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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温火煨小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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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队在时隔五年重新拿到冠军的那天,秒表走完,终场声响起,一年赛季画上句号,周遭一阵阵欢呼声,充气棒晃动着,横幅拉着。
明恩坐在观众席上,朝下看,目光寻到贺时砚身上。
明恩半张脸掩在白色的口罩里,鸭舌帽压在头顶,眼睛有些红、薄薄一层湿意,鼻尖涌上一阵涩意。她只安静地坐着,任由身前的人浪堆起来,把他的身影一点点埋没,遮拦在人海中。
所以明恩也没看见,那么一瞬间,贺时砚回头,朝她常坐的位置看过来。
一场狂欢仍在继续,金箔在场馆中间落下,领奖台已经搭起来了。但明恩没再等,双手藏在兜里,肩膀缩着,在人影中走动,往球馆外走,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也一眼都没再朝场馆中心看。
棉市的冬天没有石市气温低,但给人触感一样。其实过去那么多年之后,明恩已经不大愿意回想起高中那会儿的事了,但当下的氛围使然,一路往外走,细碎的路灯拾起每个过往的片段拼凑在一起,闯进回忆的隧道里。
明恩其实长得很美,不是那种一眼会让人定住觉得惊艳的长相,但很耐看。肤色冷白、脸小而尖圆、睫毛很长,笑的时候不露齿,习惯性的垂下眼,眼睫会覆盖在眼睑上,很柔软。但明恩真的太安静,同时也将这份很独有的美藏在自己的安静之下,让人不易察觉。
恬淡无息。这是大学老师对明恩的评价,其实很到位。
这点在高中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很明显了,那会儿每年的冬天,明恩都会穿那件白色的羽绒衣,高领、雪白、宽厚的裹在身上。冬天冷,明恩把脸埋进领子里,头发飘着,乌沉柔顺,中分绾在耳后,偶尔风吹过几根发丝糊在脸上,只露出鼻梁的弧度和一双盛水似的眼睛,睫毛覆盖着,含着一点霜。
时而如同站在数九寒冬里阳光下的一个身影,折射在光晕下。悄然回头,露出半张脸,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看得见但摸不着,清透恬静里夹杂着几分悠远。让人如同置身于幻境,看着她一点点回头张望,而后回头离开。
可这样的明恩,其实过得不算顺遂。明恩高中在古资中学念的,古资是省最大的一家私立学校,师资和环境都是很顶的,学费也贵,但大家依旧削尖了脑袋想进去,所以学费昂贵这个点已经不算什么了,学校也筛人。能进那家古资的人,不仅要富,也要贵。
明恩是那家学校唯一的一个例外,凭着中考物理成绩省第一的成绩录取的,全额奖学金。否则以明恩这样普通甚至有些贫乏的家世,是进不去古资的。
原本如果明恩能顺遂的在古资念完高中,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没遇上那件事情的话。或许也会有一个平坦安然的未来,和大部分人一样,读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但没有。
高二的时候,明恩遇见过一件事。明恩那会儿没住宿的,因为父母都要出远门去工作,通常要凌晨才能回家,家里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弟弟,得她回去照顾。
那会儿刚过完年不久,天还很冷,明恰头天晚上着凉,第二天烧起来,医院又离家很远,明恩没办法,只能出门去买药。出门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家里住的偏僻,那个点周遭基本已经没人走动了。明恩也怕,但想到明恰还烧着,只能壮着胆往外走。
也是在那个冬夜,明恩买药回来的路上,近十二点,经过家附近那家电子厂的时候,两个醉酒的男生把明恩拉进了一条没灯没人的巷子里。
明恩吓到失去思考能力,大脑整整宕机了半分钟,想起来开始剧烈反抗的时候,外套拉链开了,掀到了肩下,里面的毛衣也推高到胸下,裸露出大片肌肤,冻得发白,又在反抗中挣扎出来大片的红和青。
昏暗的光影里,明恩死死抵着其中一个男生的手,发红的眼盯着他们每个举动,他们年纪和明恩相差不大的。两个男生一个男生在动手,另外一个男生拿着手机,倚靠在墙上拍,发出尖锐的笑声,很刺耳。
明恩哑声的叫、剧烈的反抗。脸上挨了好几个巴掌,肿起来,在用尽力气的挣扎下有些缺氧,甚至分不清现实和幻境,只知道本能的拒绝、厮打,这样的抵抗没维持几分钟。
那人伸手去解裤子的时候,明恩已经完全没力气了,用尽最后一份力气拽住的裤头,那个骑在身上的男生不费吹灰之力拨开,最后明恩也侧开脸,阖着眼,眼泪顺着眼角流下,不再白费力气,舌头往前顶,牙齿落在舌根上,用死劲咬下去。
那会儿子,电子厂才有人闻声涌出来,乌泱泱的一群人把两个男生的动作止住。
明恩一生都不会忘记的,那两个男生朝她脸旁的位置吐了口水,重新拉上解到一半的裤腰带,用手指着仍在发抖的明恩,阴笑着走的。
印象中,有几个阿姨连忙走过来,边骂边把明恩拉起来,靠在她们怀里,她们把明恩的毛衣拉下来,外套重新套起来,隔绝了外面的风、和各色的目光。
明恩靠在两个阿姨怀里,目光失焦,眼泪无意识的流,左边的脸肿起,口腔里因为咬烂舌头而流出来的血,流到下巴上,一滴滴垂在雪白的外套上,脸白得吓人,抖得像个筛子,不停。
阿姨伸手想握住明恩的手的时候,才发现明恩双手绞在一起,很用力,指尖泛白,鲜红的血从指甲边缘渗出来,顺着蜿蜒。那个阿姨让松开,但明恩连手指都是僵直的,硬到根本掰不开。
后来警察到了,人都疏开了,明恩回了家,父母也回来了。事情都按程序在走,明恩在家呆了整整一个月,社区那边安排过一个心理医生来过,给明恩作心理辅导。
可是明恩知道没用。
那件事情没有止在那天晚上。明恩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两个男生是古资高三的学生,当晚就已经把视频上传到了校园贴吧上。学校负责的管理员连夜上去删视频的时候,几乎每个古资的人都已经传阅过一遍了。
第三个月的时候,天已经开始热了,明恩才重新回到学校上课的,那会儿人已经瘦了一大圈,脸更尖、也更白。
回到学校第二周的周三下午,自习课。明恩嫌班里密语交耳的声音吵得慌,出来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呆着,在操场观众席那块。古资的环境很好的,操场完全参照国际体育场馆的规格来,四周环绕着阶梯,仿似古罗马建筑的设计。
那天天很晴,又是接近傍晚时分,阳光将落不落,橙红色的,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真的能看见光的模样。明恩坐在那儿,眼睛闭着,脸依旧很白,头发垂落在肩背上,表情很淡。
怎么说,坐在阳光下,空旷的观众席上,以整个罗马柱为背景,明恩一个人坐在那,有种若即若离的易碎感。像一阵雾,安安静静的呆在那儿,把自己圈在一个范围里,但凡有人伸手去碰,都会化作一阵烟,消失不见。
贺时砚也是在那会儿头一回出现在明恩记忆中的。他翘课,刚打完球,汗淋淋的从篮球场里出来,经过操场,几个同班的男生先出来的,站在那儿喝水,边等贺时砚换完鞋出来。
贺时砚拎着球鞋包出来的时候,两个男生百无聊赖的站着,身子歪着,也看见了坐在那儿的明恩。这会儿两个男生,也正说这件事。贺时砚走过来,听见了,抬腿杵了他们一下:“大老爷们儿,嚼什么舌根?”
