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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汜水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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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封神这一路算下来,杨戬救过他太多次。
哪吒一直觉得自己是吃惯了苦头的,被捉被擒被打脸比起当年狂风骤雨中的割肉剔骨,都是轻描淡写,并不值得他回忆。只有一件,让他在事后几千年想起来时都觉得浑身发冷,鼻头带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上那一刀的,如同七岁那年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死了别人才会安心,但他还是那么做了。那化血神刀割破他的莲身,渗入他的骨血,划破了他混沌的神智,他瞬间清醒了过来,踏轮跌跌撞撞逃回营中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片段,他想到了他的母亲,想到九龙神火罩下的石矶,想到腾空而起凶神恶煞的四海龙王,想起父亲的咒骂,想起自己被打碎的金身……还想到为自己的转生忙白了头、辛苦为自己塑莲身的师父,最后,他想到了金鸡岭下破了孔宣军队后把被穿了琵琶骨、浑身伤痕的自己抱起来的师兄。
“哪吒?!”
身穿白色道服的师兄在牢房见到满身血迹、虚弱颤抖的他时第一时间将他放下,接住了他即将跌在地上的身体,接着抱着他,试图唤回他的神智。他记得自己睁眼后气若游丝,先是唤了一句“杨师兄”,接着哭道:“天化,天化。”
杨戬的泪水和着他心口的血流到他手心,那是自重生后他第一次看到有人为他哭。
他说不出话了。
他扬手想握住姜师叔伸过来的手臂,但失败了。
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两眼彻底失去了清明。
杨戬,杨戬,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在护着我。你不怕番天印,能破邓婵玉的石头和土行孙的捆仙绳,就连面对孔宣,你也能自保,你本事大,可惜脑子不好,我这样的命定先行官受伤被捉乃至战死都是应该的,你护得住么?
我生来就背负一千七百杀劫,身上的血腥气比这整个军营还重,你何苦在我身上用心思?
你不是想护我吗?这次我看你该怎么办。别在我坟前哭,小爷是灵珠子降世,死了就重新变回珠子,只是八成回不了玉虚宫了。
好好走你的仙道去,别再想着管我了。
“雷震子伤得没哪吒那样重,我玉虚的解毒药尚能撑上一时片刻。”姜子牙靠坐在雷震子床前,眼神看向的却是营帐的另一边——第一个受伤的那位就躺在里面,俨然已进入假死状态,嘴唇乌青,皮肤发黑,仿佛一具尸体。
“师父,您的意思是……”武吉大惊,看向哪吒。
“我对不起太乙师兄……”
此时将士拱手来报:“头运督粮官杨戬等令。”
杨戬是冲进来的,军营上下口风紧,他并未听到风声,只是昨晚开始他的眼皮就一直跳,于是快马加鞭赶到营中,大步迈入营帐,抬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人。
动用天目,他看到哪吒的莲身已经开始枯萎凋零,正欲近前,姜师叔就拉住了他:“杨戬,哪吒的伤势太过严重,你还是不要近前为妙,那化血神刀还伤了雷震子——”
“是谁干的?”他罕见地打断了师叔的话。
“这……在未找到合适应对方法之前,不宜去挑战,师侄,我知道你忧心——”
“师叔,”杨戬的声音已经变了,眼神黏在床帐内,“您只需要告诉我是谁干的。”
半刻后,杨戬急匆匆回到了军营,手掌赫然是一道新添的化血神刀伤口,姜子牙两眼一黑,差点从座位上摔下去。
“你你你你你这……杨戬,你怎的如此莽撞!”
杨戬凝神运气,未多言一句,只是拱手:“师叔宽心,我有九转玄功,可抵片刻,现下要来不及了。”
“你!”
