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府东侧济济哄哄,角门外驴车停作一龙,奴仆围挤忙乱。娄家祯费劲钻出人丛,抱最后一筐粗炭上车,不及清点数目,即紧推辘车回转。庖房午时起便闷似蒸屉,他停车院中,拾炭入筐,急匆匆来往数回,已然瀑汗牛喘,双目发昏。待搬进半车炭,他才跪在灶旁,抹去额汗,强自定睛点数。那歇在一旁的掌厨闻得他突突囔囔,立时叱道:“怎的这会儿点数!”
“后门人多,尽是领货的……”娄家祯咽着喘,“我看庖房要得急,便先送过来……”
掌厨的只嫌他粗夯,听罢扬手挥赶:“起开起开,先将剩下的送去柴房!”少年不敢耽搁,跌起身要走,却瞥见灶下一团人影,揉眼细瞧方才看清。“娭毑!”他大惊,慌奔上前,“你怎的下地了?”说着要扯她起身,却见那老妪忙摆起手,默摇脑袋。她显是已久坐灶下,襟前、袖口尽染炭灰,枯若皱布的脸膛烫得通红,颏下挂热汗直掉。
“不起身,还白养她不成?”掌厨点炭骂道,“庖房成日里忙不完,她倒好,躺了一季,有气力馕糠,竟没气力干活!”
可娭毑害的热病,那里受得这等蒸热?娄家祯跪下急求:“她还病着,还是我替她罢!”
“替替替,只说得好听!”那掌厨头也不回,厌烦不已,“才来时候你便说替她,还以为你多能干,结果王八爬地都比你利索!”
“可是……”
“不妨事,不妨事——”一旁老妪扯住少年袖口,“吃了一季药,已大好啦……”她竭力扬声,喉音却又沙又虚。娄家祯愈发焦急,还要再求,又教老妪滚烫的手心捉紧手腕。她着力将他拉近,凑至他耳旁悄声嘱咐:“柴房阶下还有半块馕,你去吃了,莫教旁人瞧见。”语罢,老妪推开孙儿,摆一摆铁挝。
娄家祯擦擦眼,只得依言而去,推那半车粗炭赶向柴房。
柴房设于庖房正后方的小院,虽仅一墙之隔,却经游廊阻断,辘车往来还须绕行廊端。娄家祯推车入院,因白日里不曾进食,停在阶下时自头昏眼花,气喘难收。此间少有人出入,他四下看看,自阶缝里摸出个纸包,拆开来瞧,巴掌大的馕只细细撕去些边角,竟几乎是块整的。娄家祯鼻头一酸,扯下小半塞进口中,掸去馕上的炭灰,重新包好藏入衣襟。低脸揾尽汗泪,他爬起来,捡一筐粗炭入内。
邻院庖房碌碌忙忙,灶下老妪脚边短炭,她左右顾盼,见旁人各自繁忙,便颤巍巍撑膝起身。
一墙之外,娄家祯垒齐炭堆,回头见墙角草铺凌乱,捆扎的草褥已散开大半。那是平日娭毑睡的。他一抹眼角起身,又忙不迭跑出门槛,将余下的炭搬进屋。
灶上帮厨连声催促。“就好,就好……”老妪喘气应着,挪至庖房一角,弯腰夹起几块粗炭,兜入臂弯间的竹筐。她脑仁烫胀、鼻息灼热,扶墙直起身,颊上汗珠飞落筐内。
娄家祯跑出柴房,一路小跑催辘车绕过游廊。
“火怎的都熄啦!”灶上嚷嚷。“欸,欸……”老妪勉力挤出声,虚浮的步子往前一迈,却如寻不着地面,脚底空落落一片。她身躯一歪,栽倒在地。
辘车骨碌碌驶过廊侧,炭块骨笃笃滚出竹筐。
“火哪?火哪!烧火的哪去了!”帮厨端起锅高喊。歇在一旁的掌厨教他催得心烦,环看四周奴仆往来奔忙,只那老妪一个伏地不起,不由火上心头。“混账躲懒的货色!”他纵身上去,提脚踹上那竹竿似的腿,“还起不起啦!”
呼着粗气入院,娄家祯将辘车停靠墙边,隐约听得庖房内吵嚷。
地上老妪一动不动,掌厨不住谩骂,脚掀她翻身,手往那皱巴巴的脸前一探,脸色骤变:“啊呀,祸事了!”
娄家祯循声而入,乍见老妪躺倒在地,顿觉脑内一嗡。“娭毑……娭毑!”他扑跪上前,探得老妪脸膛紫红、浑无鼻息,轻轻推搡,亦不见动弹。少年霎时打起抖:“大夫——要寻大夫!”话一脱口,他记起身在何处,忙汗流四顾。终于寻见那远远躲开的掌厨,娄家祯膝行两步,倒地就拜。
“求求你……求求你找大夫来!”他重重磕头,直将那地板磕得砰砰作响,口中一个劲哀告,“求求你!求求你!”
眼见少年额前见了血,掌厨的略觉不忍,却只心虚嚷道:“已没气儿啦,还寻甚么大夫!”他环顾周围,见帮厨正伸头瞧热闹,旁的奴仆皆只远远干立,当下恨得跌起脚来,“都杵那儿做甚!耳聋还是眼瞎?快将尸首抬去柴房!”
近前的几个互瞧一番,垂头上前。“不成、不成!”娄家祯转扑老妪身前,发了狂地赶开那些手,死死护住尸首,喉间胡乱哭喊,“大夫……找大夫来——找大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