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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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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都离开后,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路西法走之前关了灯,就像每一次他先离开时做的那样:他知道米迦勒要休息。
但米迦勒没有躺下,黑暗吞噬房间,也遮去了床上的人所有表情。他并不想就这么睡过去,却想不通是因为刚才乍然听到可能怀孕的消息的刺激,还是因为这次旧伤发作必定会影响一些计划,还是因为……他和路西法很久没有这么不留余地地讲话了。
试探,逼问,迫近,直到一方摔碎一些本来想保有的东西。
路西法曾经笑着对他说:你不愿意让人看到裂痕,哪怕要为此做个费力的假象。
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这样荒唐的关系,高高在上的魔王陛下每一步忽视米迦勒反应的靠近,都是为了更好地给这个新堕天又影响力非凡的天使设下一个足以致命的陷阱——他也确实达到了目的。
而米迦勒当时的答复是:这是你的看法,魔王陛下。
他不想休息,但是身体很疲惫,靠着身后柔软的靠枕堆不知不觉已经意识模糊起来,越是这样安静的时刻越是清楚感受到了身体的高热与疼痛,堪称折磨的体验,却想到这些靠枕也是路西法给他塞在身后的,在他喝药之前,一点支配身体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
这次昏睡没有像之前那样沉入黑暗,不知道是不是喝下的药的缘故。米迦勒梦见了失踪的尤兰。
那天尤兰休假,松松挽着头发在厨房研究糖馅饼的馅料,米迦勒在室内玩着尤兰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组装玩具,很仔细地将尤兰没耐心对付所以愤愤丢成一堆零件拆解后分类,偶尔抬起头看向厨房,可以看得见女子蓬松得像云的黑发。
她把粗糖一下一下都锤成粉,加入一些面粉拌成一碗,又把一些烘烤过的坚果放进袋子里,用一个圆锤子慢慢锤碎。她低头做事的时候,睫毛轻轻搭下来,并不十分长也不很浓密,但是那双琥珀一般灵动的眸子看过来时让人有心头被羽毛轻轻扫过的心动。
让米迦勒想起从前误打误撞闯进他院子里的小鹿,或者松鼠。
她总羡慕米迦勒长得美,其实自己也很好看。
熟悉以后他们在一起时不会特意聊什么。这天尤兰一边锤着要加入做馅料的坚果,一边问沙发上拆解玩具零件的米迦勒:你不担心最近那些事情吗?
指的是最近地狱对神明和天堂的不满的风波中牵扯他的那一部分。即使尤兰不在政治场中,这段时间也多少听到了一些愤愤地指责这位第七狱领主的言论,他们说他从前不愿意直接与天堂为敌甚至愿意放弃在军队任职,对地狱的忠诚度实在让人怀疑。地狱如果要对天堂宣战,这位出了名的强者又会出多少力等等。
米迦勒说不担心。
尤兰说:可是有很多人说你。
那就让他们说。
可……
米迦勒抬头看她: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不会把剑刃朝向天堂。
目光对视,尤兰似乎怔住了,又掩饰一般回过头去,把锤成颗粒的坚果加进馅料里,用事先分好的面团把这些馅料包起,擀成一张张饼。
“不用担心,就算事情真的不可收拾,我也可以辞职。”米迦勒继续拆解分类那些零件。
“那……辞职了,你打算去做什么?还留在地狱吗?”
