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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潼关令(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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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早已布好的无数暗阵灵气流转,泛着浅金色的荧光,像一张层层交叠的大网。
可司马彻身上奔涌的煞气却也不好降服,黑雾仿佛有灵性,野兽一样扑向地下的暗阵,带着你死我活的气势扭打撕咬在一起,法阵中循环往复的灵气脉络不时便会被毁得只剩一丝,心惊肉跳地吊在那里,却又无数次惊险地被回流的灵气填上。
灵气与煞气战得不相上下,朱英却压根没心思看。这些凝练到仿若有形的气中蕴含着远不是她这连通灵都不到的小喽啰能触碰的力量,不管是灵是煞她都避之不及。
她只管抓起宋渡雪往外没命的狂奔,生怕波及自己。
幸好不管司马彻再怎么失控,都没对二人动手,她才能逃得如此无后顾之忧。
不,岂止没动手,那些黑雾似乎并不全受司马彻控制,雾气中隐隐显露着无数张扭曲的人脸,数次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包围而来,却被远在数里以外的司马彻捏碎了。
“噗”的一声,就像捏爆一团肉虫一样。
意识到司马彻不仅没有杀她的意思,反而还在护送她离开,朱英顿时松了口气,甚至有闲心把手里提着的宋渡雪翻了个面:“司马将军和蒋相是什么关系?”
宋渡雪已经被这位女侠别具一格的带人方式折磨得没了脾气,左右朱英不能弄死他,便放弃了挣扎,半晌后才像条死鱼一样奄奄一息道:“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
两人跑出数里,朱英觉得此处已足够安全,便将宋渡雪丢到房檐上:“我说,司马将军和蒋相是什么关系。”
毫无防备地摔了个狗啃泥的宋渡雪一骨碌翻身坐起,忍无可忍一样,却在看清朱英的脸后咬牙,铁青着脸色不情不愿地咽下了抱怨。
他从多宝镯里摸出一朵流光溢彩的金瓣莲花苞,随着花瓣缓缓展开,仿佛撑起了一方小小的保护罩,将远方的缠斗隔绝在外,连声音都淡了几分。
“这朵花完全开放前,可以支撑一刻钟。”宋渡雪将莲花苞塞到朱英怀里,又抬眼看她,欲言又止:“你的脸……”
朱英接过金莲,浑不在意地抬手,一袖子蹭去方才被震出的鼻血:“好。”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不跑了,就留在这里静观其变。
平日里半分默契没有,这种看热闹不要命的时候倒相当心有灵犀,也不失为一种另类的臭味相投。
等到朱英淌了一路的鼻血慢慢止住,宋渡雪才接起方才的话头:“什么关系?你没听说过?”
朱英疑惑:“我应该知道?”
“……”
宋渡雪迅速接受了他这未婚妻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的事实:“司马将军曾是蒋家的义子,更小的时候,是蒋相的书童。”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朱英的肩头望向黑雾涌动的深处,那个书中三言两语便写尽的人。
“蒋家是当时最庞大的世家大族之一,司马将军的父亲就是蒋家的家仆,据说是蒋相极力向自己父亲举荐,蒋家才把司马彻收为义子。”
“他初入军队就千户,也是因为蒋家义子这层身份。”
这个朱英倒是知道,司马彻从军戍边不久,便提出了只龟缩而不还击并非良策,率小队数次出城突袭鞑靼流寇,军功赫赫。
当时乾德帝的亲爹建隆帝尚未驾崩,建隆帝颇有远见地看到了众多世族盘根错节、危及皇权的风险,明里暗里提拔了不少没有靠山的新秀,想将他们化为己用对抗世族,司马彻也是其一。
但朱英并不知道司马彻曾是蒋家义子,如果加上这层干系再看,司马彻后来一路跟打了鸡血似的高歌猛击,五年官至天策大将军,成为建隆帝给自己儿子养的最好用的一把利器,意味就有些深长了。
“他……”
宋渡雪收回目光:“是,他相当于背叛了蒋家。”
“建隆皇帝给自己儿子磨了把好刀,他那儿子却是个没用的怂包,在位期间各家世族越发猖獗、祸乱朝纲不说,还差点亡了国。”
讲起这些旧事时,宋渡雪好似换了个人,不再是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公子了,他神色既平静又冷淡,这些疏离的冷淡下又仿若藏着无限悲哀。
好像他心中真装了史书里成千上百页的悲欢离合一样。
“足足两月零二十五天才派军支援,哪里是因为什么粮草不足、什么兵马萎靡,那些人就是想让司马彻死。”
三言两语间,可窥其中波云诡谲。
朱英听得心惊肉跳,良久才迟疑道:“那,蒋相是什么态度?”
宋渡雪的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怀里抱着的夙心琴。
“当时龟缩在金陵的朝臣们就此事吵了个天翻地覆,世族权臣们皆主张按兵不动、养精蓄锐,而许多由布衣升上来、身后并无势力的官员纷纷冒死进谏,主张立刻派兵支援。”
“这些人虽有碧血丹心,但乾德皇帝手中毫无实权,反倒让那些沆瀣一气的世族得以借机除掉许多不听话的人。”
他脸上露出个似怒似笑的表情,尖酸地刺道:“鞑靼人在边疆屠杀梁人,梁人自己也在家屠杀梁人,倒是志同道合。”
“至于蒋相,他自始至终没有出声,由着那些人拖了两月零二十五天。”
拖到司马彻的尸体都在关外与万千英烈一起埋进杂草里寻找不出、拖到他的魂魄都被外族魔教炼成了恶鬼,才去确认他的确已经死得透透的,再也不会爬起来碍事。
“所以,”朱英皱起眉头,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是仇人?”
