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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中人竟是眼前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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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至淳德十七年,林幺初行及笄之礼后的第二天,临安王林括带着林幺初受召入宫赴宴,完后留在宫里与皇帝商议治理民间乱贼一事,便先派人护送她回府。
至于民间乱贼怪象是何等情状,若是都需要公家的太尉与皇帝来共同商讨处理了,那么其猖獗与危害也不言而喻。
皇帝元玦接手这个国家时,尚且是满城飘摇,矜贵布衣混沌于终日惶惶中,加之边境战事未定,邻国虎视眈眈,国内豪强猖獗,便是连襁褓处也是危险。
元玦其人虽未能高人一等,也比不上先代圣君,赢在一点,那便是任人唯贤。丞相张玉汝、太傅班傅、包括林括、景宏德、还有都统韩宸,都在不同地方,为他效犬马之劳,毁家纡难,千百次力挽狂澜,助元玦稳住这江山。
而这些人臣,早已在朝堂上德高望重,又亲手为元玦带出了一批新人,文官敢言,武将能打。
张玉汝重视科举,提拔十九年出的状元郎赵旸,荐他做了良庾的知县,不过一年,赵旸便不孚众望的治好了良庾的蝗灾,为自己的参政生涯添墨一笔。林括和景宏德,多年来经略边疆,数次大退侵犯的敌军,带出了不知多少的年轻将领,坐镇四方。都统韩宸,本是定远侯林仲麾下的一员小将,后来也凭实力一步步爬升,成为朝中都统,而后,亦是带出了如今南陵营的主帅杜昀。
可一个王朝的完整,建立在白骨之上,有能人志士,不意味着不会有战争。
自元玦接手皇位以来,大小纷争不休,死去了多少将帅,但也成就了景南浔和杜昀,大堼的新招牌,“北景南杜”的名号浩浩荡荡地传开,成了大堼军力响当当的代名词。
景南浔,早就是风光无限之时,前途不可估量,属于他的时代,一直未曾落幕。
三四年前,正是边疆动荡之际。边境一乱,国内便易生乱,果真与此同时,民间乱贼四起,甚至连反帝的嘲哳声都有如洪水再起之势,所以元玦才会选在林括进宫的日子,与他共同商讨如何处置。
这是自皇宫谢恩回来的路上,随着出宫的只有丫鬟兰萝、马夫和六名侍从,为免遭遇刺,林括特让马夫另走密道回府。
马车穿入林子行了一会,这里僻静得很,的确没什么人经过。
忽而从树林深处射出两支箭,一支直直插进了马背里,那马仰头嘶鸣了一声,随即一命呜呼,另一支则毫不留情地带走了马夫的性命。
“有刺客!护住二姑娘!”六名侍从抽出腰间佩刀,打起警惕,决意与歹徒决一死战。
“姑娘,好像遇到刺客了!”马车里,兰萝紧紧搂住林幺初,像只受惊的兔子。
林幺初拍拍她的手背,稳住她道:“别慌,别慌。”
果不其然,从草中跳出十个黑衣强盗,个个手中持刀。
六打十,怕是不好对付。
黑衣人的一个头目发话道:“我们不劫财,只要人。不管你载的是什么公主还是丫鬟,都最好给我乖乖交出来!跟我们走,比死在这儿要强!”
能上这条密道的怎可能会是普通百姓,他们是看准了来的马车必出自世家贵族,劫人可比劫财获利的多。
林幺初按住兰萝的手,无声摇摇头,暗示敌不动,我不动。侍卫与强盗厮杀开来,顿时刀上沾血,头目借机劫持了一名侍卫,其余五人不敢妄动,停下手中动作,被控制住了。
兰萝惊慌道:“姑娘,你在马车里不要出声,我出去跟他们走,他们不会发现的。到时候再把我赎出来就行了,老爷不是说这些乱贼只要钱,不会杀人么!”
