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
-
为了给顾惜朝筹办入寨仪式，戚少商又下了一趟山。本来这种事用不着他操心，但他说他想顺便也下山探望一下故人，他也有好长时间没看过他们。阮明正低垂着眼睛左右看看，就当什么都没听见。马掌柜忍不住打趣说不知道下山会哪个情人，戚少商回身给了他一个肘拐说有扯淡的闲心还不如找个茅坑练练画画，别每次都把人画得跟猴似的。马掌柜就笑着说好嘞，这不山下都流行照个什么什么大象，咱是搞不起那洋玩意儿，至少将来给大当家画出个全家福来。顾惜朝忍不住噗嗤一声，戚少商就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对马掌柜说要不你就跟未来大寨主学学啥叫照相，等你能画出全家福我大概都四世同堂了。马掌柜说那不正好，就成真的全家福了。
顾惜朝冷笑了一声：“什么未来大寨主，说得好像我要嫁进连云寨一样。”
于是山寨里忽然没人说话。戚少商看看大家，又看看顾惜朝，又看看大家，挠了挠头：“哈，你们文人都喜欢抠字眼儿。不那么多废话，”他指指几个寨主，“照顾好大寨主，我先走了。”
勾青峰在房梁上挠了挠头：“听着怎么还是有点怪？大寨主你觉得呢？”
顾惜朝把玩了一下手里吃下来的棋子，扬眉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穆鸠平，平静地说了句：“将。”
穆鸠平眉毛一皱看了半天棋盘，一摆手说：“妈的都什么玩意儿！不玩儿了！”
顾惜朝就笑了起来。
他还记得那天他喝醉的时候，戚少商讲起连云镇上只剩下三个他想见的人，其中一个已经不敢见，一个见不到，所以他恐怕只能见剩下的那个人。之后的几天戚少商也断断续续地透露了一些他曾经在连云镇上的状况，加上顾惜朝之前多多少少得到的情报，也能连缀出个大概。他说的第一个人是雷卷，第二个是息红泪，至于第三个，他只知道是镇上来了没有几年的铁匠，从打高鸡血当上镇长顾不上这门手艺之后，镇上陆续也换了不少铁匠，多数都是从外省进来，镇上人对他们也不知根知底，反正他们只管打铁，也没什么大不了。戚少商说他是保养自己的剑时遇到这个人，他姓铁，听上去就像个铁匠。
戚少商说他是被雷家拣去的孩子，后来按照雷腾的说法，他那时候该是两三岁。两三岁还不会说话，不知道自己是谁，也算是少见的笨蛋，本来想着还是丢掉的好，不过人倒是欢实，看上去没病没灾，加上自己的儿子雷卷也缺个玩伴，就留下来当下人。不过小成那样，也无所谓下人不下人，看着雷卷似乎也挺喜欢他，两个人玩儿得高兴就好。既然是个玩伴，总要有个名字，但这几十年戚少商一直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就叫了戚少商。总之，戚少商就有了名字。
戚少商说那时他可没觉得雷卷喜欢他这个玩伴，雷卷从小就似乎面瘫似的让人看不出喜怒哀乐，以至于很久以来雷腾也怀疑自己的孩子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但他很小就识字作文，遇人提问也都对答如流，雷腾便安了心。其实雷家人都喜怒不形于色，戚少商长到快十岁才能准确分辨老爷是愤怒还是开心，所以渐渐也就不当回事。不在乎雷卷的一脸严肃的话，想想也就觉得他对自己挺好，教会了他说话，也带他认了许多字。雷卷说戚少商不是笨，只是没人教，教的话就学的很快，所以他跟雷腾说让戚少商做了自己的伴读。雷腾刚开始以为雷卷只是说笑，说得多了才认真起来。他说送个孩子去私塾的确是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他看戚少商野性难驯，怕是坐不住板凳，加上这戚少商毕竟是个外人，不像一般家人几代都跟在雷家，总是不那么放心，为什么不选个其他人呢？
雷卷说他也是堂堂雷家的下任当家，难道选个跟班的权力都没有？
雷腾虽然还是一脸严肃其实嘴边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他想要是这小子让雷卷认识到自己的身份，那也就值了。
所以戚少商就是靠着雷卷读书识字，哪怕就为此他也该感激雷卷一辈子。他说雷卷一直就是这么死硬到底又面恶心善，可惜没有上山，否则该是一等一的好汉。就算不上山怕也是好汉了，因为全省的人都知道他雷家有个当机立断地家主。所以他也不奇怪后来的很多传闻，比如说他土改之前就把全部的家业散给长工和贫雇农，换得了个开明绅士暂保雷家安全，直到他去世之后雷家才遭了浩劫；又有说土改的时候他跟工作队顽抗到底死不悔改，最终被作为恶霸地主典范游斗数日，后来由于有工作队员被人点了天灯，他被怀疑与此事有关，被判了死刑，之后抄了雷家，之后的故事也没人知道。戚少商也想不清楚如果雷卷真的活到那时候到底会做哪种选择，他还真的有些好奇。