还趴在桌子上面睡觉,晚上做贼去了是吗……”
徐梦蝶一言不发,政治老师的话伤害不到她,因为有更大的伤害正在她的腹中流窜,她痛得要命,脸皮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政治老师问:“徐梦蝶,你听明白没有?”
徐梦蝶说:“明白了。”
“坐下吧,以后上课认真一点,别再被我抓到你开小差。”
“嗯。”
徐梦蝶坐下,周边的目光如刺,扎进她的眼睛里面,她也不在乎了,她痛得甚至只想在地上打滚,可是她不能,她得忍着。
很多很多这样的时候,化作重叠的记忆,在俄罗斯方块的世界里消弭成整体,以至于回想起来的时候,早已分不清是这次还是那次,是上上次还是上上上次。
又好像只有每个月这样如期而至的疼痛,在提醒徐梦蝶她依旧活着,你看,你必须痛不欲生,才能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可为什么独独将这种疼痛赐予女性?徐梦蝶每次痛得想死的时候,心里涌起的念头都是“下辈子一定要当一个男人”,而她又很快地推翻这个想法,没有什么下辈子了,这辈子都已经这么累了,为什么还要幻想下辈子?
她趴在床上,大腿叠在小腿上面,双臂延展过头顶,仿佛一个婴儿。
这个姿势会让徐梦蝶好受一些,但并不会减轻太多的疼痛,她这样趴着,心一下下地撞着左膝盖,扑通,扑通……
去医院看一下这个问题,调理一下身体,会不会好一点?
这样的念头很快又被压回去,徐梦蝶自嘲,你一个三餐不规律、熬夜成性、缺乏运动、内耗严重的人,连谨遵医嘱都做不到,又谈何改变?
不过是浪费钱而已,算了吧,还是得过且过。一个月也就那么几天,忍忍就过去了,徐梦蝶唯一想要做出的改变只有一个,那就是下个月一定提前吃布洛芬。
她又换了个姿势,紧紧地抱住自己,这个世界没有赐予她温柔,她畏惧冷也畏惧疼。徐梦蝶只是闭上眼睛,声音轻如雾:“妈妈,我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