这个问题让米迦勒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思考了一下:“还没想过……可能,就在你的零食店旁边开一家玩具店吧。赚走小孩的零花钱。”
尤兰后来说了什么,就不记得了。那一天的糖饼煎得很好,金黄的表皮,切开来以后,色泽晶莹发亮的滚烫糖浆带着坚果颗粒流淌出来,一口咬下去十分甜蜜,配着喝了两杯味道苦涩的茶。
他仿佛还跟尤兰围坐在小桌子前边聊天边吃饭,眼前睁开时却是一片朦胧的黑。
他在困意中眨了眨眼,看见床边多出了一个人,正安静地坐着看着他。
米迦勒微微一愣,刚睡醒时看见这张脸有点陌生,但很快记起这是谁,也记起了自己在哪里:“……你回来了。”
声音本该很平静,但因为头脑高热和刚睡醒,语调软得像是微风中打着卷儿的羽毛尖。
那个人轻轻“嗯”了一声,仍是静静坐着,神情没有离去之前的针锋相对。
窗帘没有拉,地狱精心打造出来的星光和月光穿进房内,冰凉又皎洁,让处处显得昂贵的布置蒙上了一层清冷的霜,美丽但是缺乏温度。
一声短暂的招呼以后,也再没有人说什么话。
仿佛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你身体出问题是因为雷刑的伤发作。利布提他们没有治疗过这种伤,现在还在找方案。”
“嗯。”
“这段时间,先不要回去,在我这里养伤。”
“好。”
没再等到其他的话,米迦勒重新闭上眼睛,侧身过去继续睡。一段时间过后感觉到床另一侧被子被抬起来了一点——路西法躺进来了。两个人睡在一起不算少见的事情,也习惯了同一张床上有另一人的热度。路西法无声地贴近了他,但没有再靠近。
感受得到身体的温度,却没有触碰的感觉。这倒是很少见,路西法向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在抱着米迦勒睡觉这件事上,他从来没问过米迦勒喜不喜欢。两人平时睡在一起时身体亲密无间,倒真的很像一对情侣。
米迦勒只当这种异常是刚才吵架的缘故。这次醒过来之后身体止不住感到寒冷,就好像身上那层被子留不住什么热度一样,但实在懒得动了,他紧了紧被子,就这么睡了过去。
他睡得不安稳,睡梦中身体仿佛在不断坠落,被寒冷和窒息的感觉裹挟,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铅,迟迟没有摔到实处的感觉,一种深陷虚无的不安。一度觉得难以呼吸,十分痛苦,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梦回了小时候,跟其他犯困的天使一起睡觉的午后,窗外阳光灿烂,满地树影和碎金,草坪嫩绿,落花片片。他睡得晚一点,看到满地脸颊胖嘟嘟的小天使有些在睡梦中会咂咂粉红湿润的嘴,毛绒绒的翅膀还会时不时抽一抽,不由得想他是不是也会这样。
养育他们的天使坐在一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用洁白修长的羽翼盖在他身上,小声哼歌哄他睡觉。
被大人的翅膀盖住是小天使们心心念念的体验,因为他们的翅膀还太小太软,都是绒毛,没有那样蓬松温暖又强健漂亮的样子。还被称作“麦麦”的米迦勒在养育天使的小小纵容下,在很大很大的羽翼的遮蔽中合上眼睛,安静地睡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渐亮,路西法还睡着,面容近在咫尺,眼睫密长漆黑,每一处都是好看的。这个跟他同床共枕的魔族即使沉睡也是一张看起来不好亲近的脸。但地狱一直有句玩笑话,说路西法的头发、皮肤、眼睛、鼻梁、声音、体型……任意一项长在自己身上,都能让人做梦都笑醒。
换做是从前,如果有人跟他说你有一天会跟一个堕天使睡在一起,这个堕天使还是路西法,米迦勒只会当这个人在胡说八道。但现在,他跟这个曾经的死敌面对面躺着,长发交织着不分彼此,相互之间感受得到彼此的呼吸,米迦勒的头靠在路西法肩上,路西法的手臂搭在他的身上。
热度完全融为一体。依旧是发冷,但感觉上好受许多。
现实往往比预言师能出口的预言更加荒诞。米迦勒有点困惑他们是怎么睡成这个样子的,但是想想大概率是他睡梦中怕冷朝着路西法靠过去取暖,就不再深思,动作很轻地靠回了路西法肩上,继续睡了。
半梦半醒中感受到身上的手臂收紧了一些,然后身体又被什么更加温暖的东西覆盖住,自此隔绝了寒冷,睡得很沉。
第二天惊醒是因为感受到了另一人温度的离去。米迦勒下意识收手抱紧了面前温热的物体,又睁开眼睛。看到他醒来,路西法缓慢抽身的动作停住,淡淡对他说:“你接着睡。”
米迦勒很困,但试图清醒:“那你呢?”
