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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城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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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昨夜下了一场春雨,将朱雀大街洗得一尘不染,倒省了县衙武侯洒扫除尘的功夫。
送嫁的车马缓缓行在御道上,绵延数里,如一条火红的长龙。一路上,锣鼓喧天,号角长鸣,今日的京城倒比上元节那日还要热闹,引得百姓围在大街两侧驻足观看。
中宣帝乘着御撵,身后立着李承业及一干皇亲国戚,在金吾卫的层层拱卫之下,已候在了宣化门口。
春雨虽停,但天色依旧阴霾。空气中潮湿的水汽附在冰冷的肩甲之上,凝成了水珠,一滴一滴落在了孙忠的手背上。他对手上的凉意浑然无觉,如雕塑一般站在李承业身后。
李承业坐在马上,视线若无其事的扫过上方的城楼,又回到了前方坐在御撵中佝偻消瘦的身影。
即便是贵为天子、坐拥四海,也抵挡不住走向衰老和死亡的命运。
他心中暗自得意,城楼里早已埋伏着二百上乘弓箭手。待李锦的车马入了瓮城,与中宣帝饮酒话别之时,孙忠就会动手。他便立刻以捉拿刺客为由,下令关闭前后城门。他再一摔酒杯,以此为号,楼上万箭齐发……到时候他们就如瓮中之鳖,休想活着离开此处半步。
按照钦天监选定的吉时,李锦应在辰时三刻准时抵达宣化门,与父兄饮过三盏送别酒后,于巳时一刻离城,再出外郭城门广华门,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北而行。吉时将到,却迟迟未见送嫁人马的身影,中宣帝不悦的咳嗽了一声,说道:
“太子,你着人去看一眼,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承业立在御撵跟前,恭敬的答了一声喏,视线扫过了身后包括孙忠在内的几名东宫侍官,又再一次扫过了城楼,详装着镇定。
孙忠往前踏了半步,李承业的视线却跳过了他,落在了末位的一名年轻侍官身上。
那侍官领命上马,扬鞭而去,一盏茶的时间不到,他又匆匆策马而回,离着御撵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就滚下马鞍,跪地不起,低着头,战战兢兢该不知如何回话。
中宣帝又重重的咳嗽了两声。李承业不耐烦的上前踹了他一脚,那侍官就地一滚,立即又摆好叩拜的姿势,磕磕巴巴的说:“谢舍人领着一众家丁,拦住了公主的车辇,扬言说要抢亲。”
“岂有此理,当众做出此等丑事,简直要贻笑大方。快来人,速带朕前去捉拿此乱臣贼子。”听到此荒唐消息,中宣帝焉能坐得住,当即要求前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李承业措手不及。若是中宣帝离了城门,前期的布置全都白费了心血。他当即跪在御撵前,劝道:“父皇息怒,气急伤身。不如由儿臣代劳。东宫侍官个个百里挑一,定会拿下谢獠,绑住到御前领罪。”
李承业暗自思忖,孙忠是东宫侍官长,若是此时再不派他前去,恐怕会引起中宣帝疑心。不过他的家眷还捏在自己手里,有此镣铐束缚着他的手脚,晾他也不敢翻出什么水花。
一声令下,孙忠出列,点齐一列侍官,上马疾驰而去。
待跑出了李承业的视野,孙忠放慢了些速度,悄悄左右观望。路过一家酒肆,屋檐之下一角外挑的绿色望旗吸引了他的注意。又往前奔了数十丈,见到一连三家铺子的望旗皆是绿色,心念一动,又扬鞭疾驰,恢复了行进速度。
不出所望,孙忠很快押着谢玄一干人等,护送着嫁辇,回到了御前。刚好赶上了吉时,中宣帝的脸色稍霁。
在杨嬷嬷的搀扶下,公主身着一袭华丽繁复的嫁衣,头戴以红纱掩面的冠冕,缓缓下了马车,行至中宣帝身前,稽首行礼,以谢教养之恩。
中宣帝年逾耳顺,此生还是头一次嫁女儿。思及今日一别,余生难聚,送别酒还未入喉,眼中就已盈满了泪水。他胸中感慨万千,手中不慎一松,酒杯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李承业一惊,暗道不好。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城楼上的箭雨纷纷而落。
与此同时,公主往前一扑,将中宣帝护在了身下,又就地一滚,带着中宣帝滚进了嫁车底。
见中宣帝愣愣的望着她,孙萌萌掀掉已经歪了的冠冕,歉意的笑了笑,说:“这嫁车乃用精钢打造,等闲刀剑不破。委屈陛下在此稍歇,公主很快就来救驾。”孙萌萌暗自庆幸,幸好当初带着何翠儿练过两次,没想到居然能在这个场合用上。
见孙忠就站在车边不动手,李承业大喊:“孙忠,你不要你家老娘的命了?还不动手?”