林幺初不为所动,反将她点了穴,兰萝便动不了了,她透过窗户缝朝外探了一眼,摸清了情况,她道:“小傻子,我怎会要你将自己搭进去,我自有办法。”随即坦然走了出去。
少女稳稳下了马车,举止从容肖似女仙,与黑衣人的头目对上视线,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头目上下打量着林幺初,便知这一身的做派,女娘子必定身价不菲。
也就是在此刻,他放松了警惕。
林幺初心中鄙夷:“狗贼,你们有几个脑袋来劫我。”正度算着时机逃脱,嗖地又从林中接连射出来几支箭,无一虚发,十个人瞬间倒了九个,剩下的就是那名头目。
她不禁感叹:“好箭法,在我之上。”
黑衣人大恐,口中吼道:“谁、谁?!给我出来!不然我就……”还未说完,一个大步越到林幺初面前,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见状,草丛里的人也跳了出来,两个身着便装的男子,一前一后,暴露在众人面前。
站在前面的那个,林幺初只觉得眼熟,再仔细一看,心跳慢了一拍。
好巧不巧,不就是将才在宫里碰过一面的景泆。
“是他?又见面了……啧,怎么掐的这么紧,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林幺初正欲凭自己逃脱,那黑衣人倒像是认得景泆,知他是什么来头,威胁他道:“我不管你是哪来的救兵,这个人,要么拿三千两来赎,要么就带走她的尸首!”
“三千两?浅薄,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只值三千两吗?”林幺初腹诽道。
景泆听到这话,嗤了一声,觉得眼前的蒙面人不知天高地厚,可笑至极,他身侧的侍从道:“主公要带什么人走,可有人能拦得住?笑话!”
少年一袭贴身黑衣威气逼人,不似弱冠,却像已身经百战的大将,生生叫那头目倒吸一口凉气。
他终于开口,如冷泉化冰,有袭人的寒意:“识相点,把人放开,不识相,我叫你的同伙,见见你的尸首。”
将少年的几句话掂量了一番,那黑衣人不禁涔出冷汗。
钱和命还是后者重要,黑衣人只得收手,钻进树林逃走了。
林幺初向后退了一步,终于站稳。
景泆没有和他纠缠,走上前查看林幺初的情况。
“没事吧?”
林幺初礼貌的摇摇头。
他不合时宜地勾起一笑,朝向林幺初:“二姑娘,又见面了。”
方才在宫里的初遇并不欢洽,林幺初甚至闹出了一个小笑话,所以此刻重新见到景泆,未免有些羞赧,不过倒也不至于过分脸红心跳,只是她万万不想这么快又和他打交道了。
“景公子,是、很巧。”
景泆却突然郑重道:“对不住。”
“为何这么说?”
“我收到消息,本欲意将这些人捉拿肃清,不曾想晚了一步,又不想你会走此路险些丧命。今日实在抱歉,改日必登门拜访,郑重赔礼。”
道歉倒是不必,这景泆的名声林幺初略有耳闻,能与他有瓜葛也不能算是一件好事,更何况今日的事若让自己爹爹知晓了必定要降罪,这几点加起来只能是:与景泆接触越少越好。
林幺初曲意婉拒:“公子言重,是我的闯入搅乱了公子的计划,错不在你,赔礼一事就罢了,毕竟、”
话止于此,她瞳孔一震,忽瞥见从景泆的左侧身后又射出一箭,直逼向自己的肩头,心里喊了句“要遭”,脚下下意识避开,谁知这一躲,景泆也跟着动,箭反倒射中了他的胸口,顿时鲜血横流,少年痛出一声。
林幺初连忙扶住了他。
“你?!”动什么……本来射不到的……
林幺初悔恨不得,明明两人都能避开,他非要闪不知跟着自己动,白白中箭。
那侍从也呼道:“主公!”
这一箭射得极险,林幺初扶住他一看,射进了他心脏左方两寸处,直接从胸口穿了出来。
“先进去!”景泆将二人推进了马车。
林幺初解了兰萝的穴,她让景泆坐好,察看他的伤势。
“姑娘!这公子?!”兰萝不明所以,惊呼着。
“有没有干净的布,止血散?”林幺初看向那侍从。
侍从摇摇头,急得满头大汗。嘴里不停喊着“姑娘救救我家主公”。
(你到底还会不会说些别的……)
哪怕是神医,也做不到两手空空来救人性命。
林幺初叹气,抱怨了一声:“出来打架,什么都不带,还真当自己武功了得,杀人不见血了?再说我也不是神仙,什么都没有,让我怎么救人?”
