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青芒不熟

2、第一章

　　二十世纪末的玖镇，闷热，落魄，空气黏着着热浪，像狠狠压在人身上的无形巨手，空气里弥漫着久久挥散不去的霉味和腐败的气息。

　　但这里的雨似乎总是绵密地下着。

　　言栩夏擦了擦额上的雨水，呆呆地望着细雨中灰蒙蒙的小镇，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听到母亲尖锐的哭喊和父亲狂暴的怒骂。

　　她只记得外婆叫她回去给母亲李琳送刚成熟的枇杷，推开家门迎接她的便是怒吼和尖叫，接着玻璃杯子在两人的争吵中被打碎，碎片划过她护着母亲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李琳非但没有关心她的伤口，反而一把推开她，”你滚开！你这个碍事的家伙。“继而瞪着父亲言川和，”你也滚开，你们都滚！“

　　“臭娘们，反了你了！”言川和啐了一口痰，声音如雷响。

　　言栩夏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再也忍无可忍，咬着下唇转身冲出了家门。

　　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站在石板桥上望着另一边的镇子了，自从哥哥言鸪离家出走以后，她再也没有勇气从石板桥上走下去，望着东边已经有些陌生的小镇，她似乎都能记得那个最后一次走过那里，记忆里比她高一头多的言鸪温柔地问他，“小夏可以自己回家吗？”经此一别，便是近十年。

　　言栩夏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生下自己，从她出生开始二位的全部偏爱和注意就没分给过她哪怕一点，可能因为自己不是男孩吧，言鸪离开后，父母更是对她冷嘲热讽，熟视无睹。

　　她爷爷奶奶过世很早，可怜的小孩儿从小便跟着外婆长大，外婆身体很不好，常常走一步咳两步，她听得心惊胆战却也心疼。李琳把她都给外婆以后便很少见她了，她时常觉得李琳的心像是石头做的，自己亲妈咳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她甚至没往家打过一个电话。

　　外婆是她唯一的亲人。

　　但她今天心情烦闷，不想回外婆家，鬼使神差地，她淋着雨走下石板桥，观察着来往的路人，这种天气出门的人并不多，每个人看起来都神色郁郁，仿佛这里都不是他们的归宿。

　　她身上已经湿透，虽是七八月的天，微风徐徐，吹的她有些发冷，雨水落在新生的伤口上，更是疼的有些难耐，由此，她步速急了起来，伸出修长的双手遮雨，因着遮雨挡着些视线，她渐渐远离人群，不知怎的，拐进了一条青石小路。

　　石子路的两旁是凹凸不齐的石砖，清一色的青蓝映入眼帘，石头缝里隐隐有些年岁不浅的青苔，透着淡淡的檀香味，因着淋了雨的缘故，又闻起来有些雅致的清香。

　　巷子不长，地势偏僻，倚着古老石墙的尽头，飘出淡淡的花香味和有些发苦的咖啡味。

　　言栩夏淌着地上不浅的雨水，走到约莫尽头的地方，看见这里藏匿着一个小小的店铺，已经褪了些色但仍显铮亮的牌匾上写着她很感兴趣的一个名字：无尽夏。

　　推开玻璃门，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浓浓的苦咖啡香气伴着淡淡的玫瑰香飘进了她的鼻子。店内开着冷气，不知是因为浑身湿透吹了冷气，还是因为她从来没在这个落后的小镇子里见过咖啡店，她不由哆嗦了两下。

　　“您好，有人吗。”见无人迎客，她捏捏口袋里的十块钱，清了清喉咙，压住了心里的不安，唤了一声。

　　一个女人缓缓从柜台后面直起了身子，带着浓浓的睡倦意应了一声，“随便坐。”她蹙着眉，仿佛打扰了她的清梦。

　　言栩夏怔怔地望着她，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标志的美人，白皙如水的面容上挂着淡淡的疏离与漠然，眼角上挑，又带着几分神秘与危险，一颗小痣招摇地晃在她白皙的左脸颊上，更是衬得她明媚美丽。茶色的长发披在肩上，因着刚睡醒的缘故有些凌乱，但她用手指轻轻抚顺着微卷的头发，看起来又有些性感迷人。言栩夏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个词：清冷感。

　　女人见她不应，好看的粽瞳眨了眨，好像打量了她一番，修长的手指缓缓顺着头发，有些慵懒地开口，“淋了雨，没处可去？”

　　言栩夏这才回过神来，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抱歉，我就是随便走走，然后看到店名很感兴趣，然后......”她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止了声。心想女人肯定会觉得她是个没钱喝咖啡还要蹭店的坏孩子。

　　但女人依旧是一副平淡如水的姿态，端了端坐姿，“你冷么？”

　　言栩夏闻言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还好......那个，我好像没什么想喝的了，那我......”