其实他回想起来就觉得雷卷这辈子传奇的事多了去，便很想找人给他立个传，至少收进县志里，可是那段时间各种风声很紧，别说雷卷是地主，就是不是，打击个人崇拜也严厉得很，再后来他自己的身份也尴尬起来。等到了世纪末，他再想起这件事时，他的孙子就告诉他说现在可没什么人老老实实地写故事，明明写着民国时代莫名其妙跳到八十年代都是常有的事，形式实验之后就没人安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了，人们都生活在现代之后。戚少商叹了口气：算了，连你说什么我都没听懂。反正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要不然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那时候他就有些后悔下山的时候没去看看雷卷。
戚少商说雷卷第一次带他到学堂的时候他其实有些害怕，后来他想不太起来他怕什么了，多半还是觉得读书人就非我族类，人生地不熟怕遭排挤。结果到了学堂一看，居然全是附近的孩子，光着屁股一起长大，忽然这些年找不到，敢情跑到这儿来了。不过他们看他的眼神倒有些怪异，想来是没想到他回来这里。不过这件事情很快就解决了。雷卷说小瞧戚少商的什么都不能小瞧戚少商的人缘，戚少商也觉得恐怕唯独这个本事让他终身受益。所以当时私塾的施先生也很喜欢他。
施先生为人谦和有礼，对戚少商也一视同仁，就为这个戚少商也很感动。施先生说读书也不一定非要博取功名，最关键的是知书达理，知书才能达理，所以戚少商只要学会怎么做人就行了。所以在戚少商的印象里施先生也一直是个好先生，好人不长命，所以浩劫的时候也死了。几十年后他的孙子又说不管是多么开明的乡村士绅都活不过解放，也是没办法的事，不信就看看《白鹿原》里的朱先生。戚少商是不明白什么叫象征意义，他那时只是看着自己的孙子想起了顾惜朝，他想要是他看到了后来的事说不定也会这么说。
戚少商是在施先生的书房里遇到了息红泪。那时他不知道施先生还有这么个入室女弟子，所以就更不可能知道息红泪和雷卷从小就定下来的婚事。那时他不知道息红泪很聪明，比所有在这儿的学生学的都快，所以才进了施先生的书房。那时他只以为她是施先生的孩子。那时他还不懂得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不过这件事他一辈子也没懂得，息红泪也说那都是扯淡。所以那时还太小的他忍不住就挑逗了一下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子，然后被她口齿伶俐地几句话顶得无话可说。后来他把这件事转述给了雷卷，只是没说是在哪里遇到了这个女孩子，所以雷卷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雷卷只是说女人其实都比你想象的聪明，所以要小心，没有必要不要招惹为好。
不过戚少商还是孩子心性，忍不住就总去书房找这个女孩子。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然后发生的事，不用想也就知道。等到戚少商知道那女孩是息红泪是高家的养女并且还和雷卷定了亲时，就已经晚了。而那时雷卷早就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事，只是什么都没说，甚至还带着他们出去玩了几趟。他其实一直都想告诉戚少商他觉得息红泪这种女人是关不住的，早晚有一天要破笼飞出去，所以要是戚少商能把她留下来他就无话可说。可是他一直不知道怎么跟戚少商说这件事。然后山贼就出现了。
有山有人的地方就有贼。在戚少商上山之前连云山上的山贼头子是胡六，雷卷告诉他那是个佃农的孩子，那佃农的老婆太会生养，气得佃农边揍边骂：你这哪是生娃，根本是下人！等他后来反应过来这种说法是把自己也骂了，就不说话光是打。可是他老婆还是太争气，一碰就有动静，最后是在养不活就任那些孩子饥一顿饱一顿自生自灭。那佃户虽然对老婆凶了点，平时倒是老实巴交，养下的几个孩子也都跟他差不多，唯独老六脾气暴，最后饿得头晕眼花终于上了山，在山上几年竟打成了个老大，最后全家人指着他吃饭，他也风光得很。只是毕竟脾气暴，难免回镇的时候也逞凶。有一次就当街撞上了下课回家的雷卷和戚少商，既然是雷家的大公子，自然要挑逗一下。雷卷只是阴着脸什么都没说，戚少商一时气不过就跟胡六打了起来。谁想这一打居然打赢了。胡六当下是不敢怎么样，后来面子过不去，时常带人到雷家骚扰。当他用刀背挑开雷卷和戚少商藏身的地窖门时，正对上下面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胡六定了定神，才用刀尖打了打他的脸说：“是你自己上来，还是我把你挑上来？”
戚少商安静地爬了上去，还是直勾勾地等着他。