两个男生禁了声,贺时砚朝明恩那块儿看过去。视频那件事他也知道,也知道学校里的人虽然没有明面上疏离过明恩,但风言风语确实一直没断过。
贺时砚对这件事从未置过可否,一个字都没参与过,听到了也会避开。没别的,从小到大形成的价值观影响着他,任何再拿出这件事来讨论的行为,本身已经是一种伤害,和那天晚上猥亵明恩的人没两样。
大家都没动手,可他们传阅视频,背地里讨论明恩腰有多细、肌肤有多白、胸有多大,那天穿的是不是暴露。这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
贺时砚在这件事情里,唯一关注过的,只有那两个男生是怎么处置的。
他对明恩没太大印象,只针对事。只是本能观念使然,觉得,在这个时候,或许如果明恩能有一句话煨着,都会好过一些。
所以贺时砚把班里的两个男生都先叫回去了,自己提着球鞋,慢步走到观众席的台阶上。他没走近明恩,在隔着四五米的地方停下,站了两秒,看明恩没有抗拒反应,才坐下。
把球鞋置在地上,但没完全松手,手里还提溜着两根绳子,在指尖绕圈把玩着。他甚至没扭头看明恩,他约莫能知道,在这种事情之后,女生很有可能会在一段时间内抗拒恐惧任何生人的接近。所以他没盯着明恩看,只朝球场看。
明恩倒是注意到他了,扭头看。贺时砚那会儿还穿着没换下的球衣,里面套着一件背心,湿透。球衣白色的,号码零,号码下面是他的名字,她看得很真切。
贺时砚恰巧回来半张脸,两人的目光在阳光下对视了两秒,他自然的扭开,但明恩还是记住他样子了,肤色很健康,头发很干爽利落,下颚的线条很流畅清晰,眼睛狭长深邃,一双桃花眼浸在光下,像猝了瘾的酒,热烈又招人,举手投足间有种矜贵端正的气质,但不显露。
狂烈招摇又矜贵干净,像那天的太阳和风。
那是明恩后来能想到的,用来形容初见时的他。
贺时砚在那儿坐了半分钟后,明恩没说话,也没走。他才终于眯着眼,看着茵绿的草地,说:“捂住耳朵,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生活。不用回头,都过去了,以后会过得很好的。”
捂住耳朵。
明恩先是顿了两秒消化他的话,而后朝他看一眼,再一眼。他回过头来和明恩对视了一瞬,收回目光,而明恩继续看着,有些失神,两人都没说话。三分钟后,明恩起身,说:“谢谢你,我听进去了。”
而后走过贺时砚身边,他垂着头,把身子侧开给明恩让道,尊重明恩现在可能不想和男生有肢体接触的想法。明恩走过去的时候,手腕擦过他低垂的发,手链在一瞬卡扣松开,掉到了地上。
但明恩没发觉,那手链正正掉在贺时砚低垂的视野里。他叫住:“同学。”
明恩心脏节拍漏一瞬,回头,稍显僵硬。贺时砚捡起来明恩的手链,看了一眼,上面是一只桃木的雕的小牛,牵着红绳。
他把手绳搁在刚刚坐过的石阶上,说:“手链掉了。”
而后为免明恩误会自己嫌弃她,还补了一句:“我刚打完球,都是汗,别再把汗沾你身上。”
说完他转身朝另一头出去,他走出去几步,明恩才过去拿自己的手链,攥在手心里,抬头,看着贺时砚一直不停的步子。
明恩未曾言说,但确实是自那时开始,开始留意贺时砚这个人的。但也只是留意,明恩很有自知之明,她不贪婪,没想过在这个时候贪念再多奢望。
那时候的明恩,甚至连自己都还没办法完全接受自己。
但那句话明恩一直记在心里,是真的听进去了。
要捂着耳朵,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日子。
明恩认真念书,也认真听着周围人讨论关于贺时砚的一切。知道他高三下学期的时候转学去了棉市,倒不是因为别的,是他签约了一支球队,要去走职业篮球联赛的路了,俱乐部在棉市,所以他得去棉市。
他本来也是这方面的特长生,能走职业联赛的道路,于他而言,算是圆梦。
准备毕业的那段时间,古资专门设了一整块的寄语墙供大家在上面留言。马克笔胡乱的写满了整块墙面,有写院校的、有感恩的、有表白的。
明恩是最后一个写上去的,那会儿学校的人已经走光了。天色灰蓝,路灯却还没亮,留言墙满满当当的,只有不起眼的角落里还能写下几个字。
就那么一个角落,明恩在上面写下十六个字——我希望他,万事顺遂;蜿蜒向海,不必回头。
没人会去在意的,像这场不窥天日的挂念。只有明恩会记得,会永远记得。
再后来的日子里,明恩会在直播的比赛里看见他。
看他从一个刚上一队的新人,坐在替补席的边缘人物,慢慢变成一个大家口中的新星,变成一个经常能从解说里听到名字的炙手球员,再到球队的关键球员。
他花了五年成为了球队里的核心之一,明恩也花了五年的时间从传媒大学里毕业。明恩生性内向,安静惯了,很少交际,也不太懂,说话不圆滑,也算不上亲切。但很出乎意料,安静如斯的明恩,选了最不适合自己的新闻专业。
这意味着明恩要接触各色各类的人,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明恩很认真,很费心思。她比别人更内向,所以需要花更久的时间去适应、去改变。大家都想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去评价明恩可否的时候,明恩依旧不动声色的努力,一步步拽着枝藤往上爬。
明恩只是一个普通到几近失色的人,想得到的一切都要靠十足十的努力。
现在的明恩,会掩藏心思,露出得体的笑。能接得住别人的回答,也能扛得住别人的冷脸,能提出尖锐的问题,也能以最圆滑的方式收场。
那些熬到半夜的日子,揉碎的提纲、僵硬的笑容和发哑的嗓子,一笔一划在五年的时空里写下印记。
在这五年里。明恩会在任何有时间、有条件的情况下,不远万里坐飞机、高铁,去看他主客场的每一场比赛,坐在观众席里,和喜欢他的每个球迷一样,默默无闻,静静关注,然后安静退场。
那会儿一年有半年的时间需要比赛,一年下来有五十多场比赛,一半的赛次,明恩都在的。那些买过的高铁票和飞机票,明恩都要了纸质的,一直存着。
第一年的时候,明恩见过他为了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可以为拼抢一个球把身体扔在半空中。第二年的时候,明恩见过一场又一场他三分球手起刀落的样子,很果决。第三年的时候,明恩见过他在领奖台上拿到最佳防守球员奖牌时意气风发的笑容。第四年的时候,明恩见过他到瓶颈期,整整两个阶段毫无状态,他很自责,也很无助。第五年的时候,明恩见过他扭到脚踝坐在地上痛得青筋爆出的样子。
明恩都见过,也都记得。陪着他笑,也陪着他难过过,但他们依旧没有任何交集。
直到明恩等到了研究生毕业,应聘成了联赛的随队记者。
终于有机会采访贺时砚的那天,他拿了全场最高分,那是明恩头一回正式在直播镜头前露脸,很慌,见着他朝这边走过来的时候,更慌。
大家蜂拥而上想采访他,有拿摄影机器的,有拿话筒的,四五个人把他围起来。明恩站在最外头,一个不留神不知道谁的手肘连带着相机的一角挥过来,朝着明恩的脸,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一步,又不知道踩到哪根线,绊住脚。
整个身子往后仰的时候,后面已经没人了。贺时砚站在人堆里,他个子比起周遭的普通人高得夸张,要看到明恩踉跄的动作很容易,眼疾手快,他伸出手臂,穿过人堆,拉了一把明恩手臂,明恩才站稳。
他朝明恩看过去,确实没认出来明恩,注意力又重新落在前面几个人身上。
笼总三个记者采访的他,明恩第三个。镜头在准备角度的时候,他满头大汗,气息比起刚刚平缓了一点,汗滴到眼睫上,他捞起球衣胡乱擦了一把。
明恩站在他跟前,细细端详着,他个子很高,明恩只到他肩膀。和五年前比,眉目轮廓都已经褪去了青涩,沉静了不少,狭长的眼睛里含着淡笑,依旧有一阵隐露的桀骜。他等着镜头调试,很耐心,偶尔和走过的其他球员打招呼。
终于可以采的时候,明恩打住目光,要问的提纲在脑子里过一遍,而后提起话筒。目光在那一瞬间交接,明恩还是颤了一瞬,嗓子噎了一下,手轻轻的抖着,是因为第一次正式采访,也是因为采访的对象是他。
他看出来,擦了把汗,轻笑出来,说:“别抖。”
说完伸手接过话筒下端,帮明恩扶稳,开口认真回答起问题。
明恩看着他,他没看镜头,眼神也没飘,正经盯着明恩,谦虚又官方的回答着每个问题。三个问题过后,明恩垂下话筒,说谢谢。
他说应了句,急匆匆的跑回更衣室去开会。
明恩松了口气,采访也算顺利,但问题出在撰稿的人。撰稿的人也是新来的,可能对球员还不熟悉,每个球队的球员、球号、名字还对不上号,结果那天的稿件把贺时砚的名字写成对方球员的,写混了,还没发现。
稿件推送出去,因为是官方出口,一下子球迷涌在评论区,短时间内一整个沦陷,一大片的问号和质问。首当其冲的就是明恩,毕竟大家大部分的关注点在于采访的人是谁,而不会细究谁是撰稿者。
内部开会批的是撰稿的人,但外面质疑的是明恩,但明恩也没解释,也没有非要揪出谁来承担网上的指责,只是把责任担下来,没为自己辩驳。
推送删得算快,也不算真的闹起什么风浪,质疑那么一两句,明恩无所谓的。但觉得贺时砚约莫也会看得到,所以在下一场次的比赛前,明恩专门提早了半小时过去。
贺时砚还在场边热身,投投篮、跑跑圈、拉拉筋。终于在明恩站在场边盯着他十五分钟后,他投完一个三分,往这边看了一瞬,才后知后觉的朝明恩走过来。
他还是笑,语气不严肃:“找我吗?”
“是。”明恩仰头看着他,声音有点小:“上次的采访稿,名字错了,抱歉。”
“没事。”
他刚讲两个字,球场那边飞过来一个弹框而出的球,力气超大,在空中划出弧度,正正冲着明恩这边。明恩看见了,身子下意识的佝偻着要躲,贺时砚反应很快,不看也知道是球砸过来了,头朝后偏过去,手臂一抬,把球拦下来,往回扔给队友。
他才回过头,看着明恩重新站直身体,说:“没事。这不怪你,你采得很好,别在意网上说什么。”
一句话出来,明恩顺势想起五年前他说过的那句话。
目光软下来,明恩垂头两秒,而后抬头冲着他,眼里有淡笑,柔柔的。
明恩踌躇了几秒,而后说:“我们……能不能交换个联络方式?”
贺时砚看着明恩,回头看了眼说:“行。等比赛打完,手机在更衣室。”
明恩笑意更甚,白皙的脸上挂着淡妆,整个人安静里携着几分柔和,像绵密细软的棉花。自然而然的每个神色变化都落在贺时砚眼里,那是他头一次认认真真看明恩。
他那会儿觉得,明恩蛮好看的。温柔但又坚韧的一股子力量,很招人。
比赛结束的时候,贺时砚跟着去了新闻发布会,那天明恩要负责别的,没见着他,所以那个号码,明恩当时是没要到的,直到球员陆续出了球馆,准备上车回去的时候,明恩才又在门口见到了贺时砚。
他背着包,那会儿将近秋末,他套了件冲锋衣,正要走到门外,恰逢和队友讨论一个球的战术,头一瞥,看见明恩和同事朝外走。他停下步子,让队员先走,朝明恩走过来。
“明恩。”他出声,声色低沉:“找你半天了。”
明恩抬起头,看了眼同事,同事也蛮有眼力的走到另一边处理工作。
“我看你去发布会了,下次也行。”明恩说。
“现在可以。”他拿出手机,看明恩的手机在同事手里,又说:“你说号码。”
明恩一个一个数字往外窜,他一个一个往里摁。最后点了添加,抬头晃晃手机,说:“那我先回去。”
明恩点头,看着他出门,看着球迷疯狂叫他名字,看着他上车。才又走到同事身边,拿回处理完工作的手机,打开社交软件,点了同意。
在设置备注的窗口那儿,明恩的指尖顿了一瞬,眼珠子转了一圈,随后打下一个‘贺’字。
那天之后两个人的交流比之前频密了些,朋友圈的互赞,偶尔采访后的交流,在球馆见到的时候,会打招呼,也会聊上几句。
但贺时砚一直都没发现,明恩是五年前的那个明恩。或许他太忙,也或许他见过太多事,所以五年前的那个明恩,确实没在他心里留下多少印象。
但那段时间两人交集不算少,明恩随队,球赛结束都有采访,时而是贺时砚,时而会是球队的其他人,但终归交流会密集起来。后来说话间,贺时砚也才知道明恩是石市人,他说石市没有球队,所以只有春节能回去,有时候也会馋石市的小吃。
这倒难不倒明恩,明恩从小跟在妈妈身边,对石市的特色小吃,是很拿手的,所以每回去球馆拍摄集训材料的时候,都会给球员捎上一份。
明恩也还蛮贴心的,集训的时候队长脾气会比较大,常会发脾气,会骂人、也会扔球。气压低的时候,贺时砚也会不开心,往往这种时候,明恩都会从身上不知道哪个口袋里摸出一根能量棒、或者是巧克力、或者是七巧糖果。
哄他:“你别不高兴,陈队是着急,不是冲你。”
他抬眉看着,看明恩雪白的脸,很恬静乖巧,也会心软,心情也会跟着平复起来,说:“我知道。”
偶尔集训完了之后,都是球员自己的时间,明恩有一回觉得扣篮蛮好玩的,但凭身高肯定是扣不上去的,只能拿球在下边学着他们的姿势投篮,贺时砚就看穿了呀,过来问。
“扣篮吗?”