言语间,杨戬已驾土遁离开,姜子牙立在原地哀叹一声,掀开床帘,看向依旧犹如死物的命定先行官,封神榜上没有哪吒的名字,但这玉虚宝物又何曾被归囊在这榜中?若哪吒真的殒命于此,灵珠子被师祖收去再炼个几百年即可恢复光辉,只是如此一来,哪怕再过几千几万年,眼前的这个哪吒都再也回不来了。
杨戬啊杨戬,你身为我玉虚宫三代首座,稳重踏实,兼有将才,竟然也有糊涂到以身试毒的时候。
千里外的玉泉山,杨戬得师父玉鼎指教骗来了三枚解药,又在师父如炬的目光下吃下了一颗,剩下两颗由玉鼎安排,一颗送往周营,一颗就近送往乾元山。杨戬想插手,被师父一个眼神瞪住了:“戬儿,跪下。”
“师父。”见送解药的童子启程,杨戬应声下拜。
“好个英明神武的徒儿,你刚及弱冠就有如此修为,世间罕见,可你真以为自己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
“弟子不敢。”
“你说说,为了乾元山那位,你违背了多少军规禁令?这化血刀再深一毫,周营三员大将、玉虚宫三位弟子的性命就都搭进去了!”
“师父,”杨戬叹了口气,“如果弟子不这么做,哪吒身死,雷震子重伤不治,周营损失的也是三员大将,玉虚宫损失的也是三位弟子。我身为三代弟子首座,不能护各位师弟周全,身为周营将军,不能护战友周全,万死难辞其咎。”
“哼,别以为为师看不出你的心思,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招惹乾元山的灵珠子!它乃师祖手中至宝,本是灵珠,人事情爱它一概不通,又身犯杀劫,你怎么不看看你招惹不招惹得起。”
“哪吒师弟知道的。”
玉鼎转过身来,摇头叹气:“你这么肯定?”
“他知道。”杨戬跪在地上,头微微垂着,唇角自然勾起,接着他闭上眼,身体伏地:“徒儿谢过师父救命大恩。”
“你本事越来越大,再莽起来我是管不住了,”玉鼎拨动身边松树的枝干,瞥他一眼,“去乾元山罢,若你太乙师伯同意,我自然不会反对。”
跪在地上的人喜不自胜,笑容扬起,又重重嗑了下头,起身驾土遁过去了。
“当初若不收你为徒,也不会让你牵扯到这封神一战中,可惜……”
乾元山。
金霞童子将杨戬引入了金光洞,绕过几个弯,他们看到了一片莲池。太乙浮在莲池中央,身前赫然是被莲瓣包围的哪吒肉身,四周飘着一团淡淡的雾气。
“弟子杨戬,拜见太乙师伯。”
太乙没回身,也没应他的礼,招手示意他过来,冷眼瞥向哪吒肉身胸口处的一道符。
哪吒被孔宣虏去后被穿了琵琶骨,吊在刑架上受尽□□折磨,自己赶去救下他时见其浑身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触目惊心,不忍细看,只能垂泪,暗暗用天眼施术,在哪吒胸前下了道替身符,从此自己可以替他承受所有胸前的攻击——他的天目尚未强大到将符咒扩散全身,不然现在哪吒也不会躺在这里。
“你用天目护他,你师父可知晓?”
“回师伯,师父晓得。”
太乙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他也答应?”
“回师伯,师父并不干涉我的选择。”
“好一个不干涉,”太乙抚须笑道,“杨戬,哪吒体质特殊,单是丹药不能解,你可愿用你的命来换我徒儿的命?”
杨戬眉头皱起,依旧跪在地上:“师伯,哪吒的伤竟严重至此么?”
“他的莲身已毁,灵珠子灵识已散了一半,师伯无力回天。”
杨戬迫切地往下接话:“弟子的命可以换回哪吒?”
“你愿是不愿?”
跪在地上的人垂下头,思考半晌,缓缓从腰际掏出一块玉佩,再次俯身下拜:“烦请师伯在弟子去后将这个交给哪吒师弟,再帮弟子向师父解释,弟子还未来得及报答他的养育扶持之恩,姜师叔那边——”
“我自会解释。”太乙真人一挥拂尘,面色乌青的哪吒躯体暴露在他眼前,惊得他一时无法言语。
“哪吒……”
“杨戬,你再拖延,我的徒儿恐怕……”
“师伯,弟子愿意,请师伯明示。”
太乙看他的眼神陡然凌厉了,示意他站到莲池里,杨戬步伐稳健,行至哪吒身躯前,忍不住抬手抚过哪吒的手臂,那伤口还在流脓扩散,情况十分糟糕。
“师伯,请您尽快动手吧,哪吒他要——”
“师伯知道,你且平躺下,握住他的手。”
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许多,既然自己要把这条命给面前的师弟,那便不用顾忌了。他拾起哪吒的手,轻轻把玩,又印下一吻,接着安心躺在了他身边。
金莲缓缓将两人盖住,杨戬顿觉神思倦怠,眼皮沉重,估摸着是生命力正在流逝,而身边人的手却愈发有力起来,想必不日就可回营。
哪吒,往后冲锋千万小心,师兄再不能护着你了,只求在黄泉路上千万别碰到你。
“事情了了?”
