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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潼关令(六) ...

  •   虽说无为子逼出朱瀚体内的噬魂蛊已用了最温和的办法,但噬魂蛊终究还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恶蛊之一,死也带出了朱瀚的三口血,让他本就不好的身体更坏了,一整日清醒的时间都没有四个时辰。

      朱英一手托着食案,一手轻轻叩了叩门。

      “请进。”只说了两字,却连咳了好几声。

      朱英低眉顺眼地端着两菜一汤搁到四仙桌上,又要去床边搀扶他爹。

      朱瀚年少时大抵也是个五官端正的玉面郎,不然也生不出朱英这样的小美人。只是半生风雪过尽,鬓边也花白了,脸颊也瘦削了,眉心也有皱纹了,浑身缭绕着影影绰绰、挥之不去的愁容。

      他一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又低低咳了几声,另一手抬起一挡,半路拦住了朱英伸过去的胳膊,自己撑着床沿下了床。

      朱英只好颠颠地跑去把热汤给他端来。

      一口热气下肚,朱瀚眉头舒展了些,抬眼一看见朱英,却又皱起来,忍不住低叹一声:“哎。”

      朱英大气不敢喘一口,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也不知她在外的霸气都哪去了,活像个卑躬屈膝的小奴才。

      朱瀚怎么都没想到,原以为只是厉鬼作祟的小事最后竟能扯出这么一大串事情来,换命邪术先不说,成千上万株噬魂蛊也不提,整个奉县竟然一夜间全毁了,还活活喂出个鬼王!

      鬼王数百年未必见一位,居然在他这小门小户家门口出了一个,他何德何能。

      注意到朱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食案里的青椒肉丝,朱瀚记起她还小的时候,自己顿顿带她去弟弟院里蹭饭的光景,眉心的皱纹又仿佛被抚平了些。

      他将还没动过的筷子移到朱英面前:“想吃什么就吃。”

      朱英正专心致志想着其他事,蓦地被叫回了魂,莫名其妙地摇头:“我不吃,爹,我早就辟谷了。”

      朱瀚面不改色:“不影响。你以前很爱吃这个。”

      朱英看了看面前卖相并不好的两碟小菜,色香味没一个全,实在难以勾起人的兴趣。她辟谷五六年,早不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了,仍是拒绝:“是吗,我都没印象了。您吃您的,不用管我。”

      朱瀚只好拿回筷子,自己吃了两口,又觉索然无味,放下筷子没话找话:“你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唔,砍柴,烧水,熬汤,送饭……”朱英老老实实地答了,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爹的神色。

      朱瀚瞥见她欲言又止的表情,知道她心里有话,蹙眉道:“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说。”

      “那个,爹,女儿有一事相求。”朱英连忙把本就笔直的背用力抻的更直了些:“凭无为子道长一人之力,想击败鬼王实在勉强,我觉得,如果我的修为能更进一分,虽然无力扭转大局,至少也能少拖些后腿。”

      朱瀚没接话,目光如刀地注视着她。

      朱英顶着这锋利的视线,头皮发麻:“二……二叔曾经说过,最初您也想修行雷法,太师父甚至将雷法的功法给您看过,只是您并未成功领悟此道的道心,最后才作罢。”

      “能否请爹将雷法的道心告知我一二。如果有道心,女儿至少能进入通灵境。”

      朱瀚简直要给她气笑了。

      都什么时候了,这讨债鬼转世的小丫头还在追着他要雷法!

      他又咳了两声,摆了摆手推开朱英献殷勤地捧来的热水,撑着桌子站到窗边:“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继续瞒着你的。”

      朱英两只大眼里都放出了光。

      “天下人皆以为朱家是蝼蚁之志难负泰山之威,怕了破道,怕了雷法,才叫宝剑蒙尘、明珠失传,其实不然。我朱家以不破不立为家训,上千年间,有血性之人从未断绝,但凡有一丝可能,赴汤蹈火又何妨。”

      外面天色逐渐暗了,朱瀚的一半眉眼都落入了阴影里,好似一尊沉重的石像:“阿英,你可知为何无论是南华子、扶摇子、通玄子,还是天师老祖,他们的道都在后世分支出数十派系、百千术式,唯独冲虚真人的雷法,只有我们朱家一支?”