明恩回头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自己,最后看一眼篮筐,没吱声。
“我帮你。”贺时砚看着明恩和篮筐的距离,也笑:“我抱你,你上去扣。”
明恩就还没反应过来,贺时砚已经双臂捧起明恩的腰。对,用捧字最适合。因为明恩不算特别高,也瘦,在他们眼里这点重量跟棉花似的,只要找对了着力点,一下子就能把人扛起来。
他把明恩举在半空中,明恩懵了两秒,有点害怕。他高,一米九几的身高再把明恩举起来,其实明恩的头已经超过篮筐的位置了,怕过了之后觉得他抱得很稳,又觉得很好玩。
明恩在上头笑,然后把篮球拿起来,说:“贺时砚,你看我扣进去。”
他也笑着抬头看:“瞧把你给能的。”
明恩扣进去,手还把在篮筐上挂了一会儿,贺时砚卸了力,在下边虚接着。最后下来的时候,说:“人生巅峰了,再也爬不到那么高了。”
除了这些,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候,可能是每回明恩拍摄完材料最后走,贺时砚都会等,然后顺便捎上明恩,带明恩去下馆子。明恩觉得贺时砚是很有办法治自己的,每次找吃的店,贺时砚都会先问,想吃什么,明恩就习惯性的说随便。
贺时砚就笑,也不置可否,但凡明恩说随便,他都会把车停在什么湘菜馆、川菜馆诸如这类菜馆的门口,他知道明恩根本不能吃辣,但不会心软,依旧会领着明恩进去吃,然后要杯水,让明恩过开水再吃。之后明恩就不会开口闭口说随便,会准确的说出今天想吃粤菜还是日本菜。菜品都明恩挑,具体的店贺时砚挑。
贺时砚也会觉得,和明恩呆在一起很惬意。他觉得明恩很娇小,很柔软,但自己需要的时候,又很能让人依靠。柔软而有力量,原来是这样的,他那会儿就是真切在明恩身上看到了这个点。
那年的春节前,联赛窗口期,球员们都各自回家过年,包括贺时砚。他和明恩都是石市长大的,春节都回去,贺时砚说一起,连着明恩的机票一起买了才说的。
明恩也没拒绝,一起回的石市。
那年春节除夕,明恩在家和父母弟弟一起过的。母亲包了饺子和汤圆,一大桌子的菜冒着热气,弟弟调着空调的暖气,母亲下菜,父亲打下手,电视里播着今年的春晚。
屋子里很小,暖烘烘的,很温暖。
明恩觉得自己的心填得很满,那些过去的事情,好像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不会那么血肉模糊了。
十二点的时候,大家都在倒计时,炮竹连绵,要迎接新的一年。明恩看着时间跳到零点,打开贺时砚的窗口,刚打到新年快乐的‘乐’字,他的先弹过来。
【新年快乐,明恩。】
明恩笑,抬头看着璀璨连绵的烟花,亮堂堂的,光都映在她脸上。
【新年快乐,贺时砚。】
【只是这样?】
他的信息很快弹过来,原本是打笑的一句话,可明恩想了想,很认真的回过去。
【那许给你一个愿望,我尽量完成。】
那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来。
【暂时想不到,留着等以后。】
明恩没再回,手握着手机,埋进口袋里。
再见到贺时砚的时候,是他生日。他家办了一场小型的聚会,都有朋友在,也叫上了明恩一起,是他来接的明恩。
明恩穿着针织裙,长筒靴,中间膝盖那儿露一块,上车的时候身体仍未回温,手上有点冰,明恩交错着手摩擦了一下。动作都落在贺时砚眼里,他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摁了车厢里的某个按钮。
车厢里静了一瞬,明恩转开眼,朝窗外看,舔了舔唇。这车明恩认得的,梅赛德斯黑武士。
气温渐渐上来,车厢里温温的,明恩依旧靠在那儿,窗外街景霓虹一片。
“你的生日宴会都有谁来?”明恩问了一句。
“三两个发小,还有爷爷奶奶、我爸妈,我妹妹。陈队和嫂子也在,他也石市人。”贺时砚顿了一瞬,继续补充:“外厅的都是我爸妈的生意伙伴,不熟的。”
明恩乖乖点头。其实明恩早知道的,贺时砚家世背景一定很不错,他没提过自己家世,但能进古资的人,基本都是富家子弟。况且退一万步讲,一个人自小受过的熏陶形成的气质和行为细节是骗不了人的,贺时砚身上的举手投足之间的矜贵和端正,也正是来自于这样不差的家世。
但尽管明恩早在心里有准备,却也还是在车子驶进他家花园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他。
他家算不上大,是隐在市郊边的一幢独栋小洋房,但在石市,往往值钱的都不是两三百个平方的别墅,正正是这种有年代感,八九十年代那会儿传下来的小洋房,小巧,但确实是估不出市价的。
小洋房外墙能看出来是翻修过一遍,但仍保留着古旧的风味,洋房三层,每层都有外露的小阳台,栏杆有斑驳的痕迹,看起来不旧,露台上种着花。一楼的平台很宽阔,顺着小花园进去还有一个室外的茶室,大小正合适,处处都隐着风华绝代的气息,有精心打理过的痕迹。
明恩到的时候,看着聚会是已经开始了。明恩都不认识,所幸贺时砚一直没离开过明恩身边,径直把明恩带到了里厅,里厅比外面暖和。他一进去,有人朝他丢了个棒球,他伸手精准的抄住。
“别砸到人。”他把球重新丢回去,说了那么一句,那边的几个人才注意到他身边的明恩。
“阿砚。”为首的一个男生朝这边走几步,饶有几分好奇,问:“这是谁?”
“我朋友,明恩。”贺时砚说:“球队随队记者。”
介绍完明恩,他又顺势朝着明恩介绍,指着那个男生:“祝楼。”
后面还站着一个寸头的男生,叫向逢时,站在那儿的两个女生,盛林和单静禅。
全是他发小。
他们都很有礼貌,和明恩都打了招呼,然后才和贺时砚聊起来。明恩站在他身后,听着他们说的话题,也不着声色的打量着。
祝楼:“什么时候舍得在你那球场上下来去你爸公司?”