“了了。”
“我那徒儿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愿意拿命护着哪吒罢了,那一刀还不够说明一切吗?”
“这可都怨你,灵珠子入世是来做先行官的,不是来勾我徒弟魂的。”
“什么勾魂不勾魂,我徒弟可不懂这些,你别信口开河。”
“那这是怎么回事?我徒儿命都不要了,这是被鬼迷了心窍?!”
“玉鼎,你说话越来越难听了。”
“太乙,你也没好到哪儿去,我就这么一个徒弟,根骨奇佳做事靠谱,浑身上下找不出缺点,却被你家小魔头祸害了去,以后的仙途岂不坎坷?”
“说话要讲道理,哪吒的莲身是我多年心血,他的真身更是师尊手心至宝,杨戬白捡了我这个宝贝,这是玉帝庙都要冒青烟的事,以后灵珠若认了主,你我都无法干涉。”
“这我不管,你得赔我个什么。”
“赔你?我请你去九龙神火罩里坐坐!”
“好啊,开始动手了是吧?!看我斩仙剑!”
金霞童子面无表情,淡定地站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师父,师叔,师兄和杨戬师兄已醒。”
两人同时收了法宝,怒瞪对方一眼,拂袖进洞。
金莲花瓣缓缓打开,最终在一片莲池中化为烟雾,躺在莲心的两人双手紧握,灵珠子神识回体,哪吒再次睁开了眼睛,眼运精光,神智已然清明。
“师父?玉鼎师叔?”
“徒儿,你感觉如何?”太乙站在荷花池边,眼中带笑,“你的师兄杨戬舍命救你,如此大恩,你可要铭记于心。”
正回忆着来龙去脉的人诧异地瞪大眼,看向身边躺着的人,嗓音也变了调:“师兄?”
杨戬不动,双目紧闭。
哪吒叹道:“师父,哪吒一人做事一人当,哪有连累他人的道理?杨戬师兄无辜,还请您将他救回,徒儿完成这封神大业后即返还本身罢了。”
“哼,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可知我徒儿为了救你拿命试毒,半条魂都随你去了。”
哪吒的视线片刻也没离开过躺在他面前的人,杨戬还穿着在军营中的那身道袍,面色苍白,手心有道刀疤,和自己手臂上的疤痕极类似,想来是为试毒中的刀。
当年我执意护武王入红砂阵时,你说我偏执固执,现在你倒是说说看我俩到底谁更偏执固执?
我总归拿你没办法。
不顾自家师父和师叔在场,他俯身小心翼翼地用嘴唇碰了下杨戬还沁着汗珠的额头,带着凉意的手指抚过他的面庞,轻声唤:“师兄。”
玉鼎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俩,太乙静静地站在莲池边,看着徒儿抱住杨戬的身体,将头与他的相抵,又握住了他那只带着刀疤的手默默垂泪,长叹一声,看向玉鼎。
“你盯我做什么?挑个好日子把事办了才是正事!”玉鼎气恼地挥袖。
太乙看向莲池:“傻徒儿,你觉得师父若真要了你杨师兄的命,你的玉鼎师叔还会如此淡定?”
哪吒杏眼圆瞪,一行泪又顺着脸庞划过,看看怀里的人,又看看站在一旁的玉鼎真人,哑着嗓子道:“师父好没意思,到这份上还要吓徒儿。”
“师兄何时会醒?”
“他寻来解药时已精疲力尽,因担心你时刻神经紧绷,这金莲在治愈你的同时也能让他休息片刻。”
已经坐在洞外树林中的玉鼎真人端着茶杯,金霞童子立在一侧,手中握着青玉色的瓷壶,太乙真人三步一叹气,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杨戬,你比我想象的还傻些。”
“知道我是冲锋陷阵不管不顾的性子,还对我使替身咒,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吗?要是觉得督粮的日子太太平,我可以求师叔把你调到麾前。”
“奇了怪了,不知道你看上我什么。”
“你好看。”闭着眼的人突然开口,说出来的话虽然好似雾气,缥缈无依,吐字却很清晰。
“师兄?”