　　女人看着她轻轻笑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你淋了雨，屋里凉，容易感冒，我先带你换件衣服喝杯热姜茶暖暖，等雨停了再走吧。”她站了起来，白色的衬衫随意地套在身上，内里隐隐能露出黑色的内衣，这样妩媚的服饰在她身上却毫不违和，只是迷人得紧，言栩夏不自然地吞了吞口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女人走近她，柔嫩细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进而向下替她擦了擦脸颊边的雨水，在她耳边吐气道，“跟我来。”

　　言栩夏脸边有点热热的，偏开头应了一声，“谢谢，姐姐。”

　　女人虽然面相清冷，身材确是出类拔萃地婀娜，气质出尘，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她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面，领言栩夏沿着店铺最尽处的木质楼梯上到了二层。

　　二层因着没有摆桌和柜台的缘故，显得更为敞亮，木质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淡色调的油画，一条白色的长沙发摆在视野中央，沙发前悬着吊灯和装饰用的小彩灯，布置相当精简。客厅左侧是紧紧相连的两间卧室，女人翩然走进更远处那间。

　　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气，言栩夏想，有点像刚刚女人凑近她时，身上的清浅的花香味。

　　女人拉开纯白色的衣柜门，拿出一套墨绿色的短袖短裤套装，对她说，“你先穿我的衣服吧，这套我还没有穿过。”

　　言栩夏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俊俏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扭捏，迎着女人清淡的视线说，“真的，麻烦了。”

　　女人似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开房间轻叩住了房门。

　　言栩夏抱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走出房门，女人就倚在墙边等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条白毛巾。

　　女人轻轻帮她擦了擦湿湿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言栩夏竟觉得这个面色冷峻的女人有些温柔，当女人正准备帮她擦拭脖子时，言栩夏伸手制止了她，“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说着抓过白毛巾，胡乱在身上擦了两下，女人嘴角勾起一点浅浅的笑意，转身往楼下走。

　　“下来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啊？”言栩夏有些愣怔了，除了言鸪和外婆，她从未感受过来自别人对她的哪怕一点点温存，更别说是来自一个陌生人对她如此细心的关照，眼角不自觉浸了点泪水。

　　女人倚着楼梯淡淡地看着她，说，“不疼么？快点下来。“

　　言栩夏连忙两三步蹦到了女人身边，眼神清亮地望着她，再一次道，”谢谢姐姐。“

　　女人嘴角弯了弯，眼里也带着点笑意，本就上挑的眼尾看起来柔柔的，似一轮明月，美的惊心动魄，”怎么总是说谢啊你这个小孩，举手之劳罢了。“

　　言栩夏却很执拗地说，”不，姐姐给了我这么多帮助，是，很好的人。好人应该得到赞扬。“

　　女人神色有几分动容，喃喃道，”我是，好人么？“

　　”什么？“言栩夏没听清她的嘟囔，问了一声。

　　”没什么，下来吧。“女人很快恢复了如水般平静的神色，转身下了楼。

　　言栩夏捧着女人给她煮的姜茶，小口小口喝着，心里顿时暖融融的。

　　女人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她好像确乎是个安静的人。

　　??

　　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雨声轻轻拍打着窗棂，屋内静悄悄的，只伴着言栩夏小声抿茶的声音。言栩夏小心翼翼地抬眼望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面前的人，看起来很温柔。

　　还未收回贪恋的目光，清脆的迎铃又响了起来。一对年轻的情侣走了进来，女人轻轻看了她一眼，随后起来迎客。

　　再次拥有了独处的时间，言栩夏又不得不想起了让她头疼的问题，难缠的同学，暴戾的父母，以及看不见希望的灰蒙蒙的未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面前漫起的白雾仿佛是茶的迷茫，连带着她的，轻轻飘着，散到不知什么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

　　店面不大，那对隔着几桌的情侣开始腻腻歪歪地说一些绵密的情话，女生娇嗔地笑着，男生也半带着揶揄与她讲着话。言栩夏听得真切，她突然感到脸上有点热，觉得自己好像出现得不合时宜。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柜台的方向，女人还是半躺在那里，轻轻晃着白嫩的双腿，微微阖着眼眸，耳朵上挂着一副纯白色的耳机，好像在听着什么音乐。

　　她的世界好像海一样。

　　神秘，浩瀚，在这个灰扑扑的镇子里有着自己洁净的美好。

　　言栩夏想着。

　　谁能成为那条游进她海里的鱼？

　　突然冒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言栩夏赶紧摇了摇头。

　　她把杯子放在柜台上，对着闭着眼的女人轻声说，“姐姐我走了。你的衣服我找时间来还你。谢谢你。”

　　女人张开了眼眸，带着一点笑看着她，“没时间的话，不还也没事的。”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回家注意安全，小朋友。”

　　言栩夏的脑子里像被装了播放器，一直反复播放着女人的这句话，直到她毫无意识地走过了桥才回过神。

　　自己居然没有问一下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