贺时砚:“打不动球的时候。”
他回答的很认真的,没开玩笑,向逢时也插句嘴,拎着香槟的指尖朝祝楼一指,说:“前两天看中了他新买的车,帅的。这两天去看看。”
这侧单静禅也在笑,但不和男生的话题掺杂在一起,和盛林说的:“那家的宴席办得可都是大家抢着要去的。”
盛林倚坐在沙发靠手上,一腿抬起些许,高叉的裙子开了一条缝,露出白花花的肉,妖艳又娇媚,但不俗气,和整个人的气质是符合的。一头长发,染了烟熏的暗灰色,在灯光下流转的时候才能看清,右手也端着一杯香槟,食指戴着一枚戒指,珍珠款,外面一圈镶着碎钻,在灯下迷离闪烁。
盛林单手拿着酒杯,食指在杯沿上一下一下摩挲着,回单静禅刚刚那句:“老娘不在乎。有时间去挑礼裙化个妆去赔笑应付,我不如在床上多睡三小时。”
单静禅也笑。目光跟着到单静禅身上,一头金色的头发,银色珠片的吊带背心,下身一条稍显夸张的牛仔喇叭裤,十厘米往上的高跟鞋,斜挎着小香风限量款。这一身要气场很强的人才能压得住,单静禅就是,完美得驾驭住。这会儿正一条腿跨在沙发上,左腿膝盖弯在盛林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明恩看着身前的贺时砚,他垂着头笑,香槟已经喝完一杯了,又从桌上拿了一杯新的,这会儿正谈着刚刚祝楼的那辆车,说要和他的黑武士换了开几天,转瞬也在谈几天后谁家的晚宴,都有谁去。
祝楼拿出两根烟,一根自己要,一根递给向逢时,贺时砚不抽,所以没给。两根烟在三个人中间点起,都眯起眼,喝着酒,说着话。期间向逢时要了张毛毯,给单静禅和盛林谁盖都行。
一室的推杯换盏、纸醉金迷,灯光流离在室内,昏黄的光打在每个人的头顶、脸上、手臂和腰身上,他们谈笑风生,谈几百万往上的车、谈一个需要提前配货的包、一场云集石市名门贵族的晚宴。
明恩那会儿就只是站在贺时砚的身后,却是从未有过的深刻感受到了那会儿他们之间的距离。那是明恩头一回意识到,有些距离,不是用学识,甚至不是用钱能弥补起来的。
烟雾渐起,明恩闻得有些窒息,拉了一下贺时砚的手袖,说:“我去卫生间洗个手。”
明恩在二楼找了个靠山的阳台,人少,安静。
冬夜的风渐起,吹动山上的草木摇曳,耳旁尽是白噪音。风刮在脸上有些生疼,但明恩依旧站着没动,偶尔仰头看着夜空星子点缀。
明恩习惯性的把脸埋进围巾里,自进来贺家的每一幕都在脑海里过映。那些流水而过的画面,似乎每一帧都在让明恩从过去这段时间几乎昏了头的相处中挣扎着出来,昭示着他们之间的天壤之别。
不懂得怎么形容,但从泥地里出来的小丫头,要怎样才能和他比肩呢。
像是明恩会等超市烘焙区的甜品打折再去买,但贺时砚会觉得时间更重要;像是明恩会觉得,车子和衣物只是日常用品无所谓买那么贵的,但贺时祈会觉得,有条件的话,可以用更好的;像是盛林和单静禅,能在这样的宴会里游刃有余、谈笑风生,但明恩只能隐在这里,求个安静。
明恩明白的,只是现在更明白,世界上有大部分的事情,不是靠努力可以换来比肩的,还差很多,是弥合不了的差距。
明恩,你看。贺时砚和你是不一样的人,他不仅仅是大家看到的那样,除了球星这个身份以外,他甚至连一个普通人都不是,他是大部分人踩在梯子上都看不见摸不着的人。
现实生活就是这样的,明恩也是普罗大众的其中一个罢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他们背着行囊,从懂事开始努力,在这个世界上拼命努力,贪婪想看看这个世界的璀璨夜景,但到最后不过也只是匆匆走过为生活而奔碌的蝼蚁罢了。
像单静禅、盛林、祝楼和向逢时,包括贺时砚,他们的生活,甚至不是普通人可以联想得到的。
“怎么自己在这呆着。”声音穿风而来,拉回明恩的神思。
贺时砚在楼梯那侧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毛毯盖在明恩身上。他换了一件外套,刚刚的烟味都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清爽的松木味,雪山松木的味道。
“对不起。”贺时砚说:“刚才和发小说话,是我没想周全。”
明恩摇摇头,脸依旧埋在围巾里,嚅嗫道:“没事,你们也很久没见了。”
“下次不带你来这种场合了。”他说:“带你去人少的地方。”
原来贺时砚也不是完全感受不到的,明恩看着他,目光清淡,含着点点笑意。
贺时砚回看着明恩,看她鼻尖冻得有点红,说:“下去吧,陈队和嫂子他们都来了,还带了泡芙。”
明恩一听泡芙也来了,笑容更真切一些,眼睑随着笑意突起来一点,在夜光下看起来很乖巧。她先往下走,贺时砚跟在身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明恩突然顿住步子,转身。
只一下,贺时砚没反应过来,明恩一下子额头撞在他胸膛上,硬邦邦的。他笑出声:“怎么了?”
明恩摸了下额头,抬头看着他,凝了一会儿,山畔的风仍在吹,恬淡柔和的笑携着一些若隐若离,又成了雾,明恩声音很轻,夹杂在风中。
“生日快乐,贺时砚。”
贺时砚垂首笑看着明恩,很欢喜。明恩的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露出一双眼睛,如翦水秋瞳,睫毛扑闪着,脸和白色的羽绒外套一样白,很干净、很恬淡。
像初冬时节的第一捧雪,煨在小火里,渐渐融化。
风吹,翕动明恩的发梢,略过她的眉眼,贺时砚伸手拂开,说:“真好看。”
明恩一愣,想说点什么。恰逢祝楼买的烟花在一楼爆起,一弹一弹射向天空,每一弹都爆成璀璨的火花,声音很大,彩色光亮在上空,一瞬又一瞬,不停歇。整个宅子里的氛围随着烟花也至顶点,欢呼声、讨论声、招呼声,热闹非凡。
只有二楼的角楼,两人站得位置还算安静,明恩看了会儿烟花,璀璨的火星映在瞳仁里,继续说:“你还有一个愿望在我这,现在要吗?”
“还留着。”他说。
“烟花易逝,贺时砚。”明恩说:“你以后管我要,就不一定能要得到了。”
“烟花易逝。”他说:“但我会让你一直在。”
明恩默然。
都下到一楼去的时候,明恩径直过去抱起泡芙,脸上都是笑,烟火笙箫,只有明恩这块永远是静色,让人不由得在喧嚣中留神,因为太特别,也太招人。
任世界狂暴喧嚣,明恩一直在凛风中站着,固执而坚韧,一点不为所动。
明恩怀里抱着泡芙,和陈队的妻子打笑,眉梢之间都是柔软的恬笑,注意力都在泡芙身上。贺时砚不同,他站在明恩身边,他高,看什么都是低着头的,这会儿正垂首侧眸盯着明恩含笑的脸,也看她抱着泡芙的姿势,温婉又娇绵。
贺时砚也笑,更贴近明恩一些。
贺母在身后走来,看到的就正好是这一幕。
“阿砚。”一把女声传来,连同着抱起泡芙的明恩也随之回头。
“妈。”贺时砚也回头。
明恩颔首,淡笑着招呼一声:“伯母。”
“这是?”贺母身着红色的连衣裙,裁边挂着流苏穗条,很简单的设计,但却衬得人雍容华贵,贺母脸上挂着笑意,看起来很温顺,礼仪举止都是头一份的,端庄又得体。
“明恩。”贺时砚甚至省去了任何修饰,只介绍了名字,最简单,也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介绍。
“看来是新认识的朋友。”贺母说:“初次见面,一会儿让阿砚给你在柜子里拿一份礼物。”
“谢谢伯母。”明恩回。
贺母点头,再回身之际就见着了朝这边走过来的盛林,拉住她,笑容更盛,是真的喜欢。
“娇娇。”
盛林的乳名,近身的人都这么叫。
“我那里前天有人给我送了个小古董玩意,你一定喜欢,我带你去拿,回去随你摆在房间里,好看。”
盛林朝这头看了眼,看了下明恩抱着泡芙当听不见的样子,也看了下贺时砚沉下去的脸。心下明了,笑得圆滑又娇俏:“嬢嬢,我哪里懂这些古董,爷爷懂一些。我是个废物,搁在房间里万一哪天发脾气摔碎了,还是不要暴殄天物。”
贺母脸色一僵,下意识的朝明恩瞧一眼,两秒之间恢复过来,说:“随你。”
但明眼人都知道,盛林是什么人,从小养在教授爷爷身边,耳濡目染,又是金尊玉贵的盛家小姐,什么金银珠宝没见过,就算是清朝那会儿的古董玩意儿家里也是有的,怎么可能不懂。
只是贺母行径分明,区别对待明恩和盛林,盛林不想接,不想让明恩难堪罢了。
人都随着贺母散开的时候,盛林才走到明恩身边,朝明恩眨眨眼,握了下她的手。
“你好漂亮噢。”盛林真心实意,看着明恩的脸夸赞:“不要把脸埋在围巾里,抬点头,你超美超温柔的。”
说完朝贺时砚看了眼,意思我都为你得罪你妈了,没两个包你跑不掉吧。
明恩也只是笑笑,轻声说谢。
那场晚宴结束在晚上十点,大家都很尽兴。贺时砚的几个发小都让贺母留在了家里,给他们准备了客房,送明恩回去的还是贺时砚。明恩原本说要打车的,或者陈队送,但贺时砚不愿意,非要自己送。
回去的路上气温比来时低了不少,临上车前,明恩坐上副驾,贺时砚又下车跑到楼上拿了件厚重的羽绒外套,上车了递给明恩:“外面冷,你穿的少,小区门口到单元楼还有一段要走呢。”
“谢谢。”明恩伸手接过,盖在自己腿上。车子一路开着,起初都在没人没车的路上,但也开得不快,逐渐开到市中心的时候,路过夜市,明恩透过车窗看着,烟火气息重的地方,其实是很有意思的,大家都在这里谈笑解闷、填饱肚子、杯酒温身。
“想吃东西吗?”贺时砚也随之看向这边的夜市:“你今晚也没怎么吃东西,下车走一走?”
明恩回头看他一眼,然后说:“行。”
两人下了车,明恩看着他的车,一路上只这一辆惹眼的,指了指问:“这样停在这没事吗?”
“没事。”他看了眼。
明恩也随他,两人一起走进夜市里,一路上的烟火从摊档里的锅中冒起,冉冉升空。有烤串、爆炒栗子、炒花甲、炸牛蹄……那些香气随烟,附着在走过的每个人身上,大家都笑意盈盈的。
“你来过这吗?”明恩仰头问他。
他下意识挑眉:“当然来过。在棉市打完球宵夜不对胃口的时候,也会去这些夜市吃。”
“哦”明恩瓮声瓮气回答一句:“我以为你不会来这种地方。”
他没说话,明恩就以为他没听见。路过一家档,里面卖的是草莓塔,明恩觉得很有意思,有点馋,跟老板要了两个,正准备付款,贺时砚的手臂越过明恩头顶,‘滴’的一声扫码了。
明恩也没抢,伸手拿过两个草莓塔,给他一个。
“生日快乐,贺时砚,这算我给你的生日礼物行吗?”
他眉头一拧,很不爽的样子:“哪有这样的,这还是我付的款,不算。”
明恩腹诽,你要的东西我怎么买得起,但还是说:“那你要什么?”
他朝老板要了根签子,把自己那个草莓塔上的草莓挑成一串,递给明恩:“再要一个愿望行不行?”