“我去处理一些事。”
米迦勒缓缓恢复转动的脑袋想起了那些未尽的工作,眼神逐渐清明,但路西法打断了他的思索:“你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安排人处理。”
他明白了路西法的意思:“多谢。没事,我自己来安排,等一下我让人把奇鲁伊暗杀队的调查案卷交给你。”
路西法看着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好。这个时候米迦勒才发现他睡着的时候一直抱着路西法的手臂,赶紧松开。路西法又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才离开。
他太明白不能跟雷刑的伤较劲,所以趁着短暂的清醒交代完工作就陷入了仿佛无止境的昏睡,不需要吃东西,所以除了利布提来的时候会短暂地醒过来配合或者吃药,其他时候都没花费精力去维持清醒。
虽然几乎每次睁眼都能看到寝殿主人那张精致却没有温度的脸,晚上睡觉时也能感受到被另一个人拥抱着,但两个人一直没说什么话。
他的身体在头三天一直发着高热,之后温度褪去了一些,骨肉也不那么疼痛,但体温还是高出平常堕天使一截,以及更加清楚地感受到了身体里那些少数的,并未清除干净的魔力流。高热褪去一些之后又开始咳嗽,止不住的咳嗽,那天路西法回来之后米迦勒问他要不要换一间房间睡,不然他一直咳嗽,路西法没办法休息的。
路西法说不用。
利布提给他留了止咳的药,喝了以后好了一些,晚上也强行沉下意识睡了,深夜却再难忍耐地坐起身,下床冲去盥洗室,对着水池来不及撤手就咳出一口带着腥气的温热液体。
雪白光洁的洗手池溅上了点点滴滴的猩红,手指和下巴上都是粘稠的深红液体,米迦勒扶着水池,剧烈喘气平息之后,他像是胸腔之间刀割般的疼痛不存在一样,面色平静地拧开了水,看着那些红色被冲淡,然后流走,又漱了几次口,冲淡口中浓郁的血气。
他在水流声中低头看着水池,回旋的水流还有光滑的水池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少年米迦勒来之前,他常常这样,来不及走到盥洗室就吐了许多血,被体内乱冲的魔力流折磨到蜷缩在地上起不来,心里再清楚不过就算那些伤口可以愈合,只要这些属于地狱最强的七十二个恶魔的魔力流不消失,他也跟残疾无异,永远无法恢复成过去的身体。
也想过会不会再也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用剑了。
那段时间做不了其他事,吃了药以后昏沉的时间里,有时会想起事发的前一天。仿佛是一个平常的舞会,他在阳台上遇到了独自一人的魔王。难得见他一个人,米迦勒跟他打了招呼,两个人又随意地谈了一些事情,有关工作的,无关工作的。
路西法私下跟他交谈时态度往往带了几分过界的戏弄,那一次却奇怪的从头到尾很平静。当时已近夜晚,蓝色的夜空逐渐降临,两个人一起看着白日的余晖消失在蜿蜒的河流和连绵的山林尽头。最后宴会厅里奏起了一曲两个人都很喜欢的歌,他们就停下交谈,侧耳静静地听。米迦勒听完曲子,回过神来发现路西法漆黑的眼眸正一直看着他,目光几分思索,几分不可琢磨,光泽如同他领口装饰用的绿宝石一样神秘,幽深。
他说,米迦勒,我还是很欣赏你的。
可惜了。
米迦勒只当他又要故态复萌嘲讽他的某些“天真”“愚蠢”,不打算继续听下去,就礼节性地笑一笑转身走了。
路西法没有挽留。
然后第二天,就是众所周知那一天。
米迦勒被告私通天堂,背叛地狱的那一天;
也是证据呈上的那一天;
也是罢免官职的那一天,城主府邸被搜查的那一天,米迦勒入狱的那一天……
第三天,他就被行刑了。
然后他就明白了那天路西法的“可惜了”是什么意思。
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地狱的君主用这句话告诉他:
——可怜你。
——相信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