孙忠大吼一声,抽出朴刀,却反身割断敷在谢玄、杨基等人身上的绳子。后者抽出藏在嫁车车底的兵器盾牌,护在嫁车周围,抵挡着箭雨,寸步不离。
楼上的弓箭手反应过来听错了号令,逐渐止了动作。金吾卫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死伤过数,一时该不知作何反应。而受惊的皇亲国戚则纷纷落荒而逃,一时间瓮城内安静了下来。
李承业见首刺失利,镇定心神,高声令道:“李锦劫持陛下,意图谋反,金吾卫还不速速关闭城门,捉拿逆贼!楼上弓箭手听命,不留活口,尽杀无赦。”
车底的中宣帝听见此言,知李承业不顾他的安危,一心谋权,急气攻心,还未出声拨乱反正,就晕厥了过去。
孙萌萌急忙探手摸他的颈侧,感受到手下的脉搏跳动还算平稳有力,松了一口气,拖着裙摆爬出了车底。她见厚重的城门缓缓关闭,又见李承业在东宫侍官的护卫下朝城门外急奔跑去,大呼不妙。
“嗖”的一声,一只铁箭钉在的李承业足前一尺,迫使他停下了脚步。循着箭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张冲端着一柄铁弓,引箭搭弦,拉弓如满月,立在墙头,虎视眈眈的瞄准着李承业。他身侧还站着一人,站姿如松,身穿金光甲,手执长槊,头盔的红缨迎风而舞。
阳光破云而出,照在那人胸前的龙纹护心镜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李承业眯着眼睛,待看清此人的五官时,心里惊骇交加。
李锦。这才是李锦的真面目。
“李承业,你在城楼里设伏,意图谋权篡位,却在这里颠倒黑白,妖言惑众。城楼内的叛贼已被我悉数拿下,金吾卫还不速速保护陛下,捉拿李承业。”李锦居高临下,睥睨着瓮城内的众人,高声喝道。
车底的皇帝生死不明,太子和公主反目,金吾卫们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冲低声说:“主公,此时正是杀李承业的良机。不如就此解决了他,永除后患?”
李锦遥望着李承业那与自己肖似的眉眼,虽说自己在梦中已杀了他无数次,但真的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手刃亲兄,心中一时犯了踟蹰。
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良机稍纵即逝。就在他犹豫的刹那间,站在孙萌萌不远处的一名金吾卫骤然暴起,身影如鬼魅一般,还未眨眼,就已行至孙萌萌的眼前,将其拽到自己的身前,刀尖横在了她的颈侧。
李承业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藏到了那人的身后,低声说道:“沈器,你可真是国之利器。幸亏母后留了一手,将你安排在孤的身边。”
他又对着东宫侍官喊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杀了反贼,将父皇救出来。”其他侍官反应了过来,当即奔向了嫁车边,与孙忠、谢玄、杨基他们缠斗在了一起。
沈器用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城墙上面,高声说道:“张冲,你若是敢放箭,我就让你的心上人一同陪葬。自古以来,忠义难两全。我看你今日要怎么选?”
张冲投鼠忌器,一时不敢妄动,死死的盯着前方,浑然不觉指腹被弓弦割出了一个口子,一缕鲜血顺着弓弦,滴落在地。
沈器的手指像鹰爪一样死死扣在她的咽喉处,皮肤贴着冰冷的刀刃,孙萌萌微微张着嘴,艰难的呼吸。她的视线穿过城门,遥遥望见一队黑衣鹰卫由远及近,向城门快步围拢靠近。
为了防止泄密,今日的行动知情人甚少,获胜的秘诀在于速战速决。两方势力悬殊,敌众我寡,且李承业又有神鹰司暗中相助。拖得越久,情势对李锦就越加不利。
“别管我,快放箭!”孙萌萌刚吐出几个字,沈器的手指收紧了力道,掐得她眼前一阵发黑。
朦胧的视线中,她见到鹰卫如蚂蚁一般涌上了城楼,李锦及若干亲卫如几条银色的小鱼,在黑色与血色编织的波涛中忽隐忽现。张冲被逼退至最高处,端着弓箭犹豫不决。
我该怎么办?意识迷离中,孙萌萌又一次飘回了病房。在编织机刺耳的警报声中,她望着坐在床前紧握自己双手的张重,绝望的哭泣。
墙上的电视机不识时务的聒噪着,上面正放着孙萌萌最一场经典的比赛,解说员喋喋不休的说着。
“孙萌萌被对手一拳打中了,正中鼻梁。这一拳可真是厉害,她直接被打退到绳边,看她直不起身的样子,我预测这场比赛悬了。哦,天哪,她趁着对手失去警惕的那半秒钟,利用台绳的反弹,迅速给了一个反击……
真可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孙萌萌心中默念。
谢玄砍翻了一名侍官,斯文白净的脸上溅满了血痕,眼中杀气四溢。他望见孙萌萌在沈器胸前奄奄一息的模样,目眦尽裂,怒喊一声:“沈贼,还不受死!”与此同时,他手一扬,袖中飞出一枚袖箭,朝沈器的背心射去。
闻见兵刃破空之声,沈器猛然一个旋身,躲开了袖箭。趁着沈器松手的这一刹那,孙萌萌引颈就刃。
在倒地之际,她见一枚铁箭凌空而来,不偏不倚,正中李承业的心口,又转头看了一眼城楼。
张冲从城楼飞身而落,拔足向她狂奔而来。孙萌萌未来得及和他说声再见,含泪闭上了眼。
意识弥留的瞬间,她隐约听见一声悲嚎,如丧偶的孤雁,回旋在城楼之上,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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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是苍白的日光灯,还有单调的天花板。她转头看向了床边的那人,眼角的一行泪随之滑落,洇湿了枕单。
“张重,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等我好了,我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