明恩愣眼看着那串草莓,也还是接过,咬了一口,他的那个比较甜。
“行。”明恩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答应下来,但也强调:“得是我能办到的,你不要强人所难。”
逛了一圈,临近十二点那会儿,真的很冷了,贺时砚催着要把明恩送回家,才又上了车。回去的路上暖气开得很足,明恩又实在是精力耗尽,上车没一会儿就迷糊了,半睡未睡的。
但贺时砚在开车,不知道,只以为明恩是扭头看窗边的风景,想起刚刚明恩说的话,他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说:“明恩,我家世虽然不错,但我也不是靠家里走到现在的,你不要把我看得那么高,我和你一样,都是普通人,有七情六欲。”
“你也很优秀,也有我够不着你的地方,钱不是用来衡量一切的,有些闪光点,不是可以用钱来简单衡量的。家世我没法改变,但我从没因为这家世看不起过谁,在我眼里,你独立、温柔、坚韧有力量,你比我优秀。”
“很多东西比家世更重要,也更难能可贵。”
那边没回声。
贺时砚才笑了,知道明恩是睡着了。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接近十二点半,路上已经没人了,偶有一两台车子经过,还有风吹落叶的声音。贺时砚没叫,明恩睡了一会儿才悠悠睁眼,她缓了好一会儿神,才清醒过来,把身上的外套还他。
力道不大,但外套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掉在毯子上闷响出声,明恩俯身去捡,贺时砚开了车灯。捡起来握在手里一看,是积家的一只表,六位数的一只表。
明恩搁在手里捏了一下,问:“这只表是积家的,但我怎么没见过?”
“定制的,我喜欢它的表盘,表带是我找人设计的。”他一字一句机械化的回着,目光全然停留在明恩脸上。
“那是全球独一只是吧。”
“对。”
明恩点点头,把表和外套都还给他,说谢谢。
他是感受到了的,也知道错了。感受到了明恩一点点还未完全沉沦的抽离,他知道错了,不该带明恩参加生日宴,但最初的想法,确实只是想把明恩介绍给身边的朋友,也在父母面前露露眼。
他想漏了这方面,铸成了一场大错。
春节过后,再回到棉市的时候,第三阶段季后赛开始,意味着总决赛近在眼前。贺时砚一直想找机会和明恩谈,但明恩会躲,会特意和别的同事交换工作,很少再去采访,更常是比赛时在球场旁扛着相机拍摄集材料。
第三阶段末尾输的两场球像是警钟,队长也发了很大的脾气,希望大家专注在比赛,一年的比赛和集训都是为了两周后的总决赛,那个奖杯。所以大家都不得不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比赛中,包括贺时砚。
但问题出在季后赛,季后赛的那段时间,气温剧降,有些主场的气温甚至都在零下了,要适应这种气温其实很难,加上长途奔劳和密集的集训,人疲倦,就容易感冒。
到季后赛的几场球,其实球队的球员已经陆续都有发烧感冒的症状了,但不能随便用药,基本上都是熬着等退烧,而这也意味着他们在发烧期间没法上场,或者上场时间急剧压缩,那么就相当于贺时砚需要分担掉同位置其他人的上场时间。
终于到总决赛第一场的时候,贺时砚也没熬住发烧了。队里一连一套阵容的人都在发烧,队医忙不过来的时候,明恩也会帮着照顾,想方设法熬一些姜汤让他们喝,给他们物理降温。
姜汤分到贺时砚房间的时候,明恩没法让别人送,只能自己拿进去。贺时砚烧到三十八度,但仍旧不肯休息,依旧举铁,进行一些保持肌肉的力量锻炼,明恩进去的时候,他恰在拉腰部力量。
“歇会儿吧,现在不能过度操劳,要休息才能好的快。”
贺时砚朝明恩看一眼,很听话的搁下器材,坐到沙发上,说:“明恩,我有事想和你说。”
明恩手中动作一顿,说:“有什么事都等总决赛过去了再说。”
“我着急。”他接话很快,眼睛直盯着明恩。
“着急什么?”明恩把姜汤勺出来给他一碗,说:“我不是在这吗?等总决赛之后再说。”
“那你躲我干嘛?”
“我没躲你。”
可贺时砚不想等,他伸手攥住明恩的手腕,那根红绳上的桃木小牛膈在手腕上,有些痛。
“明恩。”他说:“我喜欢你。”
明恩看着他,愣了一瞬,而后踩了电门一样甩开他的手,杏眸圆瞪:“你不要胡说了,好好休息。”
“我说真的。”他也站起身,想往明恩那靠一步。
可明恩显然乱得慌,不想再听,转身逃之夭夭。
自后的一周内,贺时砚都没再见过明恩。他很想明恩,但怕吓着她,所以忍着没找她。
总决赛五场三胜,前面比分二比二的时候,全国球迷的焦点,就都落在了总决赛的第五场。这是时隔四年后,球队最接近冠军奖杯的时候,不容有失。
可贺时砚仍旧没退烧。距离比赛还有十小时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大家都已经在集训的时候,贺时砚烧到三十九度,不能用药,还在酒店房间里休息。
那是一周以来,明恩头一次见到他。他窝在床上,脸埋在里面,析长的身子蜷缩着,轻轻颤抖。他很冷,眉头蹙着,嘴唇干涸,脸上呈现着明恩从未见过的苍白和疲态。
明恩把手探在他额头上,很烫。他才睁眼,眼角烫的有些发红,也说不出话,嗓子是哑的。
“贺时砚,要去医院看看吗?”明恩跪在床畔,问。
他摇头,意识是清醒的,他还想坚持打比赛。明恩懂他,一句都没再劝,柔声说:“那我给你煮水,你一直喝,然后物理退热,好不好?”
“行。”他说。
明恩也点头,在房间里煲水,给他贴上退热贴,用酒精把毛巾喷湿,给他擦手腕和脖子,想让他尽快退热。
一场连轴转的照顾过来,终于在下午两点,吃完明恩熬的粥之后,烧退到了三十七度五。再喝完一杯水后,贺时砚就坐不住了,要去跟队练习,明恩没拦,看着他出门的时候,嘱咐了一句。
“一切小心,不要太拼。”
他回头看着明恩,说:“等我回来。”
明恩朝他笑,很淡。筑起的围墙一点点坍塌的时候,明恩也骂自己,没出息。
总决赛第五场在傍晚的八点开始,盛林和向逢时都来了,盛林旁边站着一个明恩没见过的男生。从明恩这边看过去,他们坐在第一排,没过去打招呼,比赛已经开始。
明恩依旧习惯性的坐在观众席,随着跳球开始,目光没离开过贺时砚。他跟着球队跑,拿球过半场,组织战术和跑位,有机会也会拿球冲自己上篮,也会抓住机会抢断,用摄像机都追不上的速度打反击,那个速度,明恩坐在观众席上看,手都会捏汗。
速度太快了,明恩知道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强度的跑过了,而且是在还没完全退烧的情况下。每个暂停明恩都能看见他在急促的喘气,喝水,然后咳嗽。他扶着腰撑着膝盖,体力一直在下降,他休息的时间不多,偶有的一两分钟都拿去咳嗽了,所以脸色也很不好看。
终于撑到第四节最后三分钟的时候,一次抢断里,对方球员失位阻挡快攻,下意识的伸手往贺时砚腰上一拦,速度太快了,贺时砚身体失衡,连球带人在场上甩了出去。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身体是甩出去的,膝盖着地,身体后落。
球馆呼声一片、加之主场主持的声音、篮球背景音、还有替补席站起来叫停的球员,饶是那么多的声音汇集在一起,都无法掩盖贺时砚摔在地上的那声巨响。
他很久都起不来,裁判和替补席的球员都跑过去,将他围了起来,队医提着箱子冲过去,前面一排的盛林和向逢时触电一样站起来,扒在栏杆边,探头看。
明恩什么都看不见,手心都是汗。
很久之后,那些围住贺时砚的人渐渐疏开,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看他的样子,是伤得不轻的,但他坚持要把那两个罚篮先罚进去,再退场,他是全队罚球命中率最高的球员。
但那两罚,全失。
明恩眼睛开始红,看着大比分持平的荧幕,看着其他球员扛着他下场,看着他退场前仍要抬头看比分。
明恩知道他意难平。
他的膝盖一定伤得很重,但他忍着,除了明恩观察他的走姿,没人知道。
时隔四年来,最接近奖杯的这一年,步伐停留在总决赛的第五场。他们没能拿到奖杯,只能在一片欢呼声和倒嘘声交杂的声音中落寞退场。
偶有的那么几句埋怨的声音自明恩身后传来,他们在怨贺时砚的那两个罚篮。大比分是以一分输的,仅一分输掉比赛,大家心里都有怨气和不甘。明明可以,却没有,大家都需要一个发泄口,而这个发泄口,看似很合理的安在了贺时砚的身上。
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任何社交平台上,只要有关于体育和篮球的话题,免不得都会看到贺时砚的名字。可笑吗?一个球队的关键球员,因为两个罚球,受球迷们漫天的口诛笔伐。大家都只知道他丢失了两个罚球,没人知道他膝盖十字韧带撕裂,要休养近一年的时间。
大家说他是废物,说他状态不行没人逼着他打,说这么近在眼前的一个冠军丢在他手上,说让他离开球队。
大家只看比赛结果。
没人知道他当时是忍着怎样韧带撕裂的痛,没人知道他忍着怎样的身体疲惫去罚那两个篮。
贺时砚是认的。所有的谩骂他的看在眼里,也都愿意背负,一句话也不解释。
贺时砚在赛季结束后几乎消弭无踪,电话不接,信息不回,连球队也找不到他。他需要时间去缓和,也需要时间去消化,明恩都明白,但明恩觉得他更需要陪伴,即便是无声的,这都不该他一个人扛着。
可明恩也找不到他。最后找到明恩的是盛林,盛林要到明恩的号码,打电话提前说了,开车来接的明恩,直接把人送到了贺时砚自己的公寓里。
“我觉得,阿砚现在需要你。”
明恩沉默,手里提着刚温的粥。
“你知道,他们这种公众人物,需要承受的目光不少,谩骂和责怪、表扬和嘉奖,每一字每一句都得拿实打实的东西换,都是明码标价的。”盛林说:“贺时砚这个人,从开始打球到现在,遭过的骂不少,但这次,打击确实大,能走过来,可以涅槃重生,走不过来,也可以倒在谩骂声里。”
“我不是说他可怜,比起大部分人,他可幸福了。家世背景好,长得帅,也有品。”盛林抿抿嘴,看向窗外,像是说自己,也像是说贺时砚:“你看我们都很风光,吃住行都很顶的,但就是因为这样,我们从小到大要承受的东西就更重。”
“我们也要认真学习,也要抢成绩,除此之外还有各种课外班,学跳舞学弹琴学画画,不管喜不喜欢,都得会。身居高位,我们才更会看到那些肮脏的交易和龌龊的举止,拥有得越富足,欲望就更加永远无法满足,所以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出卖。”
“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见识到这些了。”盛林扭过头,看着明恩:“所以我们不比谁厉害,看到的面不一样罢了,你觉得我们纸醉金迷很富足,我也觉得你很干净,一家子四五口围在一起过节吃饺子很温暖。”
“明恩,我很喜欢你。”盛林眼向下垂,看着她手里的粥:“贺时砚也是。”
……
贺时砚的家在十九楼,电梯到的时候,明恩走到门口摁了好几下门铃,里面的门才缓缓开启。
他慵懒得抬起眉眼,见来人是明恩,愣了一瞬,而后让开路,让明恩进去,自己到卫生间去洗漱。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神清气爽不少,但仍有颓废和疲态。
明恩把瘦肉粥勺出来一碗,搁在茶几上,还冒着热气。贺时砚看了眼,给明恩倒了杯温水,才走近,问:“你怎么知道这的?”