      朱英愣住了,她从未考虑过此事。

      但的确,不管是卜道、丹道、术法还是剑道,如果有足够的钱财,甚至能靠砸银子买到真传秘籍,因为虽各家压箱底的功法只传内门弟子,基础术式却是坦诚公开的。

      唯独雷法,从道心到术式全藏得严严实实,连朱英这个名义上的大小姐都半点没头绪。

      “因为冲霄真人并不愿意雷法传下来。其余得道仙长们或多或少都拥有真传弟子,唯独冲霄真人没有,他称此为逆天之道,不必流传与后世,直至飞升都未有过一个弟子。”

      透过虚掩的窗缝,能遥遥望见窗外的晚霞。

      朱瀚还记得数十年前自己得知这层缘故时,心头的郁愤与不解,好像满腔的热血壮志都成了幻影,又仿佛掉入了迷惘的漩涡。

      一转眼,晚霞依旧染长空,他的女儿却都已经这么大了。

      “现在的雷法,是我朱家先祖朱山追随冲霄真人一生,自己领悟得到的。他虽将雷法术式写得尽全,却始终没有通晓冲霄真人的道心。如果说他常伴真人左右,即便未得真传,也能领悟七八分,那他之七八分再往后传,只能越来越偏移雷法真正的道心,才使我朱家许多先辈最终都落了个走火入魔的下场。”

      朱瀚收回目光,落到已经听呆的朱英身上:“其实不是雷法一定需要纯阳之体,只是命格越阳之人越能承受偏移道心带来的反噬,越不会轻易因为走火入魔暴毙罢了。”

      “明白了么,阿英,雷法真正的道心,这世上根本无人知道。”

      朱英被这未曾设想的真相当头砸了一闷棍,彻底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

      幸好范府够大,她蒙着头随便钻了几个小巷,就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角。

      院角栽了几棵桂花树,素花青垣,本颇有意趣,只是那些不久前还开得恣意芬芳的花朵,却已在短短数日内尽数凋谢,花瓣干枯蜡黄,从树下走过,颓然落了她一身。

      出人意料的是,待到她眼前豁然开朗时,竟蓦然出现一紫袍人。

      无为子正抱着拂尘,一动不动地立于一树桂花下,仿佛已经与此景融为了一体。

      直到朱英看见他,他才转过头来颔首一笑:“小道友,好久不见。”

      朱英心里一团乱麻,一时把她心中关于鬼王关于红绳的问题都忘光了,怔怔应道:“道长,好久不见。”

      无为子朝她招了招手:“小道友,你来。”

      朱英怀着满腹的疑问莫名其妙站到他身旁,却见无为子眼前横出的枝梢上,因为灵气枯竭的缘故,一串淡黄的桂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凋谢。

      这些老人有个通病,就是说话总只说一半,让人等得心焦。

      无为子把她招过来就缄口不言,一句话再未说,终于,吹了半晌冷风的朱英等不住了,先开口:“道长,恕晚辈僭越,但晚辈心中有一惑,想请道长解答。”

      无为子温和地点点头:“小道友但说无妨。”

      “您最初为何要修道?”朱英走来的一路,把朱瀚的话在脑中倒了三番四次,最终只得到一个结论:雷法的道心怕是要靠她自己参悟了。

      她自始至终没考虑过放弃。

      无为子抄着手,目光悠长,似乎是在看那簇桂花,又似乎落在更为遥远的地方:“老夫修道的初心,恐怕是没有初心。”

      朱英一愣。

      他侧过头对朱英微微一笑:“在老夫还不到小道友这个年纪时,正是梁与察金战争不断的时候。察金国的铁骑南下如入无人之境,两国交界人人自危,老夫在逃难途中与亲人失散,被当时云游在外的师兄带回了三清山。”

      “之后,老夫便在三清山随众多门人修行十余年,待到拜师之时,掌门问了我三个问题。”