景泆一手扶着箭头,下一秒,“喀”地一声,他将箭折断了。
林幺初一惊。
他语气安然,只不过有些低哑:“此地不宜久留,你出去查探情况,把人解决了我们走。”
侍从仍旧担心他的伤势:“可你,”
“快去。”他催促。
侍从做了最后的停留,而后决然道:“是。”
他刚一下车,景泆便撑不住,向一侧倒了倒。林幺初架住他,此时此刻,也全然顾不得授受不亲,她壮着胆子,弃了礼数,人生第一次,这么紧紧的触碰一个男子。
陌生的、危险的男子。
他胸口已然一片血红,甚至那殷红还在蔓延,再不止血,是会死的。
“你怎么样?”她颤颤地问。
景泆唇色愈发苍白,却仍旧收敛着痛感,只看向林幺初:“敢不敢,帮我把箭拔出来?”
不只是林幺初,便是兰萝也要大受震惊。
三人沉寂了几秒,林幺初咬咬牙,应下了:“将军之女,有何不敢。”
他一笑:“好。”
说罢,微微动了动身子,侧向林幺初,将伤口对着她。
兰萝额上冒汗,已是双腿发软,哆嗦着道:“姑娘……”
林幺初摒着气,一只手握上了断箭。
兰萝吓得将身子背对着过去,双手捂住了眼。
林幺初凝神注视箭端,手上分毫不敢错乱,她却还安慰景泆:“你若是怕疼,就闭眼。”
(傻子,怕疼和看不看有什么关系。)
景泆不做声。
箭已拔出大半,可惜血也没有少流,只不过箭不拔出来嵌在肉里,更会使伤口发炎而已。林幺初手上沾满鲜血,温热刺激着冰凉的肌肤。
她感觉到箭马上就要拔出来了,不知为何,下意识的将一只手挡在了男子眼前。
“坚持一下,很快……就能好。”
箭即将出来,林幺初视线竟也被挡住了。
景泆伸出一只手,也挡在了自己眼前。
“血腥的东西,姑娘家不要看。”
随着断箭完全脱离□□,林幺初心也猛得一滞。她亦是唇色泛白,什么也想不到了。
一声惊雷从天劈下,震的人耳膜鼓动。外面下起了雨,滂沱的雨声比不得震颤的心跳声,好似千军万马踏过了心尖的一滩清泓。
景泆终于撑不住,倒向林幺初。
“诶!”林幺初任由他倒在自己肩头,瞪时华衣染了鲜血。
她耳旁是男子微弱的呼吸声,轻的叫人不敢打扰。
“……怕不怕?”他勉强出声。
林幺初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怕什么?”
“怕我……死在你手里。”他声音更低了。
林幺初心跳的愈发猛烈而震荡:“那劳烦你,尽量活下来。”
……
---[顺安王府]---
“王妃,该起身啦,一个时辰后还要去老爷和大夫人那敬茶呢!”
不过刚天明,东方大白还未褪去,林幺初便被兰萝叫了起来。今日按规矩,要先去大将军府里给公婆敬茶。
景南浔三年前就搬出来自立王府了。
但是要知道,他父亲景宏德也是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才得了章城王这个封号,单立王府的。
景南浔这人的能耐,不知当今的大堼还能否挑出第二人。淳德十三年时燕京内乱,朝野将近荡覆,城内城外皆惶。自古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武将身为马上之人,却也想指点江山,甚至指点皇帝,百官互相倾轧难以颉颃,龙椅上的人似乎随时能换张面孔。年仅十五岁的景泆便在那种时候,与张丞相一同坚定的站在元玦身旁,助他稳住了皇位,这江山,才不至于易主。
及冠之年,他受封为顺安王。年纪轻轻便能够凭自己的本事赚得顺安王这个封号,所以算是很了不得的奇才了。
这大堼的王法便是,受封的异姓王与其子不得同时为王,所以景南浔能成为顺安王,一方面是他自己有能耐,也是因为景宏德甘愿将自己的王位让给他。
至于这大夫人,自然是指景南浔的生母邓氏。邓春芸原是庶出,嫁与景宏德是高嫁,是在景宏德原配邓华芸去世后扶正的。
要说为什么景老爷会娶一个庶出女子为妻,倒也是个离奇故事。
原本定下要结亲的,是邓侯府的嫡女邓华芸,彩礼都送过去了,邓华芸却生了场急病,一个晚上都等不及,当夜便去了。邓氏并不愿意将婚书退回来,景宏德便同意与邓华芸有个夫妻之名,还是把正室的位置留给了她,尔后屈身娶了庶出的邓春芸为妾室,过了半年才扶正成了大夫人。
……
林幺初这一睡得极沉,不知是否是安神香的功效,又或是昨日婚典太累的缘故,一时间迷迷糊糊还醒不过来,兰萝已经端着漆盘来了。
睁眼第一句话,她自语道:“果真这伤……我竟然分毫不记得……”
“王妃,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兰萝,我及笄那年林中遇刺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兰萝惊道:“王妃想起来了?”