“盛林送我来的。”明恩老实交代,眼睛黏在他身上。
他走路还是很奇怪,膝盖的韧带应该已经手术恢复了,但对于篮球运动员,这是绝对远远不足的,他需要到最专业的机构里去作恢复特训,包括身体和心理。
“贺时砚,你的膝盖。”明恩看他拄着拐杖,忍不住问。
“没事。”
“你不出国去恢复吗?那里的条件会比较好。”
“……”贺时砚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明恩没接着问,把茶几上的粥递给他,他也顺势接过,食不知味的吃着。明恩在茶几这侧,坐在地上看着他,两分钟后,贺时砚递给明恩一个靠垫。
“垫着坐,地上凉。”
“贺时砚,你一点都没变。”明恩没伸手去接,突然没头没尾那么一句话。
“什么?”贺时砚显然不明白。
“贺时砚。”明恩叫他一声,起身走近他,在靠近他的地方重新坐下,仍旧坐在地上,而后仰头看着他,距离很近,四目相对,都很安静,尽在不言中。
“捂住耳朵,朝前跑,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日子。受伤了而已,你不能倒下,你应该浴火重生。”
明恩淡笑,浑身的柔意硬是有坚不可摧的力量蔓生,顺着两人交汇的目光,也像一阵热流一样传递到他身上。
……捂住耳朵,朝前跑,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日子
似乎曾几何时,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明恩仍盯着他黑沉狭长的眼睛,一刻也不曾松开,不躲不避,和他直视着。
贺时砚看着明恩,看着她昂首看着自己,眼睛眨着,睫毛动着,阴影扑闪在眼睑上,脸又小又白,唇上氤红水润。
很美。美得不惊艳,但很耐看。
贺时砚盯着明恩看,看了半晌,看出了一点回忆,在脑中飞快的闪过。
操场、石阶、罗马柱、草坪、手链、明恩。
明恩,他想起来了。
他突然笑了,狭长引人的眸子像个深渊,凛着明恩的,问:“明恩,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明恩顿了一瞬,其实没想过他会记起来了,毕竟已经过去很久,而且那个年纪,他转学以后,还遇到过很多的人,也遇到过很多的事,都比明恩重要,所以那件小事,明恩以为他不会记得了。
明恩低头组织了会儿语言,实话实说:“我以为你不会记起来了。”
贺时砚当时其实就有猜到明恩会当记者,会在自己身边的原因。他朝明恩细小的手腕看了一眼,那条手链还在。
“记起来了。”贺时砚说:“你该早点说的,很高兴看见你现在这样。”
明恩朝他轻轻一笑。
“我得谢谢你,贺时砚。”明恩想起从前的事情,依旧会难受,笑容隐下去,说:“那会儿,可能你只是很有正义感,觉得我的事情不该让大家摆到明面上,所以和我说了那句话。”
是这样,毫不夸张。当年的那件事之后,周遭人有意无意的讨论,打量在明恩身上的目光,有关于明恩的家世,还有父母的工作等等一切,其实无异于一种视奸。可明恩家里没钱,没法再供她去读一个新的私立高中,所以得当作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苟活。
所以,其实贺时砚当时那句话,像是冬日里的篝火煨小雪。
“但如果不是你。”明恩红着眼看向他,脸色不似刚才轻松,说:“可能没有现在的我。”
贺时砚一字一句听完,也一字一句记在心里。他沉默了片刻,对上明恩通红的眼周,分不清是醺醉的颜色还是哭过的痕迹。
“所以,贺时砚。”明恩说:“是你告诉我的,不要在意他们说的话,过自己的生活。”
“你这么厉害,篮球是你梦想,你还有很长的未来。”
“我陪你去把膝盖恢复好,下赛季再卷土重来好不好?”
贺时砚手里的粥凉了一半,但身体是温的。他凝着明恩柔软的笑,温轻的声音,当时眼角就红了,真的很明确的觉得,这辈子就是明恩了。
只有明恩这个人,柔中又有风骨,明明是世上最温柔娇软的花骨朵儿,却又凛着一身风骨,任寒霜吹袭。
整个客厅都安静下来,窗外夜色渐起,灯火缓升。贺时砚应了句:“会等我回来吗?”
明恩说:“我一直在这里。”
贺时砚言出必行,在和明恩谈过的一周后飞往洛杉矶。飞的那天,明恩有工作在身,贺时砚的父母和发小还有几个队友去送的他,那会儿广播通知登机,他还坐在原地不动。
【不来送送我吗?】
那天明恩有工作,实在抽不开身,贺时砚发出去的信息也始终没有回音。
终于在广播第二次提醒乘客登机时,贺时砚才提起包,和大家都简单抱了下,要进安检。同一时间机场进口,明恩焦急忙慌提前结束手头的工作,赶到机场,她在偌大的机场里跑动,找贺时砚所在的登机口,汗从背夹流出。
这边安检通过,贺时砚动作很慢,转身从传送带里拿自己的包。原本没抱希望还能见到明恩,但就那么一个瞬间,他很想回头再看一眼。
一瞬间,回头的一眼,他看见明恩自外飞奔过来,站在登机口十米外的地方停下。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中间夹了一堆人,家人、朋友、队友还有一些排队的乘客,人影重叠。
他个子高,目光穿过人群熙攘,定睛看着凌乱慌忙的明恩,两人都没说上话,只看见明恩最后的唇语。
——起落平安。
贺时砚出国的时候,是六月份,直到一月份,他才回国。整七个月的时间,从炎夏到深冬,明恩和他一直都保持着联络,也趁着出公差的机会,在中秋的时候去看过他。
五天的时间,明恩的酒店订在他家附近。那五天里,头两天是为工作,后面三天是明恩自己的时间。
三天中的第一天,明恩陪贺时砚一起去康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水、知道他什么时候要补充糖分、也知道他什么时候需要换背心,在一边安静的等着,等他结束。下午和明恩去了一趟西海岸,在那里看见了连片的火滚云,碧蓝的天隐在后面,与深色的棕榈交映成剪影,看天色渐变,星子欲露。车子停在路中,谁也不说话,只吹风看景。
三天中的第二天是中秋,两人一起去华人超市买了材料,到贺时砚租的房子里包饺子,也弄石市的特色小吃,解贺时砚的馋。原本以为中秋会圆满的过去,明恩正准备回酒店的时候,贺时砚就发烧,还一直忍着不说,出门的时候两人的手碰到了,他才松口的。
贺时砚是个轻易不愿意去医院的人,所以只窝在沙发里喝热水,他一个大男人,家里连基本日常的备用药都没有。那会儿天到了晚上也冷,他缩在那里,一如回到上赛季总决赛前的样子。
明恩也着急,看着他一点点陷进睡眠里,又坐了很久,才起身走到门口套上外套出了门。
明恩打车到最近的药店里,买了两盒退烧药。走到门口正想打车回去的时候,才猛然惊醒,自己不知道贺时砚家的具体地址。她才到这第四天,是不认识路的,即便先回酒店,平时去他家都是他开车接的,所以其实酒店去他家的路,明恩也认不得多少。
那会儿是晚上近九点,路上行人还有很多,车水马龙一片,明恩懂英语,但在这会儿去用不出来。没办法只能掏出手机试图给贺时砚打电话,但贺时砚睡得沉,确实看不见也听不到调成了静音的电话。
最后折中的办法,明恩先打车回到酒店,再试着从酒店摸到他家,完全靠感觉。酒店和他家都位于较偏僻的位置,那会儿和市区不一样,显得很安静很萧条。
明恩有点害怕,拎着药的手也有点抖。气温降下来,她把大衣外套拢着,凭着仅有的一点记忆一直走,可始终找不到他家。很应景的,一场小雪纷纷扬扬的下起来,雪落头顶,明恩就突然就觉得很无措。
眼眶开始红,也开始害怕,鼻子一抽一抽发着酸,露在外面的鼻尖冻得通红,她把药埋在口袋里,仍执着的走着。
不知道走到什么位置,周遭已经基本没什么人了,明恩停下步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雪还在继续下,风吹过,旁边的枝叶沙沙交织出声音,路灯照过疏影落在地面。
也是在那一刻,口袋里的电话响起来,明恩连忙接起来,语气有几分哽咽:“贺时砚?”
他的声音发哑,声音有些压抑着的急切:“你在哪里?”
“我也不认识路。”明恩埋怨自己,但也冷静下来环视周遭,而后对着电话那头说:“这里有家咖啡店。”
明恩把名字和装修风格形容给他。
“行。”他的语调轻了些,安抚说:“你到咖啡店里等我,别乱跑,我去接你。”
明恩照作。不过十五分钟,贺时砚的车停在门口,她一眼就看见,推开门往外走,他也正从车里下来,快步绕过车头,手里拿着一条围巾。
车灯还在照着,光落在数十米外,地上的雪正在融化,又不断积聚。明恩步子停在车头前,离他不足一米,贺时砚把手里的围巾一圈圈绕在她脖子上。
明恩也抬眼看着他,眼圈更红,湿漉漉的,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看起来很可怜。
“对不起。”明恩忍住哽咽,抽啜一下。
“自己跑出来干什么?”他声音因发烧而持续的发哑低旷。
这么一问,明恩更委屈,想起他还在发烧,眉头一拧,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隐进围巾里。
“我去给你买药。”明恩红着眼解释:“但我忘记你家地址了。”
“你知不知道这么自己跑出来有多危险,我要是没睁眼,你大半夜的走到这知道怎么回酒店吗?”