蒋瑜能流芳百年,靠的可不是长得俊。
此人为相十余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上面一人还是乾德帝那个废物,因此得以在朝中广栽良材,大刀阔斧地修整了彼时梁朝的诸多沉疴顽疾,活活把被天灾和兵乱折腾得奄奄一息的大梁国救了回来。
这样的两位英雄豪杰,怎会是仇敌关系?
更何况看司马彻听闻夙心琴音的模样,也不像是回忆起宿仇的态度。
“有人这么认为。也有人考究了二人的书信,认为他们私下是联手互利的盟友,只不过最后分道扬镳了。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宋渡雪客观中肯地评价道,朱英却觉得他那副神色下另有他想。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她觉得宋渡雪的看法才是最可信的。
遂脱口而出:“那你呢?”
宋渡雪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这冷冰冰的少女修士会问出这种问题。
他思忖良久,才郑重道:“我认为,他们是知己。”
“为何?”
宋渡雪顺了顺气,正准备开口给他这没见识的未婚妻讲讲历史,眼里却蓦地倒映出一抹金光。
他脸色一变,一把抓住朱英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拽:“小心!”
——当然没拽动。
习武之人下盘稳固,他要是随便一爪子都能扯动朱英,那朱英这十多年的剑术就算白练了。
不过他话出口时,朱英也对身后的危险有所察觉,果断往前扑倒下去,堪堪避过了危险。
那是一道指甲盖大小的灵刃碎片,薄如蝉翼,削断朱英的一缕长发后宛若一道流光,秫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她手中那朵才打开了几个花瓣尖尖的金莲飞快地枯萎了。
结界破了。
杨净玄等四位祭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赶来,地下环环相扣的暗阵一层接一层的浮现,司马彻脚下被一圈若有若无的锁链缠绕,动弹不得,便就站在法阵中央与他们正面对抗。
一时间空中灵气与煞气混战不休,方圆五里之内全被夷为了废墟。
空气中逸散的煞气似乎是由被司马彻吞噬的怨魂所化,金莲构成的结界破碎后,不少流窜的怨魂被朱英这块肥肉吸引,很快将二人团团围住。
宋渡雪眼看着那黑雾中浮现上百张若隐若现的人脸,倒吸一口凉气。
朱英神色一凛,从腰间拔出七星剑,摆了个严阵以待的起手式。
她用脚尖点了点身后的宋渡雪:“它们是冲我来的,你离我远……”
一回头,发现宋渡雪居然许久过去还坐在地上,才想起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公子离了她未必能活下去,不如由自己保护,遂立刻改口:“算了,你别离开我身边。”
宋渡雪却从鼻孔里哧出一声,没好气道:“得了吧大小姐,就你这点境界,没准能保护我们得个全尸。”
怨魂无实体,不是靠蛮力就能打散的,最重要的是修为。
朱英实在想不通他怎么还有脸讽刺别人,脚尖一顿,转了个向就准备踹他一脚,手心却被塞进了块硬物——是一块透亮的赤玉。
宋渡雪:“你试试能不能从这里面吸出灵气。”
金玉木石等先天温润有灵的事物的确可以注入灵气,但却都是只进不出,能储备的灵气量也很小,只有身为天地造化之灵的人类,才能通过体内阴阳相生的奇经八脉容纳那些足以崩山裂地的浩瀚灵气。
所以仙家法宝虽然珍贵,却始终少有凡人能用的,朱英还从没听说过能将玉石中的灵气抽出来之法。
但她还是依言照做。
结果大吃一惊。
待她小心翼翼地将体内灵气注入一丝到赤玉中时,才发现这块小小的玉佩里竟然储存着足有通灵……不,足有蚻人境的无主灵气。
不止如此,那些灵气不是停滞的,它们正平缓地顺着玉里符文流动。
玉中所刻符文复杂至极,字与字之间彼此联结,每个字都参与了至少几十条灵力流动的脉络,共同引出了万万条不同的灵力流向。
如此庞大到朱英多看一眼便觉头晕眼花的符文阵非但没有混杂纠缠、灵气相冲,反而各个井井有条,彼此掣肘,彼此帮扶,生生不息。
精纯程度远远高出她、可能与无为子比肩的充沛灵气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在由上万个符文勾勒出的沟渠中流动,即便有某处断流或泛滥,也能很快被与其相连的回路帮扶,重新回到正轨。
就像在活人的体内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
朱英大骇,宋渡雪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可行,才松了口气:“幸好,天乙长老还算靠谱。”
事态紧急,朱英无法多问,她试探着从边缘挑出一缕小脉将其中灵气吸尽,面色立刻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起来,像醉酒了一般。那符文阵却完全不受影响,丝毫没有承受不住的意思,迅速填上了这一脉的空缺。
苦于没有道心之故,朱英修为始终停滞不前,才致囊中灵力羞涩,就好像幼童手持利器,剑再好也没有力气挥舞,此时她手握一枚大金库,打架都有了不少底气。
她低喝一声,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