      “其一为是否想寻回亲人,其二为是否想报仇雪恨,其三为是否想修成正果。”无为子一边娓娓道来,一边伸出半掌,刚好接到一朵枯萎后从枝桠飘落的小花:“老夫心想,亲人既已离散多年,再去强求未必是件好事。而治国安邦,不论如何来看都该由皇帝与官员操心,何必老夫越俎代庖。至于最后一条,说实话,老夫至今也未抱有太多期盼。”

      他将拂尘一甩,冲朱英摊了摊手。

      朱英忍不住笑了。

      得却无喜,失亦不忧,无欲无求,此即无为。

      “所以老夫如实答了三个否,本以为要被逐出三清山要饭去,栖云长老却点头收了我这个徒弟,”他吐出长长一口气:“此后光阴如梭,至今已有两百载。”

      两百年,于他而言不过三清山上雪落又雪融,可大梁已成了南梁,人间更是换了无数风景。

      朱英尚未领悟此话中暗藏的风霜,无为子又开口道:“小道友,老夫也有一惑,想请你解答。”

      朱英忙道:“您请说。”

      “小道友又为何要修道?”无为子笑眯眯地看着她,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听了他方才那些话,朱英免不了在心里仔细掂量。

      我为何要修道?

      为了变强?

      可做什么不能变强,练武功做侠、练笔墨入仕也是强。

      为了亲人?

      可修道之人远红尘,在道上走得越远,就会离亲人越远。

      为了抱着没事找事的心态,自寻烦恼一样给自己这一生……找点意义?

      见她半晌答不出口,无为子便善解人意地免去了这个问题,重新道:“那老夫换一个问题。小道友,大道无情,修道之人自然也应无情,是否?”

      这回朱英没有犹豫,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否。”

      “为何?”

      朱英抿着唇想了很久,才答:“晚辈以为,大道并非只存在于浩瀚天地间。若着眼于天地玄黄,便会认为万事万物皆有其自然而无情,但若落目于一隅,一草一木之间,难道便没有道吗,风携树籽,花送风香,怎能称其为无情?”

      大道无情乃是天师老祖写在《道书》里的公理,无为子活了两百年,还没听过这种不敬天师的歪理,抚掌大笑:“无情人观万物俱无情,有情人见万物皆有情,好!好!这份柔肠,小道友合该修破道。”

      朱英眨巴了两下眼睛,没明白为什么柔肠却该修破道。

      经过一番论道,她心中那点郁结倒是消散殆尽了,这才想起来正事,拿出红绳将鬼王的事和无为子说了。

      无为子将红绳接过察看一番,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只道是与鬼王生前有渊源之物,让她收好:“恐怕是承受了太多怨魂的缘故,那鬼王几乎没有神志,是个凭本能行事的行尸走肉。此物难以将他唤醒,但也许能让他手下留情。”

      他用拂尘扫去朱英肩头的落英,笑道:“小道友快回去歇息吧,之后还有要你们帮忙的地方。”

      朱英依言告退,剩无为子一人,仍像一棵树一样,定定地扎根原地。

      大半夜过去,直到肩头都落了薄薄一层残花,他才摊开手掌,掌中是他方才接到的一朵皱皱巴巴的小花。

      无为子手掌轻轻一托,一股无形的精纯灵气便从他掌心逸出,落到那朵小花上。

      小花被如此纯粹的天地灵气灌了个饱,当即抖擞精神,不仅返老还童一般重新舒展开花瓣,还摇摇晃晃地飞回了树枝上。

      它重归树梢的刹那,整棵树竟都像是时间逆流了一般,千百鹅黄的小花齐齐盛放,香味浓得醉人。

      山中清修百余年仿佛只弹指一瞬,这一阵幽香却又如此漫长,无为子第一次注意到,桂花竟然能这么香。

      他嘴角含笑,低声自言自语:“也好,就当是老夫报答你们开得这样香的情。”

      奉县外,闻讯赶来却又束手无策,只能在外干等的各派中人都看见,朵朵漆黑的劫云开始在空中聚集,却没过多久,又消散了个干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有人能在鬼城悟道已属离奇,可这雷劫怎么还没劈就散了。

      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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