他语气有点重,不似在电话里安抚的语气,也正因见到明恩没事站在他跟前,才舍得这么说。他是想到了明恩高中那会儿,就是因为大半夜去买药才出的事,他其实知道明恩害怕,但也咬牙去买药,所以才更心疼。
明恩垂头,单薄的身子颤抖起来,越哭越委屈。贺时砚瞧着,又心软,伸手把人抱进怀里。
“我担心你。”他说:“大半夜异国他乡,找不到你我慌得车都开不好。”
明恩埋在他大衣里抽泣,也克制住泪意,瓮声瓮气说:“回去吧,你还发烧。”
那天晚上回到他家的时候,贺时砚整个人瘫倒在床上,吃过药后困意上头,径直睡过去,睡前嘱咐过明恩,今晚在他家睡,有客房,不要再自己跑出去。
明恩自然答应,但也没怎么睡,几乎是整夜守在他身边,给他擦身换退热贴,半夜把他叫起来过一次又吃了一片药。
后半夜的时候,风雪止歇,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顺着屋檐滴滴答答的坠在窗台上,发出闷声。房间里只亮了一盏琉璃色的小台灯,点了雨后森林的香薰烛,在角落里盈盈泛着光,雨后清新的气息缭绕在房间里。
暗黄的灯也落在他脸上,在阴影下,他的脸轮廓更显,似乎比之前瘦了点,但眉目依旧没变,狭长深邃,闭着眼的时候更温和一些。他睡得不安稳,眉头蹙着,眼睫轻颤,在烛火中倒映在眼睑上。
明恩凝眸看着,她坐在地垫上,上半身趴在床畔,守着他,也描摹着他。良久,明恩动动身子,突然想起今天在雪里,他抱着自己的模样。
雪下着,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身上。他们相拥在一起,感受相互身上的温度,在异国体会什么叫后怕和庆幸。
明恩抬手抚上他的眉眼,也想起上赛季总决赛的时候,他攥住自己的手,突如其来的一句‘我喜欢你’。
指尖顿在他的眉梢,明恩莞着嘴角,眉目在灯下照得更温柔安然。她支起身体,在他眉间轻落下一个吻。
“我也喜欢你贺时砚。”明恩说:“比你更早,喜欢你很多年了。”
一室悄然无声。
贺时砚睡过去,没能听到明恩的表白。
烧是在半夜退下去的,贺时砚睁眼的时候,明恩正趴在床头睡着,但睡得不沉,几乎是贺时砚一动,明恩也跟着直起身体,睡眼惺忪的看着他。
“还烧吗?”
“不烧了。”贺时砚看着她眼下乌青,说:“你到床上去睡一会儿,晚点我叫你。”
明恩没推辞,实在困得厉害,原本准备小憩,但再醒来的时候,原木桌上已经摆满了早午餐,鸡蛋土司加芝士,水果麦片牛奶。
“快坐下吃点东西。”他还在厨房忙碌,扭头说了一句,手上动作没停。
明恩不矫情,坐下来。都一口一口吃完的时候,贺时砚端来一盆草莓,都是草莓尖尖,上面还挤上了圆滚滚的奶油,都很均匀,看着胃口大开。
“你今天不去机构了吗?”明恩捻起一块草莓,酸甜的果汁和浑厚香腻的奶油混合在一起,在舌尖爆开。
“你明天不是要回去了,今天带你去玩。”贺时砚给抽了张纸,递给明恩。
明恩不置可否,给他也捻了一块草莓:“草莓屁股呢?”
“我都用刀子切开两半,吃掉了。”他很老实,耸耸肩,说草莓屁股很酸,以后不吃了。
都吃饱了的时候,明恩换了条裙子,坐在沙发上等他。他拖拖拉拉找了件很好看的恤衫穿上,因为他个子高,再搭一条工装裤和他的球鞋,一整个站明恩面前的时候,像是个高中生。
眉目狭长引人,鼻骨很高,身姿宽阔,一整个把明恩笼在光下,左手戴着一串佛珠,一手拿手机和车钥匙。
明恩觉得他超帅的。
“今天长得还行吗?”他看出明恩一瞬的愣神,还特意俯身低头凑到明恩跟前问,贼贱:“都按你喜欢的样子打扮的。”
“说什么……?”明恩低下头,脸颊迅速通红,连到耳根去,声音低小:“不是每天都长一样。”
贺时砚也不再逗明恩,垂眼看明恩今天穿的吊带小白裙,到小腿,穿了罗马凉拖,简简单单的,肌肤白得要发光,脸也小,嘴唇涂了鲜红色的口红,头发随意在头顶扎起一个小丸子,几丝碎发垂在额前,就有很不经意的美,既纯粹又干净。
开车的是贺时砚,车子一路朝着市区开过去。贺时砚考虑过要带明恩去洛杉矶很出名的音乐会,但终究觉得明恩喜欢安静,所以最后还是和明恩去了当地很出名的一个露天影院。
明恩好喜欢那个露天影院,在国内没去过这样的地方。
贺时砚和明恩都坐在车里,把车厢收音调到电影的频道,巨大的荧幕立在场地中间,坐在车里稍仰着头看正好。那会儿是刚吃完饭的点,天色才刚刚开始暗,天边远际还有一点点灰橙,逐渐变成灰蓝,衔接渐变得像一副水彩画,漫在天空中,星星在天色暗的这一侧露出头角,一闪一闪的。
贺时砚开了点点车窗,海风也吹进来,很惬意。
电影是播得是怦然心动。
车厢里静了一会儿,贺时砚盯着天色沉下来了,氛围都在了。电影播到中场的时候,天色乌沉,星星都冒头,明恩看得很认真,突然那么一瞬间,‘砰’得一声,连绵的烟火在车子左侧的天空上炸开。
明恩吓一跳,然后目光流转在烟花里,一场烟花盛宴,色彩流转,火星迸射,光都聚在朝上看的人眼里,星光自眼底流出,明恩笑,眉目里都是跃动和温顺。
贺时砚把天窗打开,任明恩看,他倒不意外,只一手撑肘挂在车窗上,扭头看着明恩看烟花的样子,也看烟花打在明恩脸上的光亮。
“你快看烟花,贺时砚。”明恩伸手拉他。
“烟花管你看饱。”他笑着说。
明恩:“这烟花你买的?”
他好暇以整的看着明恩神色变化,很得意,邀功似的:“喜欢吗?”
明恩笑着点点头,超喜欢。
“可是我喜欢你,明恩。”几秒钟之间,他脸上已然不再戏谑,取而神色认真,眼底赤诚又纯粹。
烟花还在继续燃,电影也在继续播,周遭欢呼声一片,很热闹。
明恩看着贺时砚,与他径直对视着,在心中兜了一百个圈子,将隔在两人中间的所有筹码都想了一遍。
最后明恩垂头,神色不明,声音很轻:“这不算表白,不正式,也没花。”
“这不是正式表白,我只是告诉你,我很喜欢你,想保护你,也想依靠你。”他一字一句说出口,字字句句砸在明恩心中。
“我不随便,对你表白也不能随便。”他说:“一定得你满意。”
那夜过后,明恩按计划回国,继续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时间在春夏秋冬间过得飞快,似乎只是添了些衣物,又少了些衣物,时间就在这么些不知觉的变幻里走过,如梦也如影。
贺时砚在一月份回国,重新出现在众人眼里的那场比赛,盛林和单静禅、向逢时他们几个全都在,仍旧在观众席第一排。明恩有工作在身,坐在家属席旁边的,用相机拍摄。
比赛在八点准时开赛,明恩在这头摄像机里盯着贺时砚,看着他在球场里灵活的跑动、组织、上篮、抢球、转换进攻。
整个过程都很流畅,他拿着球在球场上阅读全场,停在位置上观察队友的跑位,他定在那儿,球依旧在运,身子稍稍俯低,胸膛剧烈起伏着,汗从额间流出。那一刻的贺时砚,像是蓄势待发的猎豹,等待着时机。
五秒过后,贺时砚带球过人,用节奏和速度晃倒一个、过掉一个,直冲篮下,而后在罚球线进一步的距离起跳,喘息之间,‘砰’的一声,球径直扣进篮筐里,清脆的一声响,整个球馆都能听见。
看,贺时砚在用自己的方式,昭告那些曾经谩骂过他的人,他在沉默中浴火重生,比从前更甚。
如同直到现在也有人不知道他当时忍着剧痛罚篮,也没几个人直到他在美国的康复集训付出了多少。
但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出,是他给自己的交代。
贺时砚的复出让球队如虎添翼,在第三阶段以连胜结束。随后又是一个赛季竞争最强劲的时候,毕竟闯到了这里,没人不想拿冠军,有野心就有拼抢,有拼抢就会有受伤。
每场比赛明恩都照旧坐在记者席,那是靠他距离最近的地方。每场比赛前,明恩都会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小心,他也都满口答应,可上了场,每个球他都拼尽全力的抢,数不清有几次,在拦下拼抢的时候,正正摔在明恩面前。
就像现在的这个球,总决赛第一场。他和对方的中锋拼抢一个三分弹框而出的球,身体力量不足,体型相差也大,拼抢间大家都是用尽全力的,那会儿那个球,就是对方中锋用身体力量把他撞倒在地的。
贺时砚甚至反应不过来,下意识还要抢球,后脑勺直接摔在地上,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他正正摔在明恩面前,缓了很久都没能站起来,只是闭着眼,捂着后脑勺,说不出来。明恩坐在那,端着相机的手发抖,交给了旁边的同事,看着队医提着箱子跑来的样子,一下子把明恩的记忆扯回到上赛季末,也是总决赛,他也是这样倒地。
比赛停下来,球队队员越过半场过来把人扶起来,他站在场边缓了好一会儿,意识清醒一点了,也还是晕。他朝扎堆的几个人里伸出手,大家也都下意识的要去接,明恩也在其中。
贺时砚却谁的手都没接,几个人顺势抓住他的手臂,明恩手在空中一顿,正要垂下去。那么一瞬间,他把手臂从几人手里挣开,而后穿过几人的身体和手,一把从中拽住明恩的,牢牢的拉住。
明恩扶他坐下,眉头深蹙,但没哭,也没再发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颗糖撕开给他。
“能坚持吗?”