“嗯。”她点头。
兰萝于是局促地将衣裳放在一旁,坐到林幺初身边道:“王妃不是染了风寒,把这事忘了吗,老爷不许府里的人跟你说。”
林幺初刮了下她的鼻尖:“小傻子,你到底站在谁那边啊?”
“我我当然是站在王妃这边啊!”
见她这幅认真的样子,林幺初一笑:“好啦,更衣吧。”
“嗯好。”
经过一番梳妆置扮,到了府门口,景南浔已经骑在马上静候多时。
林幺初现在自然明白了昨晚那道疤的事,便生了许多疑问,走至马下,问他:“王爷今天还要骑马去吗?不陪我一起坐马车?”
景南浔听出来她话里有话,就假意看了看身下的黑马,然后吵吵着道:“黑刺客今日没吃饱啊,蒙笛,你牵回去吧,我坐马车。”
(你倒是迫不及待了,戏真多。)
“没吃饱?不能吧主公……”蒙笛挠着头,很是不解,牵着黑鬃马的辔绳走了。
景南浔轻跃上马车,伸出一只手准备扶林幺初上来,林幺初也没回避,借着递过来的手坐进了马车。
两人坐在马车里,林幺初整理好自己的话,道:“你胸口的伤,我记起来了。那天回去后我得了伤寒,连烧几日高热,前前后后全忘了个干净,所以见过你这事也不记得。”
“原来是这样。”景南浔心道。
这道伤疤从景南浔十九岁跟到了现在,因为伤的深,估计一辈子都无法去掉了。不过,少年底子好,倒是只昏睡了半天便醒了过来,顺带着养养,便无甚大碍了。
只是林幺初,不知是不是小姑娘体弱,染上风寒,又受惊吓,如她所言不仅稍稍失了忆,还在床上躺了三日才将烧退下来。
林中的强盗景南浔早已调查清楚,该收拾的杂碎也清理干净了,不过,他最好奇的,还是眼前这位王妃。
现在,他可以称她是,自己的王妃。
于是他问她:“你其实会武功对吧?”
此话一语惊人,林幺初会武功这件事,连她父亲都不知道。
景南浔又是从哪得知的?
少年将手别在胸前,意气风发。见林幺初沉默不语,便知自己已猜中,他道:“若不是习武之人,是躲不了那一箭的。而且你的动作很迅速,躲的干净利落,倘若真不会武功,那也算骨骼清奇了。”
林幺初嘴角露出一抹笑,没想到这个看似浪荡不羁的小王爷,比自己想象的要更聪明一些。
“不过,王爷还缺了一点。”林幺初温和地道。
“什么?”
不知何来的勇气和兴致,她大言不惭:“那箭射的险,如若非要伤一个,那只能是你,因为我会医术,王爷应该不会,你救不了我。我比你更有用一些。”
景南浔听完笑了出来。
(没想到这林溆还挺会权衡利弊,倒不像那些话本子里只会挡箭白白送死的蠢女主。不错不错,是个好梦。)
(啊我明白了,所以景泆和林溆是这个梦的男女主,所以我才能听到他们的心里话?)
(一定是这样!)
“好啊,有意思,这点我倒真没想到。”
林幺初转言又道:“可有一点是我不明白的,不知王爷可否告诉我。”
“你说。”
“王爷所遇之敌不下数万,手下败将亦不可计,我不信,王爷未能察觉出那一箭。”
“……”
的确,连林幺初都能察觉到那一箭的起势,景南浔竟然会失了躲开它的时机。
可景南浔并没有回答。
林幺初意识到是不是自己问过了,适时做出退让,她道:“是我多想,方才的话王爷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她正容道:“我会武功这件事,也希望你替我保密。”
“这是自然。当时你被黑衣人挟持,却没有抵抗,是尚未知我来历,不想让我发现你会武功一事,既然如此,我怎会与你背道而驰。”
林幺初不算刻意的看着他:“多谢。”
景南浔对上她的视线时,又下意识的收回了目光。
总有些让人觉出他是在逃避的意味。
景南浔只是有一点想不通,堂堂武将之女,为何临安王会不准自己女儿习武呢?
这个问题或许现在无从知晓,不过景南浔对自己有一股莫名的自信,觉得日后她一定会亲口告诉自己答案的。