胡六的眉毛竖了起来：“看什么看！”他向前走了两步，可是他忘了注意他身后的地窖里还有个人，雷卷忽然冲出来一个箭步上去把他压倒，戚少商趁机上前夺下他手里的刀。胡六没想到雷卷虽然十分干瘦，力气倒是大，被他压在底下几次挣扎都没挣扎开，便破口骂道：“妈逼的小兔崽子，他妈的老子剁了你。”他使了个寸劲，这下雷卷真要被他从身上震下来。戚少商眼疾手快一步顶上去，一刀就插在胡六身上。胡六吃疼，忍不住又破口大骂，戚少商就又插了一刀，然后又是一刀。之后他也忘了他插了多少刀，直到最后他手软得连把刀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等他瘫坐在地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身是血。那时候他已经不害怕了。他看看同样一身是血的瘫坐着的雷卷问了一句：“前院的那些人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雷卷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戚少商才知道他其实也害怕。
前院骚动的声音越来越近，想必是刚才胡六的惨叫声招来的。也算是冤家路窄，戚少商想要是别的人发现了他们或许他就没本事杀了胡六，只能说是天要亡他，那就谁也拦不住。戚少商试着站了几次终于站了起来，然后从胡六身上拔下了刀，胡六的身体随着动了一下，戚少商吓了一跳，忙又补了一刀，才发现是错觉。这次他真的把刀拔了起来。杀过人之后，握刀的手就再也不抖了。
“你去哪儿？”雷卷问了一句。
“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抓了老爷。”
“放屁，你给我回来！”
“要是他们看见咱们杀了胡六，说不定会找老爷的麻烦，还不如在此之前就把他们都干掉。回头跟官府说是我杀了人然后跑了，官府应该也不会有什么话说。”
“就凭你？爹说让咱们藏好就藏好就行了，回头就算有什么事也有我和我爹担着，用不着你操心。”
戚少商回头看了一眼雷卷，又看看手中的刀，又看看雷卷，然后笑了：“卷哥，我走了。回头办喜酒的时候，我会回来的。”说完他就转过身去。
雷卷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要是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戚少商顿了一下，然后走出了门。
戚少商后来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当时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大抵是他杀气太重，又杀了几个人震慑住了那些人，才让他们一时不敢上前。然后他朗声道：“你们的老大已经被我杀了，你们自己考虑是留下来还是走，我都不拦着。以后有什么帐也都可以找我来算，跟雷家没有关系。”
那些人面面相觑许久，忽然都做了猢狲散。戚少商看着瞬间空下来的雷家大院，才真的感觉到自己在这儿是呆不下去了。而不让这些人找上雷家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们随时都找得到自己，于是后来他慢慢纠集起一群兄弟入主了连云寨。那时他就听说息红泪决定到城里读书。几年之后雷卷去了邻镇沈家的女儿，生下了两个孩子，也算和乐美满。不过他真的就没再回去。
他倒是有一度很担心胡家的老小，毕竟那一家人之前都是靠着胡六吃饭，胡六做山头的时候也有一些巴结的人会把东西送到他家，所以现在就不知道他家人日子怎么样。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派人送些东西过去，结果被那佃农都扔了出来，他也就没再送，只是还关注着，看那一家人居然也就能这么过着。后来连云镇上发了一场大瘟疫，饿死了不少穷人家的人，胡家本来就没什么饭吃，也就绝了户。戚少商还去凭吊了一下，然后就再也不用管了。
山中无日月，掐指一算，居然上山就快十年了。当有一天戚少商忽然在自己的头上揪下一根白头发时，才觉得日子过得真快。最早带上山那把沾血的的刀也锈得不行，虽然戚少商也很少用刀，但总觉得是个纪念，就想稍微修复一下。所以他就认识了那个姓铁的铁匠。
阮明正说如果大当家去找铁匠，一定会等到刀剑都打好了才回来，所以要等上一些时日。她说大当家觉得好歹是山贼，刀剑离身实在不安全，反正那铁匠也热情，跟大当家又投缘，所以常留他住下。所以大当家每次去铁匠那里一定会打好招呼，这样大家就不用急着找他。
几天之后，戚少商带回来了日军要进山的消息。他拍拍顾惜朝的肩膀说，也是你的运气，跟咱杀些日本人就当庆祝入寨吧。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