他把糖果含进嘴里,闭了会儿眼睛,才抬头,说:“没事,别担心。”
明恩太了解他,他是个斗志昂扬的人,除非站不起来或者意识不清醒,否则决不轻易退场。他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每一步靠得都是拼劲和态度,不到最后一秒钟决不肯缴械投降。
他重新回到替补席,停球后换上场,明恩看着,轻声呢喃:“别再摔在我面前了贺时砚。”
比赛仍是赢,比赛结束后队医和贺时砚一起到医院去检查,同一时间,那段贺时砚伸手去牵明恩手的那段视频,传阅到了贺时砚父亲的手里,起先是风平浪静的,明恩也没想过,会出动到贺时砚的父亲来找自己。
坐在市中心高楼大厦之下的一家餐厅里。贺父没过问明恩想吃点什么,只是在点完所有的菜品后,随口问一句:“没问题吗?”
明恩淡笑点头。
“相信明小姐是聪明人。”贺父抬手推了一把眼睛,镜片后的双眼闪着精光,是个商人,决不经手亏本的买卖,每一笔账目都需要有利益、有价值,才会签字盖章。
对生意是这样,对人情世故也是。
“我也听过阿砚在家里提起你,看起来他很喜欢你。”贺父说:“但我觉得,我有必要开门见山,我查过你。”
明恩抬眼,桌底下的手开始抖。
“原本我对阿砚的另一半没什么太大要求,只要他喜欢,物质这方面我们很富足,只要是个能识大体的女生,我和阿砚妈妈,都是没意见的。”
“但据我所知,你在高二的时候,出过一件事。”他看着明恩逐渐发红的眼,顿了一瞬,但毫不怜惜:“很抱歉揭开你的伤疤。但是明小姐,我们明说,我知道你很努力,也很有上进心。”
“但我现在的一切,以后都会是阿砚的,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姓贺。我知道你很努力,也很上进,从名校研究生毕业,但,或许你人生的最高点,也只能到这里了。”
“我不否认你的努力和上进。”贺父身体向后靠,身子倚在椅背上,开口:“我今天找你之前,还去过一趟你家。你弟弟欠的债,我替他还了,希望你们一家以后能过得美满。”
明恩低下头,心脏像是有滚过火的铁块在烙,一下又一下,蚀骨的痛,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太阳穴也开始疼,像要生生在这把明恩撕裂开,炼狱也不为过了。
明恩用尽所有力气控制自己的身体,咬着内侧的一块软肉,铁锈气息在口中蔓延。
你看。他们只要动手,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如果愿意,还可以把蚂蚁困在圈子里,折磨一通。
“我父母……要你的钱了吗?”
“他们去市场买了菜,今晚家里,应该会很热闹。”
那顿晚餐谁也没动过一口,从冒着热气到油渍凝固,贺父先行离开,明恩坐在那里缓了好几个小时,才有了一点点力气站起来,扶着栏杆往外走。
她头痛欲裂,隐约记得贺父离开之前,自己开口说过的一句话。
“我知道您的意思了,别告诉贺时砚。”明恩攥着那张餐布:“他很拼命,才走到今天的,他离总冠军不远了。”
“等总决赛之后,你会得到满意的答案。”
其实明恩接受的,接受这个结局的。
这一天之后,明恩和同事交接了工作,在家昏睡了整整两天,手机处于关机状态。而两天后是总决赛最后一场,如果今天他们能得胜,总冠军的奖杯就会到手。
明恩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手机,里面只有贺时砚的电话和信息。没有父母的,也没有弟弟的。
明恩垂眸,也不算失望,自己安安静静的起来洗漱,而后出了一趟门,又在去球馆之前,去一家店里拿了一双球鞋,那是明恩定制给贺时砚的。
今晚的明恩没有工作,所以坐在观众席上,全神贯注的看比赛。看贺时砚一次又一次的在场上奔跑、指挥、助攻、上篮。他威风凛凛、招摇又桀骜,和平时的他一点都不一样。
球场上的他,意气风发,浑身都吟着一阵自信,势在必得的强势。明恩很喜欢。
四十八分钟的比赛,算上暂停和中场以及罚篮时间,比赛进行了两个半小时。分出胜负的那一刻,明恩亲眼看着大荧幕上的秒表走到零,终场声响起。
震动在明恩的胸腔,似乎在说,明恩,该停在这里了。
球馆一片喧嚣,人浪堆起来,明恩走到场外,依旧能听见不止于耳边的嚷声。
“明恩。”
是盛林的声音,明恩回过头,看见追出来的盛林。
“明恩,我有话问你。”
明恩看了眼时间,里面还有颁奖仪式,贺时砚出不来的,就答应盛林,上了她的车。
车里停靠在球馆外,没动,就那么开着暖气,等着一个人开口。
“明恩。”盛林说:“我今天去找一个朋友,看见你了,那个人是你对吧?”
明恩目光一颤,盛林继续说:“我那个朋友,让我多关照你。关涉隐私,盼檀不愿意多说。”
“但我猜。”
盛林停顿一瞬,明恩的手就攥实一分。
“你有抑郁症,对吗?”
音静,明恩彻底松开手上的力道。僵硬的回过头,透过车里的灯光回望着盛林,扯开嘴角。
“你别告诉别人。”明恩说:“你知道了,我告诉你,你听过了,就当不知道,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盛林默许。
“我小时候,遇到过一件事,两个男生把我拉进巷子里差点把我□□了。父母把我带回家,其实那个巷子里有摄像头,能清楚拍到那两个人的脸,但那两个人最终也还是逍遥法外,继续他们的生活了,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甚至连拘留都没有。”
“因为他们很有钱,答应我父母,能给很多很多的钱,也能保送我弟弟到最好的高中。所以即便他们把我的视频发到了古资的贴吧上,任人阅览。他们在研究我的样子,我的身体,研究任何我裸露的地方。但他们也照样可以躲在背后笑,自在的生活。”
“我要求父母把钱还回去,我想让他们坐牢,换来的只有一顿打,让我闭嘴把话咽下去,否则一家人以后都没法见人,所以我也只能妥协。”明恩看着窗外的景,突然觉得心很静,缓了口气,继续说:“我的抑郁症就是在那会儿有的,但我没和父母说,也没管他们要钱,所以那时候,药也只能间歇性的吃着。”
“大学选了离石市最远的地方,我为了一个人,想学新闻专业,想能离他近一点。我性格内向,刚学这个专业的时候,很费力,常常焦虑到睡不着,深夜翻理论的书,白天追着老师问。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真的需要用上好多倍的努力,才能到现在。”
“可依旧不行。盛林,你曾经和我说过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明恩说:“但现实会告诉我,不行的。”
“我花费了很多力气,才能试图和他比肩。但我费劲所有力气,也只能到这里了,我没办法给他更多,我不完美,也有污点。”明恩说:“我很难过,他和我表白了,蛮认真的,但我没有答应他。”
明恩隐去了贺父的那件事,不提他找过自己的事,也不提父母瞒着自己又拿了贺父一笔钱的事。
如果说明恩曾经付出的努力足以堪堪和贺时砚比肩,那么父母拿了贺父的钱去给明恰还债这件事,无异于重新把明恩打进泥地里,耗费明恩所有的努力,让她再也没能力也没精力再爬起来。
“盛林,谢谢你。”明恩说:“你什么都别说,也不要觉得可惜。我高中认识他的时候,其实从没想过和他有今天的,我咬着牙努力过一次,站到他身边那么一段时间,我很满足了。”
“海鸟和鱼不同归路,我认。”
“这不该是你走的原因。”盛林缓了好久,最后开口:“只要贺时砚愿意,这些都不是问题,是你没给他机会。”
“可我不想他为难,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明恩清醒又自持:“他有多喜欢我,能忽略多少现实存在的问题。”
明恩轻叹一口气:“可能是我自己没信心,所以干脆不想开始。”
最后明恩要下车,盛林拦不住,也没理由拦,只跟明恩说,要备注自己的号码。
盛林坐在车上定了一会儿,想到明恩,也想到从前自己的境遇,感同身受的理解明白明恩陷进泥地里的自卑和无奈。平复后,才补了妆,当作没事人一样回到场内。
终究盛林也没帮贺时砚拦住明恩,她比谁都更明白明恩需要时间。
明恩打了一辆车,坐上去。贺时砚找不到明恩,连颁奖环节都没参加,只套了件外套,他隐隐知道的,所以冲出去找明恩,却在半途看见往回走的盛林。
“人呢?”
盛林眼圈又红,沉默。
贺时砚一秒都没再耽搁,抬腿去追,狂奔。
明恩坐在车上,师傅问了两遍目的地,坐在后座的人打开车窗,抬头最后看了眼球馆,而后说:“机场。”
车子发动引擎,车窗合上的最后一刻,明恩听到了贺时砚的声音,是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在公路的对面。声音震耳欲聋,来自于胸腔里的恐惧和慌乱。
明恩在车里回头,车窗摇到一半,露出一双清透的眼睛。
贺时砚想追过去,飞驰而过的一辆货车拦住他的去路。师傅不明,缓缓踩下油门,车子随着那辆货车一起开动。
三秒钟,恍若隔世。前一秒还在跟前的明恩消失在眼前,贺时砚还是追,追着那辆出租车,用命跑。明恩在后视镜里看着,也在车里哭到不能自抑,但终究没叫停。
路影婆娑,泪眼也婆娑。
那场旷日持久的爱恋有了回应,却终不成气候。
天公,我希望他,万事顺遂;蜿蜒向海,不必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