“方才还叫真名叫得亲热,见我醒了就喊师兄,那我还是睡着罢。”杨戬依旧闭着眼,力气渐渐恢复,知晓哪吒脱险后的他彻底放下了心,趁人不注意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哪吒没挣脱,眼中隐隐有笑意:“二哥,我扶你起来?”
杨戬缓缓睁眼,抬手拥住面前的人,脑海里闪过哪吒中刀后浑身乌青、受折磨后血肉模糊的模样,一阵心悸:“这次真的吓死我了。”
“还未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哪吒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但看在自己理亏的份上只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安抚。
“不妨事,你以身相许就行了。”
“那是什么?”
“就是从此和我待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哪吒点点头,似懂非懂,笑道:“不是本该如此么?”
“是啊,”杨戬用食指轻抚他的嘴唇,喉结上下滚了圈,“本该如此。”
“据说二郎真君手心那道疤是早年为了护中坛元帅留下来的。”
“他俩的故事早就在人间传成话本啦!还用你说?谁不知道二郎真君和中坛元帅学道昆仑,感情甚笃?”
“可不是,昨儿中坛元帅迎战那泼猴,臂上挨了一棍,二郎真君发了好大的脾气,这不,今天就把那妖猴降服了。”
“原来还有这么段故事?”
“哎,你看话本第二十八页,话说这哪吒——也就是当今的中坛元帅——在汜水关……”
风火轮的火焰收于脚镯之内,撩平了山间的一片草地,哪吒捧着坛酒,蹲下,用力拍了拍被压在山下的猴子脑袋。
“喂喂喂,起来了。”
那猴子见是他来,也不慌,“啊”了一声,接着眉飞色舞:“这回又给俺带了什么好东西?”
“我和二哥一起酿的桃花酒,”哪吒打开酒坛,深吸了口气,“好香呢,二哥总不让我多喝,我想着你是能喝酒的,就给你带了坛。”
往常见他来总兴高采烈的猴子现在却不太高兴了:“他?我要他的东西做甚!切。”
“别总对那一架耿耿于怀,我玉虚门下三代首座若是都赢不了你,那我们还要不要开坛授法了?”哪吒拍拍他头,“来,张嘴。”
猴子勉为其难地张口饮酒,哪吒给他倒上,自己只闻闻酒香,那猴子尝了酒后面色舒缓许多,但依旧咬牙切齿:“倒也不是气俺输了,俺没那么小器!只是没想到和他解释了他还下手那么狠,明明我和你只是佯装打架,那臂伤也是无心之失。”
“他护我护了几千年,拿命来博的也不是没有,”哪吒垂眼看向枯黄的草地,“那手臂伤口正好和千年前封神之战中我所受的伤重合,二哥他虽有心放你,但见我捂臂倒下,怕是苦涩记忆一并都涌了上来……”
“还有这段故事?”猴子拍拍他的手,“快再给俺灌口酒,给俺好好讲讲,你不知道,这山下风吹日晒,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又去看那猴子了?”杨戬立在桃树下,白色的袍尾随风舞动,裹挟着花瓣,清风吹拂,云端上的人见他来迎,欣喜地咧开嘴,降在他身前。
“什么叫‘又’?”
“你频频去看他,也不想想我在这儿苦等?”
“才半日而已,”哪吒戳戳他的腰,“这醋吃得好没道理,分明是你把桃花酒给我的。”
“没说让你今天去。”杨戬捞起他的手,引他入真君府,又笑道:“你还记得我们明日要去做什么吗?”
哪吒老老实实地回答:“和哥哥们、天化、土师兄、婵玉嫂子,还有小雷一起去拜谒姜师叔的墓。”
“每百年一次,”杨戬笑眼看着他,“就这一次还是奉我玉虚宫法旨,那老头才肯放人下来,你说,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们能不能迟了?”
“不能。”哪吒接过二哥递给他的鲜花饼,轻咬一口,靠在杨戬肩头眯着眼睛,带着笑意听他说些琐碎的话,悄悄扣紧了两人相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